《中国瓷》:闪光的碎片
2014-04-29耿林莽
耿林莽
蝉是夏季的歌者,她的没完没了的赞歌热情充沛,可惜的是她只能“永远腔调一致地作‘知了知了的重复”,再有耐心的听者也不能不感到厌烦。诗人则不同,他必须“不断地脱去一件一件已陈旧了的蝉蜕的紧身衣”。在散文诗这一年轻的文体中,一些规范,一些美学定式,一些创作习惯已日趋成熟,以至于凝固,甚至僵化。这便带来了危机。克隆性、雷同化现象,在一条狭窄的题材小径上挤来挤去的状态依然存在,艺术风格上共性淹没了个性的缺点,也屡见不鲜。在这样的“生态环境”下,呼唤创新、突破,对勇敢探索者的期待便是很迫切的了。于是,我们迎来了唐朝晖。他从上世纪90年代进入这一领域之后,便致力于“尝试着散文诗写作的各种可能性”。最近,又出版了一本新书《通灵者》,其中有散文,也有散文诗。读过之后,我感到异常振奋,便想就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大型散文诗组《中国瓷》的读后印象,谈一点粗浅的感受。
什么是“通灵者”,对于这个颇为陌生的词语,朝晖有一个说法:“通灵的时刻是幸福的,空间不再是单一地向一个方向奔跑。过多的理性禁锢着我飘扬的文字、合理合法的思辨”。这便为我们进入和理解他的《中国瓷》所采取的一些散文诗写法上的创新,提供了重要的提示。在这一大型的片断组合中,没有统一的、连贯性或连续性的主题,以及严密的结构,各个节段是彼此分立、各自为政的。这就将历来散文诗的既有框架,许多的约束挣脱了,诗绪伸展的空间“不再是单一地向一个方向奔跑”,而是取得了四面辐射、多向延伸的自由。散文诗已然形成的一些规范,大都是可行的,必要的,但都不是绝对的。一旦“绝对化”,历久而不演变发展,便有变质为“禁锢”的危险。在这里,涉及到一个重要的问题,便是诗人自己原生态的诸多感受,那些是可贵的创作灵感(通灵者的“灵”,似也可视为灵感的闪现),以及由之而滋生的个性化“飘扬的文字”,乃是弥足珍贵的艺术生命的元素,当她一旦遭遇“禁锢”,便可能变形、失真,以至被扼杀。朝晖在《中国瓷》中的探索与创新,其精神核心在于自由,或叫随意性。从格律诗到自由诗,从自由诗到散文诗,一条发展的轨迹正是沿着“自由”,或叫“随意性”的争取而延伸的。所以,我认为散文诗的散文因素之根,便是这个“随意性”的正确运用,朝晖的探索中,凡属成功的篇目,无不得力于此。
“请习惯听故事的人走开,这里没有故事,只有生命的回音”,朝晖这样说。没有完整的故事、突出的“主题”、碎片化,乃是这个组诗的重要特色。为什么命题为《中国瓷》,未找到答案,我想,瓷是坚硬的,也是漂亮的、光滑的,以此来看的作品,包括语言特色,我找到一句话:“用极端的词和内在的力来写句子”,这是否有着“瓷”的质地在?因而,我以为他的《中国瓷》,或有其象征意义。但这些瓷很少完整的器皿,大都是瓷的碎片。碎片化,是他为了适应“随意性”、瞬间性,取得高度自由的一种选择。每一粒都是闪闪发光的珠子,未必要串成一条珠链。她们便放置在您的面前,请任意挑选,自由欣赏吧!
在童年的老屋里醒来,窗外的山茶花开了。白色的,一大簇。(42)
仅仅是一个镜头,便营造了一种意境,美的一瞬间,连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唯此方是单纯与纯净。
为什么要选择天堂?
因为我们的土地……
太脏……(105)
简约化,极度的精炼。然而,她的指向性,她的思维空间,却无限广阔。
每天,都不想出门。
早上不出门。
中午喝杯水。
下午,在文字的山谷,休眠不醒。
人潮让人孤独。(51)
明白如话,质朴已极。原是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的流水账,却因一句“人潮让人孤独”陡然骤升为一个时代的“写真”。好一个“人潮让人孤独”,一字抵千金。
十分佩服朝晖善于从瞬间捕捉闪光的珠玑的本领,一粒诗的珍珠,在泥沙中藏身,唯敏感的诗人能够发现,并以其高度精巧的语言,汰除冗余,简约突出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不由不让你眼为之一亮。
蓝色,短发。蓝色短上衣,亮在街口。
短发,散落。
速度遽然,蓝色飞起来。在一秒钟里奔跑,横过斑马线。
绿灯灭黄灯停红灯亮的转换空间里,你从众多颜色中跳出来,速度的色彩一闪而过,蓝色填满了这截时空。
你跑进对面的人群,
消失。
蓝色,仅仅是“蓝色短上衣”街头高速的一闪,然后消失,速度在“现代化”时代的一粒闪光,如此而已,没有什么“深文大义”,主题思想之属,然而她是诗,诗的一瞬间的闪光,便已足够。
玻璃迷糊。雨一滴滴落下,疏疏地盛开,看着我。它们肯定想告诉我一些什么事情:
它们在写一个字?还是一个意会?
雨水与我一起沉思着,面对面,比画着。
我还是不懂。
雨继续落在窗玻璃上,
人与雨的面对,一叶窗玻璃,这里不过是现代人与大自然的一次默然的对视而已,让我想起了李白面对月光时的“对影成三人”。朝晖看雨却失去了李白赏月的闲适,“我还是不懂”,是否隐含着现代人的某种尴尬与无奈呢?
我们读过太多现代旅游诗,每有似曾相识之感。朝晖的《中国瓷》里有一节,是写同里的,却完全是另一种格调:
只有深夜,才能流出同里小镇的名字。
一滴水,从小镇的这一头,响到那一头。河水延伸着夜的长度,滴下去,开成一朵花。
一滴水,小镇,还有花辩,荡漾着,微微地含羞展开,芳香体味着小镇的宁静。
晚上十点,手印唤醒柳枝。
滴水的同里,从清脆声里出来,落响零点的秒钟。
一滴水继续清灵地响着,润着同里小镇的沉寂:
百年的青砖白线。
我浸在一滴水的同里。
夜里的一滴水,一朵花,小镇醒来。
沿着她微微的呼吸,走进她的掌心和指尖桥。
“一滴水,小镇,还有花瓣”,这便是同里?问题恰在于此。诗人不必被“物”牵着鼻子走,人云亦云,乃是雷同化的通病。从我出发,只写我自己独特的感受。自由,选择的自由与表现的自由,是诗人发扬个性化特色的奥秘所在。在共性的既有空间加进个性的东西,对于散文诗人来说,是十分重要的责任所在,也是道德与良知的体现。朝晖在他的不少诗篇中,都取得了可喜的成果,值得我们认真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