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号董事长

张思施

让我们把时间倒退回两年前。2012年11月14日。在突然遇袭10多天后，蒋卫锁因伤势过重不治身亡。

这个号称“乳业打假第一人”的企业家，曾顶着与全行业为敌的压力揭发了乳制品行业一个又一个乱象，也曾在无形中与一些人结下了一个又一个“梁子”。据说当时盼他死的人不止一两个，甚至有人要花50万买他的人头。于是当时的舆论风暴迅速聚焦——蒋卫锁突然遇袭是否仇家加害？

而当事态渐趋平息，更重要的问题才浮出水面，那就是，以创始人名字命名的蒋卫锁品牌是否会随创始人的离去轰然倒塌？

两年过去。因大哥之死一下子被推到台前的小人物蒋卫国，面对记者，终于可以给出一个答案。

无法企及的大哥

在蒋卫国心里，大哥蒋卫锁曾经是一座大山，拥有他穷尽力气也无法翻越的高度。

蒋卫锁白手起家闯荡乳品行业，2004年以前就拥有5个大型挤奶站和几十个小型挤奶站、农业公司、酒店和托牛所等，企业年产值达到2000万元。因此，他头顶“陕西省十杰青年农民”、“陕西省农村优秀人才”等多个光环。

而当蒋卫锁受到当时国务院副总理接见时，蒋卫国还在大哥公司打杂。大哥对他这个弟弟尤为严格，只要蒋卫国有一点没做好，大哥就会当着一众员工的面狠狠斥责。

直到2004年，一直是整个家族骄傲的“富豪”大哥突然倾家荡产。

事情源起光明回炉奶事件爆发后，整个乳品行业的低迷。蒋卫锁一直合作的某大型乳业公司由过去扶持奶站发展，转而提出“限量撤点”。与此同时，掺假牛奶走俏市场。“对方掺假，自然省下很多成本来贿赂奶企，导致奶企给他们的收购价比我们不掺假的还高。”

生存日艰。为了保障奶农利益，当时蒋卫锁仍以0.8元从奶农那里购进原奶，又以0.7元卖给企业喷制奶粉，卖不出去就只有倒掉。一晚就倒5车奶，相当于扔掉五万块钱。

眼睁睁看着好奶卖不出去，假奶却大行其道，这个农民的儿子四处奔走、上访，将真相告诉奶企，又找到有关部门反映，可是均石沉大海。各方求告无果以后，家人都劝蒋卫锁不要再“趟这趟浑水了”。可固执的他不仅继续经营着黑洞似的奶站，还继续向上反映。

一天倒掉几万块钱，一个月下来倒掉的就是上百万！而四处奔走耗费的精力与财力更是不可计数。

2006年，蒋卫锁背着家里卖掉了他最后的家产，曾经杨凌地区最大的一家酒店，并于同年4月牵头并带领一支由农民企业家、农业专家、新闻记者组成的“中国西部乳业万里行”队伍，开始对中国西部乳业进行调查。

蒋卫国清楚记得，得知要卖酒店那天晚上，全家把蒋卫锁围住，老母亲老泪纵横，大嫂带着两个孩子，几乎要给大哥跪下。看着伤心的一家人，当晚大哥松了口。但是天一亮，他还是偷偷出门卖酒店去了。

酒店卖了，蒋卫国拉住大哥，劝他把钱留下，“家里人怎么办？两个孩子书都读不起了，嫂子都要跟你离婚了！”蒋卫锁却一把将他的手掀开，“老子还要你管！你懂什么！”

大哥毕竟是大哥。阻拦不了，蒋卫国不再劝说，他顾不得妻儿，默默跟着大哥踏上了万里之行。这一路上，他们捉襟见肘，四处碰壁。大哥心里烦闷，骂他的次数更多了。蒋卫国都默默忍受。

血缘的牵绊如此强大。半年时间，他们走访了陕西、内蒙古、新疆、宁夏、甘肃等地，行程5万多公里。调查结束后，蒋卫锁整理出《中国西部乳业濒临崩溃边缘》的调查报告，详细披露了西部乳业造假、掺假现象。

随后，2007年1月，媒体上一篇名为《可怕的牛奶》的文章横空出世，终于将乳制品行业努力维持的表面平静打破。

蒋卫锁一下子被推到風口浪尖。来自各方的压力使他不得不孤注一掷，奋力抗争。他不停地和各家媒体联系，终于通过《焦点访谈》、《新闻调查》等节目揭露了乳业掺假黑幕。从此，他被媒体和业界誉为“中国乳业打假第一人”。

当时业内很多人认为他断了大家财路，有人甚至说“蒋卫锁不除，杨凌不得安宁”。种种对蒋卫锁“乳业打假”的争议，似乎直到2008年三鹿事件爆发，才稍稍平息。

非正常死亡

2009年3月15日，蒋卫锁获评“全国十大维权新闻人物”。但这时他却几乎一无所有，企业几近瘫痪，负债上百万，与妻子离异，子女辍学。

——纷至沓来的荣誉有什么实质意义？作为一个商人，蒋卫锁无疑是失败的。

此时国产奶粉的信誉跌到谷底，整个乳品行业都在寻求转机，许多牛奶企业纷纷转做羊奶。蒋卫锁也发现了这个契机。他决定再次创业。

羊奶本比牛奶拥有更多营养价值，却一直因价格高昂被束缚在农民自己家里。三聚氰胺事件后，羊奶得到了真正的发展。蒋卫锁也在这个细分市场里扎下根来，在全国率先创办“蒋卫锁羊奶粉专卖店”。

多年与媒体打交道，让他积累了丰富的造势经验。有关他打假、50万买他人头的精彩故事频频亮相于各大报纸杂志，品牌迅速树立。他再在此时引入加盟模式。有“乳业打假第一人”名誉保证，有蒋卫锁的响亮招牌，加盟商很快就发展起来。

失去太多，想要找回的也就更多。因为曾经跌入谷底，不被理解，蒋卫锁更加急于想要通过商业上的成功来证明自己。

于是，蒋卫锁的野心版图疯狂扩张着，他一边疯狂宣传自己的羊文化，投资上千万元建起中国羊文化馆，一边花大钱买大厂，建立蒋卫锁养羊生产合作社。

这是一个渴求领袖的企业。而蒋卫锁本人，很长时间内都是企业内部的精神领袖。

疯狂炒作，疯狂扩张，2008年到2012年间，蒋卫锁公司飞速发展，加盟商增长至三百多家，其麾下其他项目更是数不胜数。然而这些项目就像是一个个大坑，比如羊文化馆，让蒋卫锁为此欠债一千四百多万元。表面光鲜，事实上公司运转已经越来越吃力。

当然，对此蒋卫锁毫不担心。他自信满满，坚信自己而且只有自己，能够玩转这宏大的版图。

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的人生会在2012年11月，出席了公司年度经销商订货会议后的第二天夜晚戛然而止。袭击他的，是他新婚仅半年的妻子，原因则是家庭纠纷。

躲在角落的董事长

出师未捷身先死，留下的是一个烂摊子。之前跟随大哥戎马一生，对于公司蒋卫国是非常了解的。早在大哥去世以前，他就劝过大哥，这样疯狂投资无疑是为公司埋下一颗定时炸弹。然而他强势的大哥又怎么会这么容易被他说服？最终，这颗炸弹的引线，还是被大哥的突然死亡点燃。

面对一系列未完成的项目和巨额债务，大哥的儿子撒手不管。作为四兄妹里仅剩的男人，蒋卫国被全家人推到了台前。

所有人，包括蒋卫国自己都怀疑自己能做什么。这个一直在大哥身边唯唯诺诺的男人，习惯了忍受大哥在人前对他毫不留情的批评指责。突然没有了这样一个“领导”自己的人，他不知所措。

对内，多年以来，公司老员工看惯了大哥对他的态度。现在，要这个小人物来领导大家，他知道他们是一万个不服气。而他心里，也是一百万个不愿面对。一开始，公司里召开会议，蒋卫国都不愿意坐在上首的“董事长”之位上，而是自己端个小板凳，默默地坐在旁边。一站在黑压压的人群面前，他嗓子里就像是被棉花堵住了一样，又干又堵，开不了口。

蒋卫锁生前重视人才，聘请的多是年轻高才的大学生，这群人恰恰也是稳定性最低的，看着这个躲在角落里的董事长，很多人都失去了信心，选择了离开。

怎么办？越是走到崩溃边缘，一个信念越是强烈，那就是决不能让大哥的公司倒下！

于是，蒋卫国默默地清算了债务，召集高管，交代了自己的裁员计划，分配到每个高管头上，每个部门都有精减。愿意留下跟他一起干的，咱们就好好干，游手好闲，心猿意马的，趁早走人。

员工裁掉了一半，还要想办法稳定军心。公司所有资金都在蒋卫锁一个人的卡里，他的突然去世，使得銀行卡被冻结，公司立刻面临资金问题。公司要运转，员工要吃饭，钱从哪里来？蒋卫国这辈子兜儿里的钱从来没有上千过。他坐在董事长之位上想破了头，短短一个月头顶的黑发就掉光了。

然后，就像变魔法一样，蒋卫国找到了钱。

蒋卫国至今记得，员工领到工资以后转忧为喜的表情。当时他告诉大家，虽然以前的蒋总不在了，但是新蒋总不会亏待大家，只要大家好好干，蒋卫锁这个品牌就一定可以活下去！看着大家充满信心的笑脸，他把苦都往自己肚里咽。他没有告诉大家，本就从大哥手里接下千万债务的他，为了给员工发工资，又偷偷去借了高利贷。

当然，借高利贷的不只蒋卫国，还有他那雄心万丈的大哥。对方叫人来公司里要债，砸坏了门，把“蒋卫锁乳品有限公司”招牌也扯了下来，威胁说要是不还钱，就把公司砸个稀巴烂。公司里的员工都吓得缩到墙角，纷纷看向新上任的蒋卫国董事长。

蒋卫国没有退缩，他站出来告诉那些小混混，“要还钱我们就出去谈，你们在这里要砸东西也可以，砸坏的就算是抵债了！”也许到了这时候，公司里的人才发现这位一贯沉默的蒋总，其实也颇具大佬风范。

寻找回来的企业

借了新的高利贷去还旧的高利贷，钱的问题算是暂时解决。可是对外，加盟商开始闹腾起来。

当初蒋卫锁用自己的名字命名公司，就是为了告诉大家他一定不会弄虚作假，出了事可以找他负责。可现在 “乳业打假第一人”已死，这个品牌又该何去何从？

加盟商的电话打爆了蒋卫国的手机，全是要求退出加盟的。蒋卫国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抽了一根又一根烟。

然后，他走出办公室，带着高管就直奔工厂去。因为资金短缺，加盟商的供应链已经断裂。他知道，只有保证加盟商手里有充足货源，才能让加盟商有干下去的信心。在加盟商纷纷堵上门前的时候，蒋卫国却一直奔波在工厂与公司之间。

工厂虽然一直跟蒋卫锁公司合作，但眼见蒋卫锁已去世，而蒋卫锁公司一直没有付款，也就不肯冒险赊货。在大哥去世以前，蒋卫国一直负责采购业务，对对方和自身实力很清楚。在谈判的时候，他将蒋卫锁的加盟商数量以及销售业绩给对方看，告诉对方蒋卫锁拥有众多加盟商，如果对方不愿意赊货，蒋卫锁品牌倒下，对对方也是一个不小的损失。终于，第五次去工厂的时候，对方松了口。

蒋卫国带着充足的货源和全新的政策出现在加盟商面前。新政策增加了服务性工作，加大了赠品力度，还降低了加盟门槛。

新加盟政策将加盟分成了不同几档。不同档次有不同政策，有的甚至不需要加盟费。这在降低门槛的同时，又保证了公司的有效运行。

对于退出的加盟商，蒋卫国承诺会退款，但也说明公司财政吃紧，得分六个月还。有几个加盟商不同意分六次还款的规定，他们四处散播谣言，说蒋卫锁乳品有限公司是骗子公司，骗了他们加盟费。他们企图用这样的方式逼蒋卫国就范，提前把钱还给他们。但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蒋卫国态度十分强硬。

“明明答应要还的，还说我们是骗子，是骗子就不还钱了！”当大哥不在了，当一切需要一个人来主持大局，蒋卫国必须强硬起来。他心里很清楚，如果对这几个加盟商开绿灯，其他加盟商就会一拥而上形成挤兑。到时候本就资金紧张的公司很可能会被瞬间击垮。

也许是被蒋卫国的强硬态度震慑到了，加盟商不再胡来，同意按照协商规定还清欠款。最终，三百家加盟商中有一百多家选择了退出。

但事实上，蒋卫锁的离世并不是加盟商选择退出的唯一原因。早在蒋卫锁在世时，一篇《蒋卫锁羊奶粉被指贴牌生产》的负面报道就曾把蒋卫锁乳品公司推上风口浪尖。文章直指“蒋卫锁”羊奶粉，没有自己的奶源和加工厂，产品全是贴牌货。

然而蒋卫锁去世后，正在修建的工厂只能搁置下来。为了彻底断绝“贴牌”的负面传闻，蒋卫国换掉了合作多年的工厂，入股了位于陕西富平的一家新加工厂。富平县是奶山羊的集中地，有“奶山羊之乡”的美誉。选择这一家加工厂，也就更加保证了奶源基础。同时，这家工厂拥有全球最新的设备，严格按照GMP标准建造。更加保证了奶粉的品质。入股新工厂以后，蒋卫国带着加盟商通过玻璃观看羊奶粉的制作过程，终于从根本上打消了加盟商的顾虑。

内外终于安定以后，蒋卫国开始开源节流。不切实际的项目全部搁置，专心致志做好羊奶主业。改攻势为守势，将前线开拓市场的员工回撤。多余的办公室全部卖掉，取消大部分闲置配车。以前蒋卫锁擅长炒作，每年的广告费用都高达数十万元。现在，这一部分钱也被省下来，投入到产品的研发中。

两年时间过去，现在的蒋卫国已经是西安市乳业协会副秘书长。一千四百多万元的债务还剩下零头，加盟商数量也重新增长到四百家。这个失去创始人的品牌不但活下来了，而且比起从前活得更像一个企业。

救与赎

还有一个月就是蒋卫锁去世两周年祭，蒋卫国说他要回到老家去给他上上坟。

“他现在就剩下三间房了。”

“什么？”蒋卫国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搞得人摸不着头脑。

“我说他（指蒋卫锁），他现在的财产，就剩下农村的三间平房了。”蒋卫国在此时说起自己的大哥，他的眼神带着几分渺远，似乎翻越了高山，望向更远的地方。

曾经的高山化作一抔黄土，而蒋卫国用自己的努力，完成了关于自己，关于蒋卫锁的商业救赎。

编 辑 彭 靖 liqing32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