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夕阳……(组章)
2014-04-29张庆岭
张庆岭,高中老三届,当过民办教师,干过乡镇小吏,毕业于曲师大汉语言文学专业。年近四十岁,开始诗歌创作。出版诗集、散文诗集、诗论集《追回的太阳》《盲拓者》《走过黎明》《带大海回家》《好诗妙品录》等共15种。诗作入选几十种选本,曾获《人民文学》、《诗潮》等诗歌奖。有作品入选全国中学语文统编教材(2005北师大版)。任德州市文联《小拇指》诗刊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山东齐河。
与老年痴呆书
晴空当歌。
六十岁是汉书,七十岁是史记,八十岁是天问,九十岁是论语,再过几年,就步入诗经了。多么令人质疑:面对海啸、地震、埃博拉、恐怖主义——这个强势、动荡、薄情、寡义,而又无尽纷争的世界,他,怎么就,那么
淡然。平静。无动于衷。
万里无云。
躺。坐。很少走动。绝不奔跑。面对一张张前来看望的同事、上司、老板的脸,他把笑、讪、媚、惬,藏得很深。一年又一年地,没有成就感、耻辱感与毁灭感。
——饭碗掉在地上不拾。递过来的钞票不接。到嘴的肥肉不吃。不修边幅。无视前程。蔑视利害。不问尊卑。衣服里,裹着空洞。
眼睛里,充满举目无亲。
下半生,坐在床上;上半生,早已没入了坟墓。一个趔趄,他用死亡,扶住自己。
(如此下去,对手能不放心?仇人能不惬意?)
真想跑过去,安慰他,提醒他,或者成为他手中的一根拐杖。
可。我怕——我
不配。
清明坟前与父亲对饮
今天,我要回归祖国。
是啊,当时你的确曾把圣人从童年读私塾的记忆里搬出来,教导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随心所欲而不逾矩。你说,这最后一句,就是说的酒。酒,天地精灵,大仁大德,不可不亲近,不可不敬畏。
可,父亲,作为你的儿子,你的臣民,那时,即使你能把我的理解力翻两番再加上五颗星,我都无法顺从你。我不能不把你与酒决绝地分开!与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决斗,就是与日本帝国主义决斗,就是与霸权主义、恐怖主义决斗。必须刺刀见红!必须打一场新版东海大战!必须悲壮!一定要让父亲,你——我的祖国
领土完整,和平浩荡。
然而,今天,我要回归祖国,我要与你对饮。
来!父亲,你扶好你的90岁高龄,我躬下我年过半百的人生。天作证,地作证。水变火,火变水,水火交融。手扶乾坤,坐镇天下,大开大合。咱们要从一醉方休,喝到醉也不休,喝到皇恩浩荡,喝到政通人和,喝到神州复兴。
这是60度地瓜干小窖,这是52度晏婴春,这是65度北京二锅头,这是71度古贝春原液,这是刚开辟的疆土——齐河小米原浆。
来!今天,咱爷俩儿,都得把堆在心里的委屈、忧伤、愤懑、纠结、无奈……像搬走世态炎凉、天下不公一样,统统搬走,让大快人心也醉一次,醉成一塌糊涂,醉成
——雨纷纷。
——欲断魂。
父亲,今天,我们不谈仕途经济,不谈兴衰荣辱,今天,我们就把齐家治国平天下,放在促膝谈心的两米之外。今天,我只陪着你喝酒:
一杯一杯!一瓶一瓶!
喝我们父子200度的亲情。
夕阳,夕阳……
那一刻。
这个世界只剩下了夕阳。
坍塌后的天空,越来越蓝,约等于经典,接近于永恒。按住一声长哭,内心陡然由阴转晴——她知道:今后就要以两个人的精气神儿,来走完一个人的岁月了。
她捧着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从火葬场出来。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回挪。他,就像刚刚创作出来的一首诗,很烫;而过去,她一直不爱诗,现在她一反常态,她要借这首诗里的每一个字,以及每一个字的音、形、义,一撇一捺地,重新走进大恩大德的生活。
走过的岁月,再重新走一遍,又何妨?她要积攒下足够的能量,从此,与手无寸铁的自己搏斗,独自闯过每一天……
她,捧着他。
夕阳,用余晖捧着她。
而大半个天空,捧着天下。
17点10分我与夕阳相遇于9月16日
心情万里无云。
此时,我拥有60岁和80平方米的祖国。一万册书,用安静,围着我,暧昧着我。每一个立方米的江山,至少有4000个阳离子,供我挥霍。虽然,幸福一直在路上往这赶,但,仅用百分六十的闲适,就能足以打败这退休后的寂寞。
季节,很人性。他把对我的关照,调到——气温25癈、风力0.5级、湿度百分之70。夕辉风情万种,激活我身体里早已死去的青春,我又回到了二十岁。雄视天下,欲纵酒放歌,欲打碎苍老与卑微,欲重新调试理想,欲一寸一寸修复野心……
打开《漱玉词》。易安姐,飘然而至。我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把古今友谊演绎得风生水起。我们互为改诗,一块治疗孤独,为各自的偏执,而攻城略地。
——我把她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改为“缠缠绵绵热热闹闹高高兴兴嘻嘻”;她把我的“大海在一滴水里汹涌”,改成“美妙最是无用之用”。
忽闻有人敲门。
优雅之声,深刻得就像千年老庄。
后 百 年
收拾好微笑。
生死,辽阔。
他,站在床头右侧的相框里,坚守诺言——不再老去。表情,是谦虚的,有初恋的率真,也有一生的刚柔。不用等待,等待就在身边。过去她是他的王,现在他是她的神。
而她,一如既往地忙碌,把自己的身体掏空,再颤巍巍举起,离自己越来越远,离他越来越近。那不叫自言自语,那叫将岁月紧一下,再松一下,仿佛一个
时间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不在乎自己的老态龙钟,不在乎举步维艰,以及天上一半儿地上一半儿,不靠谱、不着调儿、不精明、不利索。八十岁,不需要排比,更不需要夸张、比喻、对仗,让修辞见鬼去吧,让真实再一次,在幻觉里俯下身来,化作细节。
笑,从心里跑出来,但,不跑到脸上。
——笑窗外的江山。笑满大街的美人。笑全副武装的岁月。
日子,就是一副老花镜,戴上,再摘下来,摘下来,再戴上。
——像是在把玩不断更替的年代,又像是在自己跟自己较劲儿。
趁孩子们不在家,把心思,从一摞一摞的生活上,移开。先把东家摆长,再把西家摆短,摆成一地陈茄子烂南瓜,以让一屋子的时光,活灵活现,让陈年旧事全部醒来。
叫好百年好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