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鸭司令”金不换
2014-04-29金竹
金竹
江浙一带,养鸭的农户特别多。
当你走过村坊间的河塘,便会发现,地势稍好点的塘子总是被一道道木杆、一圈圈网帐隔成几部分。大片大片的麻鸭密密匝匝地霸占着堤岸与河道,远看恍若团团麻灰色的云在蠕动——只有走近了,才听见鸭子们终日喋喋不休地“高谈阔论”,并且闻到那股冲鼻刺喉的“鸭膻味”。
我的父亲便是日夜在这怪味中忙碌的“鸭司令”。
老一辈的人都说:“世上有三苦:养鸭、打铁、磨豆腐。”养过鸭的人都知道,这养鸭之苦,苦在繁琐与孤独。
为了养好那些鸭子,父亲平日里不常住家中,他的“家”是一间用竹排凌空架起的土房子,就安扎在鸭塘岸边。
每年天刚暖和起来的时候,父亲就去几十里外批发鸭苗。把这些聒噪的毛茸茸的“黄球儿”一只只送入钢板搭起的鸭棚后,他便得起早贪黑地连着伺候它们两个月半。
白天,鸭子们在水塘中自由嬉戏,父亲却得在一旁绷紧神经看管;傍晚,他要挥动着比金箍棒更长的竹竿儿赶鸭子回棚;深夜,他会提着手电筒,一步一滑地摸索着进鸭棚,清点数目……若说父亲为养鸭“日夜操劳”,一点儿也不过分。
我每次去看望父亲,总见他蹲在鸭棚门口,守着那群鸭子。
他也总是在抽烟,抽那种很廉价的“牡丹”,一直抽到周围烟雾缭绕,一直抽到自己咳嗽流泪,一直抽到牙齿焦黄牙缝乌黑。岁月在他眼角刻出不少皱纹,让他看起来明显比我很多同学的父亲衰老。
父亲说,养鸭是赚不到太多钱的。遇上禽流感爆发,自然会很惨,这是不必说的,即便整个饲养过程毫无波折,一只壮硕的大麻鸭也才卖20来块钱,而喂养它的饲料却要花费不少。在我看来,要养大一只嘎嘎叫唤的鸭,耗费的不仅仅是钱,更多的是父亲的心血。
我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在无数个凄风苦雨的夜里,父亲是多么孤独。在无数个不眠之夜,他又是怎样披衣下床,借着星光踱到鸭棚里,看鸭子们把头插进翅中,依偎在一块儿取暖,间或发出一两声熟睡中的嘎嘎呢喃……
这些年,不管多么艰辛,父亲坚持干这一行。他养出了一批又一批鸭子,用赚到的钱维持我们一家人的生计。
父亲待人真诚在街坊邻里间是出了名的。因为他有这样的品性,所以养鸭时总是不惜工本地给鸭子喂优质饲料。自然,经他手养出的鸭子毛色油亮,肉质紧实,品质在整个县城都是数一数二的。而且他凭良心赚钱,从不使用某些养鸭人惯用的伎俩,往鸭子的脖颈里塞食料以增重加价。因此,市场上搞收购的货商都爱批发他养的鸭子,也曾有人专程从临安慕名而来,只为买上几只他放养的大麻鸭。
父亲把鸭子装进大竹笼、一竹笼一竹笼搬上卡车时,总是笑着的。他从来不多说什么,但我知道,那是他最开心最骄傲的时刻。
上中学后我开始住校,父亲会在我回家那天的大清早赶到农贸市场采购鱼肉蛋菜,好让我在家里吃得满足;他不像妈妈那样亲手为我铺好床垫被褥,但会省下烟钱让我去百货大楼买最漂亮的衣服鞋子;他很少参加学校的家长会,却了解我的每一次测验成绩,知道我的进步或不足,并适时鼓励或给出建议。
记得我16岁那年,有个同学家的狗生了一窝小狗崽,我看了好生喜欢,便软磨硬泡地向他讨要了一只带回家养。
最初几天我感到很新鲜,一天到晚逗弄小狗崽,连吃饭睡觉时都把它放在身边。然而三五天过去后,新鲜劲儿一过,我就觉得整天伺候它吃喝拉撒太麻烦了。可看着它那嗷嗷待哺的可怜样儿,真要扔了吧,我也下不了手。
在进退两难之际,我想到了父亲。于是我飞快地跑进鸭棚,找到正弯着腰拌饲料的父亲,一把将小狗塞到他怀里,气喘吁吁地说:“爸爸,你替我将它放生了吧……”
“放生?这么小的崽子,路都走不稳,咋能就这么扔出去呢?”父亲将小狗捧在宽大的掌心里,倍感疑惑地问,“你从哪儿弄来的小狗?”
我便把事情的原委讲了一遍。
他听完沉默了好一会儿,随后抽了半支烟,点了点头。
我以为他会帮我“处理”掉这只小狗,出乎意料的是,4个月后,我竟在鸭棚门口看见,一只毛色亮泽的小狗威风凛凛地跟在父亲身后,尽职地看管着鸭群。父亲告诉我,那正是我当初想要丢弃的小狗!
父亲用行动教育我——做事要有始有终,即使是再卑微的一个生命,也不能轻易放弃,既然已经认养了这只小狗,就要好好对待它,把它养大。这才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人应有的作为。
父亲(金百兴,浙江萧山农民,养鸭专业户)读后感:女儿的文字很朴素,很真实。每次她在报纸或杂志上发表文章,都会拿来给我们看。我为有这样一个爱写作的女儿而骄傲。
知道她要写我的时候,我就跟她讲,你那些同学的爸妈是老师、记者或工程师什么的,都有体面的工作,但你老爹只是一个养鸭的农民,还是别写了。
但她笑眯眯地摇了摇头说,就喜欢我这个爸爸,天上掉下个皇帝给她当爹,她都坚决不要。
我很感动。感谢老天让我拥有一个这样懂事体贴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