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游

王雅洁

凌晨三点。

我醒来时，枕边还残留着泪。窗外有汽车尖锐的鸣笛划破了无星辰的夜空。我透过白色的纱制蚊帐，听到屋内墙壁上的挂钟发出“嘀嗒嘀嗒”的走动声。

于是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高一那渐行渐远的步子。

就在几个小时前，我们上完了高一的最后一节课；就在几个小时前，我们刚刚结束疯狂的合影，离开了那个洒下过汗水与泪水的教室。虽然心里清楚得很，分班之后大家还都在一个学校，明白我们其实没有必要悲伤，但心里还是会隐隐作痛，眼眶还是会红。而原因，仅仅只是因为这个班不复存在了，仅仅如此。而我的高一，也终将随着这个班的离开而消失殆尽。

这一年，所有的人所有的事，让我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生变成现在成熟的样子。闭上眼，一件件事仍然如同电影镜头般闪过，清晰而深刻。

我轻轻拉过夏季单薄的被角，平躺在床上，借着透过窗帘照进房间的月光看着模糊的天花板，试图努力回想起刚刚那个让人落泪的梦，试图把思绪拉扯回那个秋雨潇潇的九月。

（一）

那个时候我才刚刚经历完中考，家长们称这是人生的第一大关。于是我怀着“至少我成功了三分之二”的心态坐进了一班的教室，像其他意气风发的少年一样期待着自己能够独领风骚。

不得不承认，在这个环境里我确实比初中努力了很多，但同时也承受了比那时多几倍的压力。我曾在日记里这样写道：

“现在是下午六点。我正坐在1301的教室，刚刚结束奋笔疾书的状态。身边是一群勤奋而刻苦的孩子。头顶的电风扇发出机器运作的噪音，长灯管的光线惨白无色。偶尔有细碎的交谈声，也全部是学习的内容。于是我突然想到，在这里，我即将度过一年的时光，我将始终被我自己、被他人鞭策着。那么我相信我会做得更好。在这里不存在懈怠懒惰，只有勤奋。”

整整一年，心里有过彷徨无助，也曾经因为连续几次的失败一个人在午后痛哭失声，但什么都会过去不是么，像风掠过水面，青草烈火重生。泪水过后，我依旧是那个每天背着书包骑车上学的学生，依旧常常穿梭在教学楼长长的走廊里，依旧会和其他人一起挤在讲台上和老师激烈地讨论问题。

偶尔我会和那些出国的朋友们抱怨，说中国的高中多么累多么紧张，但其实心里很清楚他们在国外面临的是什么。我曾经在给其中一个人的邮件里写道：

“虽然我不能想象甚至不敢想象你们在那边的生活，但我知道你们过得断然是跟我每天起早、贪黑苦苦挣扎截然不同的日子。我们选了不同的路，开始了不同的人生。我终将处于三年巨大的压力之下，通过高考的汹涌大河向未知的彼岸奋力泅渡，即使遍体鳞伤即使无力支撑也绝不能停下挥动的手臂，因为一旦停下很可能就从此沉没人海。而你们同样面临各种国际化的考试，就像你说的那样，国内的学子对手是全国，而我们是全世界。

“这就是所谓的人各有各的难处。但我从来不后悔，我知道你们也是。

“既然踏上了这条路，既然有一颗从不决定放弃的心，那就好好走下去，精彩走下去。我知道我无法挽留你们远行的脚步，就像无法挽留青苍上飞过的雨燕一样。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你们记得，在另一座同样被霓虹灯掩映的城市，在你们日夜魂牵梦萦的故土，还有让你可以在孤独之时说话的人，还有可以在无助之际依靠的心。

“世界多大，四海为家。”

是啊，就像七堇年说的：“我们还没有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举目无亲，我们没有资格悲伤，我们还能把快乐写得源远流长。要有最朴素的生活，与最遥远的梦想，即使明日天寒地冻，路远马亡。”

我们如今的生活来自于我们自己的选择，我们没有理由后悔，真的没有。人生本就是一条充满了选择的路，我们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抉择中才得以前行。每一条路都不会一帆风顺，就像每一个人的人生都不会是永远的坦途，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坚持下去，至少是为自己的选择坚持下去。

（二）

那天和数学老师聊天。他坐在窗边，逆光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却听到了他嗓子里发出的轻微咳嗽声。他说：“我不懂你说的什么智商差距，我只知道你有能力超越他们。”

话音落下之后的短短几秒，我竟说不出话。老师口中的那些人，是我曾经一度坚信无法超越甚至无法赶上的人。他们揽尽了学业上所有闪耀的光环，在大部分学生看来他们就是神一样的存在，只能奢望而无法触碰。只是我从不曾想过，也从不敢想，在未来的某一天有一个人会将我与他们相提并论。

那个午后我在家里思考了很久。突然又想起我的前桌——那个胖胖的，每次总是年级前十的男生，有一天他突然扭过来对我说：“我觉得你真的很厉害。”我愣住了，心里像被小锤轻轻敲击般颤动了一下。这个我一直都很崇拜的人，现在在我面前对我说，我觉得你很厉害。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我问。

“你看，你又写文章又当社长，成绩也不错，爱好还那么广泛，反正我就觉得你可厉害了。”他回答说。

我久久不能言语。

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崇拜的人，竟然也在同时崇拜着自己。

以前我总是觉得自己不够优秀，总是拼了命想让自己变得更好，可是他们的话好像让我幡然醒悟，自己真的已经做了很多。

或许你和我一样并不是一个安于现状的人，我们的心就像一匹烈马，总想不停地奔跑不停地追寻，或许只有到垂垂老矣之时才可安心为家。但请记住，永远不要觉得你不够好，因为你所站立的高度，或许已是他人所无法企及的远方。

（三）

进入高中之前，就已经很多次听说高中同学是如何如何冷漠和自私，自己也因此开始对高中的人际关系持长久的怀疑态度。但事实证明并非如此。我们从陌生到渐渐熟悉，那种感觉像是无助的心突然有了寄托，单调的世界突然间五彩斑斓，孤雁终于回归了雁群。

我仍然记得高一结束前那个夕阳染红了半边天空的黄昏，我和她们紧靠着坐在操场边上休息。头顶有飞机轰鸣而过。我们就那样坐着，一直坐到夜幕沉沉落下，谁也没有说话。

“我们走吧，不早了。”最后，我轻轻说。

她们缓缓起身。突然间她转过身抱住了我，我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肩上。我轻轻拍她的背，说以后还有机会再见。她点点头。剩下的人也如此相拥，却依旧无言。

于是在这个同样了无星辰的夜晚，我开始相信我们的情谊，相信它定会像那如黛青山，赤日骄阳，穿过红尘的漫漫长路，依旧能散发着历久弥新的光。

“就算只有一天，就算只有一瞬间，我也想把你们的脸，铭记在心间。世界静止在眼前，片刻即是永远。”

只要有你们的爱，每一刻都是我的永远。

我揉揉眼睛，结束了这浮游的思绪。挂在墙上的钟表依然在走，没有犹豫，没有停留。而我的高一终究会离去，我无法挽留。

我终于还是站在时间的缝隙中，谱这一曲离歌，献给已逝去的时光。那些无关痛痒的错过以及相逢，那些苦涩抑或忧伤的风景，那些温暖人心的微笑，就让它们变成风中锦灰吧。

回忆注定是回忆，来日方长，我还有更多需要去珍惜。

再见了，这一段无可替代的时光。

从今以后，我将进入一个全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