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间小店
2014-04-29周满珍
周满珍
怀此颇有年,今日从兹役
——摘自陶渊明《移居二首》
隔着1500年的河岸,陶渊明不愿意被口腹所役,从公务员改行当农民,移居南村,向往一爿自己园地的怅然慷慨,今日读来,依然惊动。理想主义者处处潜藏,无论古今。而我人生的大梦之一,不过是有家小店,辗转反侧,求之经年。
忘记从何时开始,城市在我的眼里分成了AB面。代表着城市天际性线的地标们,是A面,日新月异,王谢子弟,朗朗若日月入怀。散落在城市角落的各色小店,是B面,风姿特秀,年岁渐长,一次寻常邂逅,都能在心底盘恒良久。尤其是原汁原味保留着昨日痕迹的百年老铺,一代一代风情摆在那儿,粗服乱头皆好。
2012年欧洲杯赛事正酣时,人在瑞士卢塞恩,除了几家做游客生意的手表店,走在门窗紧闭的卢塞恩街头,你会产生通往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9?站台的幻觉。好不容易遇到一家开门的瑞士著名巧克力连锁店,店面招牌一看就颇有年岁,喜极急入,正在清理柜台的中年美妇抱歉地通知你:我们已经不营业了。我第一次看到大块散装巧克力碎片,如刘姥姥入大观园,百度才知道,他们是巧克力大师们用于开发试验新口味的。各式神奇的造型和包装,隔着玻璃门,都闻得到芳香,忍不住隔着窗子对他们一顿狂拍。
看官且慢,我对这家店念念不忘,全因后附的彩蛋。我的朋友曾在此碰见地产大佬王石背包游至此。正值闭门时分,其他游客中国式速度往里冲,惟王石不入,对着玻璃门拍照,熟年的、安静的男子,扭转了她对一个影帝式大亨的成见。人家登山、游学,秀笨笨牌红烧肉,人生得意须尽欢,干卿何事?惟卢塞恩的闭门羹,我们共同吃过,兹事体大啊。
其实瑞士乃至欧洲时时处处有这样的百年老店,有些还傲娇地挂着照片,照片上100年前这条街道的模样,窗棂、石阶,灯塔,你都能在现场索到。有些连遮阳棚都不变颜色,牛吧!那一程从瑞士往罗马,投宿在因特拉肯附近的一个湖边村镇。向晚闲逛,一个卖杂货的铺子,架子上摆放着几代人在湖边的合影,爷爷坐过的小船上,第五代孙子正在玩耍。看照片,连往瑞士大城市日内瓦的路标都没有变过。夕阳正好,照着店外坡路上的德文标识“日内瓦/莫尔日”,给它蒙上了一层金光,店内古着镜框里赫本的微笑静默如迷。我没来由觉得伤心,此处离日内瓦不到一小时的车程,再从日内瓦坐火车25分钟可到莫尔日,每半小时有一班车。假如我够勇敢,90分钟就可以抵达奥黛丽·赫本生前最爱的莫尔日小镇。那是她隐居了30年的地方。那30年里,莫尔日老街的集市上,经常能看到她的身影,她最终长眠于此。
前去的罗马是赫本的天纵其才之城,她的墓地就在90分钟车程外,真想拦个车,恣意地去赫本的人生半径里走一回。但我的伙伴们没有给我机会,心内大苦,无比想念我的大学同学三心,她看过N遍《罗马假日》仍不厌倦,若她在,我们会想尽办法飞车去莫尔日吧,走一走赫本的市集,touch佳人漫步的湖边栈道,也好啊。
然而旅途的况味和意趣,总是交织在这样的热情和悲哀里。
在泰国清迈,被大象和寺庙熏陶至审美疲劳时,有天下午决定脱离小分队去体验庶民的清迈。那些小街小店每天从住的客栈来来回回都经过,真的走进一家,快速浏览的是一个人的半生,淘宝倒在其次。比如,坐在一堆手工挂毯和羊绒围巾后面的清丽女子,原来是在曼谷教舞蹈的艺术家。写在墙上的几排英文,道尽了她的半辈子:因为不满意常规的舞衣,自己DIY,从而开辟了设计新天地,在曼谷亦有连锁店。但我要狠狠赞美的,是泰国的咖啡馆,价格便宜,一壸折合人民币不到20元。
我去了两次的咖啡馆,混迹在一堆小店中。我是被橱窗上的银饰和咖啡杯吸引,庭院里的花草又那样丰满,一见便知不走寻常路。我以为是个杂货店,进门才发现,是两位戴银饰的中年男人顾店,麻衣麻裤,颓然自放。入内,黑板上手写的手冲咖啡单,标明了小店的营生,而橱窗里的银饰竟是不卖的,是二位艺术家老板的私人收藏。木架上有不少泰文、英文版设计书,从旁佐证二人正经的职业是景观设计师,咖啡馆不过是和朋友小酌怡情的地方。
我喝完咖啡出来,静静地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沐浴在微风里。阶前的蓝雪花、龙船花随风摩荡,店内生意冷清,日长如小年,中年男人还在围桌对饮,无端有一种日子爽了,喝了,醉了的美感。
我后来才知道清迈的街巷里隐居着很多这类艺术家,三分谋生,七分享受,萧散恬淡,悠然度日。等到清迈的房租贵了,便呼朋唤友,搬到更偏远,离海边更近,生活成本更低的拜县晒太阳去了。联想起北京798艺术工厂近几年因为房租高企,艺术家仓促投奔荒村,艺术的飘零举世皆然,但理想主义仍四处潜伏。假使要追溯梦想发仞的最初,我的小店梦,应该是经过清迈,昭然若揭。因为从清迈回来后,开一家书啡的美梦,便在我的朋友圈内小范围荡气回肠。2012年,当热爱旅行的博客情侣档庄哈佛和黄耶鲁在上海泰安路,觅得vintage气息浓厚的卫乐园小院,开了A room,他们从各地旅行带回来的新奇趣杂货,佐以咖啡和糕点。得以面见未来的主人翁,我心内奇痒,特意谋了个出差机会去观摩了一番,那个由老房子改造的院子,一举抹煞了我多年来对上海的糟糕印象。
如同忆起台湾,视网膜总残留着台东池上“庄稼熟了”民宿前的油菜花田。池上之美,我已经在《二月新欢是台北》里狠狠赞美过了。看过大自然恩物,再来说人的妙手添花。骑车穿越伯朗大道时,美丽的女主人用糯糯的台湾腔说,一定要记得到二楼的露台点一杯手冲咖啡呀,吃块招牌芝士,清风徐来,油菜花翻滚,美得你想向全世界微笑。男主人则和你一起怀恋小时候和父亲一起站在苹果花树下的清香,就是为了它,才从台中迁居至此,亲手建造一间客栈呢。民宿动工时移栽的绿藤,已快爬上二楼的窗台,远远望去,那么那么宫崎峻。当年上幼稚园的小儿女,已亭亭玉立矣。
能说什么好呢?世界第几高的建筑,名人故居、名牌商业街,异域风情,都比不上一家迷人的小店,让我对一个城市好感丛生。
去首尔时,专程造访艺术气息浓郁的仁寺洞和三清洞文化街。冰天雪地里,韩剧里美仑美奂的银杏树银装素裹,冒着摔跤的危险,我穿街走巷,挨个逛传统的韩式烤肉店、手作店及艺术师设计店。天寒地冻,随意撩开一家厚实的门帘子,屋内热气氤氳,卖韩国创意瓷器的兄妹端坐店中。哥哥温润如玉,负责设计、制胎,妹妹留美归来,负责营销,每个杯底都印有哥哥的签名,妹妹一再强调可以去网上查看,以证其在韩国是薄有幸名。
我买了一对杯子,分别是天青色和金钱叶绿,留下了他们的联系方式,真心期待有一天可以贩卖他们的手作。杯子厮磨两年,已绿得透亮,但和大多数突然而至的意想天开一样,那个在旅行中见了想复制回来的小店,仍旧在路上。
想起宋祁的名词,“因循不觉韶光换”,即将过去的2014年于我,实在是不美妙的一年,倒霉程度直追舒尔茨笔下的查理·布朗,惟一该庆幸的是,还好它不是最糟糕的。秋去冬立,因缘际会,我竟然和三五好友,要开出一家自己的咖啡馆了。隔着两千年的河岸,从公务员改行做农民的陶渊明在长江那头的浔阳(今日九江)南村的叹息,“怀此颇有年,今日从兹役”,多像我今日的悲欣交集啊。无酒可“斟酌”,惟有递上一杯咖啡的时间,让赶路的人,包括我自己,在起身走更长远的路之前,拥有片刻的恬静时光。
写这篇稿件时,咖啡馆小业正在如火如荼改装中,得得的马啼声里,灰扑扑的2014,总算被梦想潋滟了一回。我开始相信,上帝给我们的每一样礼物,不管好坏,早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或许匆匆那年,在清迈的深巷犬吠里,在首尔的冰天雪地里,某个推门而入的瞬间,命运的钟摆已开始了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