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战争

一年前，当28岁的尚平第一次踏上雅典的土地时，他不知道自己被卷入了一场战争。雅典，这座几乎与人类文明史同样古老的城市，在最近一百年上演着从篮球扩散到整个城市的“红绿之争”，不同颜色的支持者相互视若仇讎，不共戴天。

“绿色”是代表市民阶级的帕纳辛奈科斯，该俱乐部成立于1908年，其中篮球队成立于1922年，当时，“绿军”是雅典中心城区贵族阶级的代表，其队标是一颗绿色的三叶草，现在上面嵌有6颗金星，代表迄今为止夺得的6座欧冠奖杯。帕纳辛奈科斯是近100年来希腊乃至欧洲最成功的篮球俱乐部，以强横的防守和高密度对抗著称，除了6夺欧冠之外，还拿到过34次希腊联赛冠军、15次希腊杯冠军、1次洲际杯冠军，并有2个赛季成功包揽三冠（联赛冠军，希腊杯冠军，欧冠冠军）。

“红色”存在于雅典绵长的海岸线，代表码头工人的奥林匹亚科斯成立于1931年，与帕纳辛奈科斯相反，这支球队的风格是彪悍的进攻。虽成就不及同城死敌，奥林匹亚科斯亦可称战绩彪炳，曾9夺希腊联赛冠军、8次希腊杯，以及1次欧冠冠军。

进入二十一世纪，阶级差别早已在社会进步中被逐步抹平，但滨海和城央两种人群的泾渭之分，以及弥漫于双方之间的深深仇恨，却丝毫没有因此淡化。阵营对立依旧存在，绿军的支持者吸收了居住在城市中心的广大市民阶级，红军的拥笃也增加了靠海起家的巨富船王，双方在经济和社会地位上已没了差别，却依旧彼此憎恨。

作为来访者，尚平并不知道，加盟帕纳辛奈科斯那一天开始，他便成为了这座城市绿色符号的一部分，拥有半个城市的支持者，同样也多了半城仇敌。

在中国篮球运动员里，尚平履历颇丰，他十几岁便出国打球，在新西兰读完了高中，在美国拿到大学学位，凭借着出众的身体素质和彪悍的球风，在NCAA得了“Beast（野兽）”的绰号，回国征战CBA四个赛季后，又成了中国篮坛第一名旅欧球员。临行前，尚平对雅典充满了向往，不过那时他并不知道自己将在这座古城面对什么。

最开始感受到的是热情，热情得简直让初来乍到的中国人招架不住。一夜之间仿佛全雅典都认识了这个帕纳辛奈科斯队最名不见经传的新丁，尚平一个人走在街上会被球迷认出，然后就是欢呼与合影——此后的一年一直都是这样，尽管这个东方面孔很少有机会上场打球。球队内的生活同样和谐，走在训练馆的通道里，欧洲传奇球星，帕纳辛奈科斯队长迪亚曼提迪斯会突然从身后搂住他的脖子，眨着大眼睛问他：“平，最近怎么样？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什么需要？生活上喜不喜欢？”

如果不是一次买衣服遭卖家——一位红军球迷——拒绝的经历，尚平几乎忘了这里还有半城市不欢迎他的居民存在。

雅典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帕纳辛奈科斯是典型的职业球队，尚平每天像上班一样来到球馆，完成训练和比赛后背包走人，享受属于自己和家人的时间。一般情况下，非比赛日每晚6点开始训练，全队先要看一个多小时录像，真正进球场往往在7点以后，基本和比赛时间同步，不过结束时间一般要到夜里 11点。

尽管没有要求，大部分球员仍会选择在白天约教练自己到训练馆加练，越是主力球员练得越狠，若是比赛打得不好输了球，还会有人赛后回到馆里加练，这一切全凭自觉——或者说是职业素养。尚平很快适应了这种球队文化，这让他迅速和队友融合在一起。

中国人有时也会在没有比赛的白天出去走走，感受这伟大的城市，雅典有几千年的建城史，文物古迹甚多，图书馆、博物馆更是一应俱全，光文化就足够感受大半年的；同时，作为欧洲商业中心之一，现代城市的一切这里应有尽有，酒吧、咖啡、购物中心孕育着另一种充满青春活力的希腊风情。一起都那么完美，但是，不能去海边！那里是红色的地盘。

球队老大迪亚曼提迪斯每天穿着仿佛经年不换的白衬衫，开辆最便宜的手动挡汽车在雅典市区穿梭，丝毫没有明星架子，他是帕纳辛奈科斯的英雄，代表国家队出战时甚至是全希腊的英雄——就算是他，一样离雅典的海远远的。

“我们队，有效力了10年的老队员，在这10年里都没去过海边。假如你来了几个朋友，你想带他们到海边看看吃个饭什么的，马上就会被对方球迷认出，然后就被围上，好几百人的那种。运气不好当时就会受到攻击，要不然他们也会一直骂你，对你吐口水，根本一分钟都呆不下去。”

尚平可不去触这霉头，他也没时间去海边闲逛。前几个月，他闲暇时间都在背战术。

“我们队有三四十套战术，然后每个战术都有多种变化，记也特别难记。我们有个战术图，我在那边就是背，也在背也在跑。而且这些战术是不断更新的，比赛的话，一个战术一两场不管用马上就换。不像中国可能就那么五套十套战术打一个赛季，中国的战术还都很简单，我们的战术执行的话得有10到12次以上的传球，不像中国三四次就打了。人家传球啪啪啪非常快，我们要求在一秒钟之内处理球，要么你就投，但是要在没有封盖的情况下，你必须出空位投篮，不能顶着投，要不然你就要传球。我们永远传的特别快，因为传球比突破运球快。”

作为全希腊——甚至可能是全世界——进攻节奏最慢的豪门球队，除非完全无人盯防的快攻，帕纳辛奈科斯队很少会在15秒内完成投篮，大多数时候都会压到20秒之后，这样的战术容量超出了中国球员对篮球的传统理解，几乎是篮球观的一种颠覆。

除了战术，学到的还有每个队友，乃至每个对手的技术细节。刚到队的时候，就有一个教练专门讲解每个队友的特点，如何给每个人作掩护，为不同的人创造不同的进攻机会。“我们队的进攻，可能你前15秒都有体力防，你都能防，但过了15秒以后，人就开始累了，专注程度也下降了，到那个时候我们的机会就来了。而且他们很有耐心，经常打到最后一秒出手。”尚平说。

希腊联赛一周双赛，绿军会提前三天开始分析对手，第一天看录像，然后教练带着大家讨论战术；第二天把球员分成两组进行对抗训练，模拟对手的战术怎么破；第三天比赛日，进行最后的战术安排，调整状态，准备晚上的比赛。“我们的赛前准备细到，对手一个球员，他从左边突，你怎么防守，右手突，又如何防守，左右手运球突完一般是怎么个习惯，是投篮还是传球，他们突破怎么防，掩护突破怎么防，急停跳投怎么防……”

一切准备都为了打败奥林匹亚科斯，拿到希腊冠军——这是球队每年最起码要完成的目标。

杯赛、联赛、欧冠，漫长的赛季持续8个月之久，尚平在这里一边重新认识篮球，一边感受雅典的生活，不知不觉中，他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的29岁生日，转眼间，圣诞节要到了，新年也要到了。

这个年可不是那么好过的。

圣诞节假期前一天，大批球迷聚集到帕纳辛奈科斯球馆门口，黑压压好几百人，看样子，多是一家老幼悉数出动，目光真诚，态度恳切——这是绿军最铁杆的支持者，最狂热的球迷。“他们聚在这，要求只有一个，就是让我们一定要打败奥林匹亚科斯拿到冠军，如果不赢，大家会感觉这一年都过不好，这一整年都不会走运。”尚平说。

此前10年，帕纳辛奈科斯拿走了9个希腊联赛冠军，唯一的失利发生在2012年，输给奥林匹亚科斯。

红绿之争接近百年，两队球迷都有自己的“血统”，通常一家个家庭，从爷爷到孙子都只有一种颜色，狂热随着血脉传宗接代，不同颜色的球迷之间视为不共戴天的敌人。在这里，对球队的支持被上升为信仰，比赛则是战争。

每一次的红绿德比都像一场即将发生的流血冲突。在雅典，红军的球馆是不允许绿军球迷入场的，反之亦然。“有对方球迷进场的话，会发生严重的骚乱，”尚平说，“死人的那种，所以绝对不可以。”帕纳辛纳科斯的主场，球迷会在同奥林匹亚科斯比赛前涌进场地，现场会有球迷代表发表演讲，煽动性极强，把全场气氛搞到同仇敌忾群情激奋，迎接大战的到来。当然，能上台的也不是一般人，都是雅典有一定势力的狠角色。

冠军真不是那么好拿的，2014年6月1日，总决赛第四场，奥林匹亚科斯带着2-1的总比分主场迎战帕纳辛纳科斯，在五局三胜的较量中，绿军已经到了悬崖边。

在两强争霸的历史上，虽然帕纳辛奈科斯赢得更多，但绿军从未有过总比分落后在红军主场翻盘的历史。比赛还没开打，码头工人们已经开始在他们的主场欢庆胜利，和平与友谊球馆涌入超过14000人，开放了全部伸缩座椅。球迷们带着酒和焰火进场，比赛还未开打就有很多人喝得忘乎所以，红色的焰火棒燃烧起来，喷出浓烟，一颗爆炸弹炸响在观众席上空，封闭的场馆内震得人头皮发麻。

比赛开始后，一切狂欢停止，帕纳辛纳科斯一路领先，牢牢地控制着场上局势，14000人的看台仿佛死掉了一样。“每次我们进球，球场就安静得没有人一样。”尚平说。

胜利不会来得那么容易，奥林匹亚科斯追赶到最后一刻。终场前2.5秒，斯蒂芬尼·拉斯梅2罚1中，67-65，给了主队最后绝杀的希望，不过，奥林匹亚科斯没能创造一个真正的投篮机会，斯潘诺里斯绝望中强投不中，终场哨响，没有任何庆祝，所有绿队服的球员一溜烟扎进球员通道，转眼便无影无踪。

虽然才来一年，但两队一个赛季已经打了6次，尚平早熟悉了这客场的“规矩”，同其他替补球员一起把外套拉到脑袋上，全速冲回更衣室：“只要最后一秒哨响，不管是输了赢了，我们就往更衣室跑，因为怕球迷冲进来，或者有危险，就坏了！而且就连我这种不怎么能上场的球员都被他们吐过口水，比赛一结束球迷会追过来，从看台跳下来，几百个。就骂你，侮辱你，特别疯狂那种，好像仇人一样，这在我们那边太正常了。”

幸亏帕纳辛奈科斯的队员跑得快，狂怒的球迷无法容忍球队主场失利，一部分人试图冲下看台攻击客队球员，遭到警察制止后冲出球场，用石块砸坏了两辆汽车——其中一辆还是属于一名奥林匹亚科斯球员的。事后，警方逮捕了两名闹事者。

现场一团糟，奥林匹亚科斯队的老板帕纳约蒂斯兄弟和伊奥尔戈斯·安哲罗普洛斯将怒火指向了裁判判罚，他们威胁将不会放任何一名奥林匹亚科斯队员随希腊国家队征战今年的男篮世界杯。“如果没有摄像机在这，我会说得更多，反正，没有人会去希腊国家队了，没有人！”，一个帕纳约蒂斯对着记者咆哮。

对于帕纳辛纳科斯队，和平与友谊球馆从没有过什么“和平与友谊”，2010年，他们在这里击败奥林匹亚科斯夺冠，比赛最后一分钟，眼见获胜无望的主场球迷用手中一切能扔的东西把帕纳辛奈科斯的队员砸得抱头鼠窜，一个烟雾弹在客队替补席爆炸，冒出滚滚浓烟，裁判提前终止了比赛，宣布帕纳辛纳科斯队胜利。2012年5月，两队球迷在场外约架斗殴，一名奥林匹亚科斯球迷手持AK-47面对对方的7名球迷扫射，酿成重大伤亡……

死里逃生的帕纳辛奈科斯没给对手任何机会，第五战回到主场，他们干净利落地拿下比赛，开启新一轮夺冠狂欢。

史无前例的大逆转，红与绿的恩仇史上，又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尚平有幸成为了这一切的亲历者。

采访到最后，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雅典遭遇不友好，就是那次买东西被卖家拒绝的情形。

“有一回我出去买东西，我问这个鞋多少钱，那哥们就说没有，我又问那这件衣服有没，也没有，当时他那个态度，就一看就不为你服务那种。我就明白了，这个人是奥林匹亚科斯的球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