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比较文学概论
2014-04-29孟庆枢
孟庆枢
摘要:日本比较文学研究是我国比较文学研究的重要参照系。本文梳理了明治时代以来的日本比较文学研究,分析了不同阶段不同的问题意识。无论是对于西方比较文学的接受,还是对于中国比较文学的视点都有不同的可借鉴之处,对于总结中国百年比较文学经验也是有益的。
关键词:日本;比较文学;概论日本近代比较文学研究是在明治维新打破封建的闭关锁国状态、对欧美诸国实行开放政策后兴起的一门新学科。同处东亚汉文化圈的日本比较文学研究对于我国比较文学研究是一个重要的参照系。
日本近代比较文学研究始于明治二十年代。开拓者之一坪内逍遥(1859-1935)在明治22、23年间(1889-1890),于东京专门学校(早稻田大学前身)讲授“比照文学”,揭开了日本近代比较文学研究的帷幕。同时他在明治23年4到5月间在《读卖新闻》上以《兄弟文学》为题发表的一系列论文,是日本比较文学研究的最初实践。他的《比照文学》是以世界上最早的比较文学著作——波斯奈特1886年出版的《比较文学》为蓝本写成的。他引进西方比较文学理论的目的在于打破日本文学创作和研究中的闭锁式局面,“将东西文明协调起来”,使世界文学(当然主要是指西方文学)走向日本,也使日本文学走向世界。这一现象与19世纪在欧洲产生比较文学的背景极为相似。龟井俊介说:“比较文学的兴盛发达是19世纪欧洲各国本国文学史研究异常发达的反省的产物。”“那时的研究风靡民族主义,虽然在研究本国文学方面取得了杰出成就,但是限于民族主义范围的偏向也随之产生了。因为任何一种文学还有受别国文学影响的事实。”{1}可以说,日本的比较文学研究就是冲破这种局限的产物。为此,他又说:“日本文学研究对比较文学研究有自身的需要,这才使它有了机运,如日本文学本身无这种需要,比较文学就没有存在的意义。”{2}
总的来说,明治、大正年间的日本比较文学研究处于草创时期,但是它对日本文学的研究带来了相当的影响。高山樗牛(1871-1902)、畔柳芥舟(1871-1923)、坪内锐雄(1878-1904)、樱井天坛(1879-1933)等人对日本近代比较文学的研究做出了很大贡献。草创期的日本比较文学研究不是简单介绍接受法国实证派的研究方法,而是基本属于“对比”研究的范畴(和后来的美国学派亦不同)。他们主张用多维的方法研究日本文学,如高山樗牛在仙台二高时就发表过以《比照文学》为题的论文,他受坪内逍遥的影响,提出文学有三种研究方法,即“审美的”、“历史的”、“比照的”方法,认为“比照的”方法的重要性超过一般的审美研究的方法。他不仅将日本作家与西方作家(如将近松和莎士比亚)进行比较,而且将老子哲学与斯多噶派进行比较。
畔柳芥舟于1904年3月在《帝国文学》发表了《日本诗歌的精神和欧洲诗歌精神之比较》,显然也不是“影响研究”。文中首先使用了“比较文学”这一术语,从时代的发展变化出发,认为研究各个时期的文学家和时代的关系,评论文学作品的价值及特点,全面地研究一国文学等等,这些都是比较文学研究所能奏效的。他进一步丰富了比较文学研究的内涵,认为:“文学的比较研究到底是什么呢?这并不是很容易回答的问题,如果仅仅是将两种不同的文学的相同点加以罗列对比,不探究其中的内在联系,那就仅仅是些零碎的知识,而知识是要有整体性的,这就要有一定的原理。”{1}他还特别强调在文学研究中将作品、作家、环境三方面的研究结合起来。
坪内锐雄也做出了不少贡献。他于明治36年(1912年)11月出版的《美文学研究法》中论述了比较文学的一些理论问题,将比较文学研究的方法分为三个方面:(1)将有类似特点的作品随意选择进行比较研究;(2)将特点类似的作品按年代顺序进行比较研究;(3)设一特定题目,然后将各种作品的异同点进行比较研究。第三种方法实际与德国学派的“主题学”的研究方法是一致的。他将“乌托邦”主题的东西方作品进行了比较研究。这说明最初的日本比较文学研究从方法上看也是多元的,吸收了西方不同国家的研究方法,从一开始就没有简单照搬一种模式。另一位研究家樱井天坛在1914年进一步介绍了歌德的“世界文学”的论述和德国学派的理论(如郭霍创立的《比较文学》杂志)。大正年间的高安月郊(1869-1944)明确指出比较文学研究不是为“比较”而“比较”,认为比较文学研究应着眼于将来,通过比较、融合,对将来的文学发展寄予厚望。同时,他还将比较研究深入到文体学领域,将文学作品分为抒情诗、风景诗、叙事诗、剧、小说等五种样式(当然这种分法未必科学),从不同体裁入手,寻根溯源,探讨文学体裁发展的过程,这对扩大、深入比较文学研究无疑很有意义。
明治时代比较文学界不能忘记的学者是芳贺矢一(1867-1927)。他是在欧洲大学里最早听过比较文学课的日本人。1900年6月赴德国柏林大学留学,系统地听过Richard Moritz Meyer(1860-1914)的“比较文学研究法和德国小说史课”。芳贺矢一后来成为国学院大学校长,他在《国学到底是什么?》(1904.1.2)的讲演中指出,日本的国学乃是日本的文献学和日本的语言学。日本之所以把它命名为国学,是由于对西洋文献学而言,如果A·贝克所倡导的科学的文献学成立的话,日本的国学也可以作优秀的科学而成立。这一主旨显然是以德国文献学为借鉴,将日本的“国学”研究提升到可与西方文学研究比肩的地位。因为芳贺矢一是地道的国文学者出身,因而他赴德学习比较文学的意义就更显突出。
进入昭和年间(1926年)以后,特别是法国实证派比较文学研究方法的传入,加速了日本比较文学研究的进展并促使其向科学化、系统化方向迈进,一直到1948年日本比较文学学会成立,可以看作是日本比较文学研究的发展阶段。
1928年,法国《比较文学杂志》第八卷3、4号上发表了后藤末雄的《近代远东和西洋的最初的文化交流》一文,这是日本学者最早在外国比较文学专门杂志上发表论文,也是日本比较文学走向国际的一个表现。昭和初期,日本比较文学研究者们对法国和德国学派的比较文学研究作了切实的介绍。1933年4月,野上丰一郎在《比较文学论》中介绍了梵·第根的实证派研究方法,对于法国学派研究方法的传入起了重要的作用。同年10月,太宰施门发表了《从卢梭到巴尔扎克》一文,对欧洲一批名著进行了比较分析,研究了欧洲各国间的文学影响。同时,依据法国实证派研究方法提出了比较文学的几种研究方法:(1)考察同一主题在不同国家的文学作品中是如何创作、发挥的,然后进行比较研究;(2)对于作品体裁的研究,研究它在各民族形成、发展、变化的过程;(3)对于一部作品的起源及它在外国文学的构思、创作过程中所起的作用,研究它的影响范围如何扩大、展开,一位作家或一部作品在外国的命运、影响、变化等等。岛田谨二(1901—)将上田敏的《海潮音》作了认真的剖析,用实证方法,从不同角度考察了它与欧洲文学的关系。后来,他撰写的《在日本的外国文学》、《在俄国的濑武夫》、《在美国的秋山真知》等著述都是日本比较文学研究中难得的优秀成果。
1940年3月,小林正在《思想》214号上发表了《比较文学的实质》,进一步明确了比较文学的概念,从文学作品的体裁史、思想史、感情史、主题、来源、传播者、接受者、媒介者、翻译等方面阐述比较文学。他坚持比较文学研究要有严正的科学态度和广泛的资料作基础,要大批学者的通力合作才能取得有价值的成果。
太田咲太郎在1942年将梵·第根的《比较文学》全部译出,可说是日本比较文学界全面引进法国学派研究方法的一个标志。
这一时期对德国学派的介绍也开拓了日本学者的视野。1933年,伊藤整翻译了《世界文学和比较文学史》,介绍了德国比较文学研究家修德利赫的著作。这位研究家认为,用“比较”一词来命名这一学科并不恰当,因为文学研究不限于“比较”,对于“文献学”、“历史学”的方法也很需要。他还指出:“根据类似的诸现象的相互比较,探索一个个现象的深奥的本质,发现其类似性及相异性产生的规律,这是比较文学的实质。”{1}显然,这些观点的传入对日本比较文学研究的发展起了有益的作用。
虽然二战期间日本比较文学研究处于停顿状态,但战后很快复苏,这也说明在战前那些年里的研究队伍素质还是相当高的。1948年,由中岛健藏、岛田谨二、吉田精一、小林正等倡导,东京大学成立了日本比较文学会,有三百多名代表出席了大会。1950年,以东京大学教养学部为开端,之后在早稻田大学、立教大学、青山学院等大学和研究生院相继开设比较文学课,日本逐渐成为比较文学研究十分兴盛的国家之一。
50年代以来,日本的比较文学研究进入深入发展阶段。从1954年开始,美国学派比较文学研究方法传入日本,既给研究界带来了新的生机,同时又引起一场场争论,在研究方法上也出现了不同学派并存的局面。60年代,苏联学派传入日本,这样,日本的比较文学研究更加纷繁多彩。有的研究家坚持法国学派的方法,但事实上坚持这一观点的人也不是原封不动地保持法国学派的实证主义观点;有的研究家主张尽量保留法国学派的长处,最小限度地修改它的一些不足(如小林正的观点);也有研究家如太田三郎则主张大量吸收美国学派;还有相当一大批研究家则主张集法、英、美、德、苏联学派的研究方法之所长,根据本国的具体情况进行比较研究;也有的研究者对比较文学能否作为一门独立学科提出质疑,即使这一意见一直存在,但并未妨碍这一领域的研究继续发展。
日本比较文学研究者深入探讨了几种主要流派产生的历史及它们的长处与短处,使人们的认识产生了新的飞跃。
很多日本比较文学研究者认真地研究了法国实证派产生的历史,认识到这一流派据实集纳,把研究作为构成历史的细节。但是,由于它侧重研究确实存在的“事实关系”,而反对对作品进行美学评价或审美鉴赏,主张“比较”这一词语应摆脱全部的美学含义而取得一个科学的内涵。而且,它的研究范围只限于欧洲文学和文艺复兴以后的文学,这些不能不说是一种局限。任何事物总是发展变化的,传统的法国学派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正如美国比较文学研究家奥尔德里茨在与日本比较文学研究家龟井俊介对话时说:“如今在法国,比较文学研究者倒有不少采用美国方法的人,而在美国,却有人主张保持法国传统手法。”{2}
日本比较文学研究者认为德国学派从纵的归纳出发建立自己的体系,有黑格尔、歌德的思辨的气息,其长处是从宏观上看更显优越性。但是,日本学者认为应将宏观研究与微观研究有机地结合起来,“不伴随宏观研究的微观研究是盲目的,而不伴随微观研究的宏观研究不过是肥皂泡而已”。③
对于美国学派,日本学者既认识到它冲破了法国学派的框框,开拓了比较研究的新领域,有它的贡献,但也有自身的弱点。柳富子援引苏联学者聂乌波科耶娃的论述,指出美国学派乍看起来是非常正确的,是包罗万象的理论,但是也有短处。在美国学派的理论中,世界各民族的丰富性的概念消失了,而且各国人民对世界文学的贡献问题也被排除掉了,民族的独创性也被埋没了。美国学派的产生与汤因比的历史观有联系,与“新批评派”的关系也很密切。新批评派主张以文学作品为本位来从事研究,运用一系列具体、深入的方法来分析作品,这是有助于发掘文学作品深层意蕴的,也能更好地把握作品的内涵。但是,从方法论的角度来看,它过分强调了内在因素,而忽视作品的外部条件和外延功能,抛弃了文艺批评的社会的、心理的、道德的、历史的方面,因此也不可避免地产生许多偏颇。
通过这种比较分析,日本学者强调比较文学研究方法的多样性。正如小林路易所说:“如果忘了方法的多样性,将自己所信奉的研究方法当作唯一的最好的方法来考虑,这与世界文学的实际就相去甚远了。”“纯正的不偏不倚的唯一正确的文学方法如果能有固然是好的,但这仅仅是个理想,可望而不可得。”{1}这一思想的延伸必然得出这样的结论:研究方法不是强加的东西,而是自然产生的(麻生矶次语)。法国的实证方法为法国重视历史的特点所决定,德国强于思辨才有它的“主题学”研究,美国作为一个历史年轻的国家善于综合欧洲各国学说,实用的特点突出。为此,许多日本学者认为用什么方法进行比较文学研究,应据本国条件而定。“法国比较文学不过是冰山露出的部分,它的下面被巨大的法国文学所控制。如果没有后者,法国学派比较文学存在的意义就失之大半”{2}。从日本比较文学的发展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学习任何一个流派都要学习其精神实质,生搬硬套是不行的。许多日本学者主张学习法国学派的实证精神、德国学派的思辨和美国学派的重教养、实利、实用的特点。日本学者主张根据自己的国情,走自己的路,创造具有日本特色的比较文学是刻不容缓的任务。这一方面正如吉田精一所论述的,同欧美相比,日本处于远东诸岛,文化交流的基础与欧美大不相同。日本古代有汉籍传入,近代又有基督教文化、明治以后又有各国文化传入,其中除少数外,基本上是被影响关系,“因此在日本文学中比较文学所占的地位,具体问题同欧美相比就没有那么深广”。③
随着研究的深入,日本比较文学研究者切实感到要冲破“欧洲中心主义”,将亚、非、拉美、大洋洲的比较文学研究纳入到世界的比较文学研究的范围之内。日本学者感到以前的比较文学研究有局限在“欧洲文明圈”的弊病,“明治以前的日本文学,中国、印度、阿拉伯、波斯文学等如果被排除,‘世界文学是不能称其为真正的世界文学的”。{4}
日本学者认识到对自己所处的“文明圈”做认真的调查,把亚洲文学作为一个整体进行研究十分必要,“研究从《诗经》、屈原到三岛、大江健三郎”{5},只有这样才能将“亚洲文学”确立起来,使比较文学成为不偏于西方、名副其实的世界范畴内的比较文学。
20世纪七八十年代,由于长期发展的蓄积,及当时西方各种文艺思潮的影响,日本比较文学界在日本文学新的转折期的背景下,迎来了新的发展变化的机遇。在这当中出现了以东京大学一批优秀的比较文学研究家为中心完成的、由东京大学出版会出版于1973年的“比较文学讲座”(共8卷)。正如芳贺彻、平川祐弘、龟井俊介、小崛桂一郎在该丛书前言中所说,这套丛书并非是对建构了的完整体系的回顾,也不是在讲坛上的说教,执笔者仍然以“试行错误”的探索精神推进日本比较文学。他们强调了一贯的研究态度:(1)立足于原典文本分析,以此为研究的基础。(2)不把比较文学单纯作为本国文学和外国文学研究的辅助手段,而是从这两个领域扩展到历史学、文化人类学、语言学、美学、美术史等领域,取得外援,建构一种跨学科的充满活力的学科。(3)由于日本学者的操作而有了造成日本籍的比较文学的自觉并遵此而进行研究。即是说立足于知识的国际主义对日本文学、文化的再研究的同时,这并非是日本人的宿命的障碍,乃是20世纪后半研究者的特有条件,以此来迫近东西诸国的思想和艺术真谛,对此投射我们些微新的光亮。(4)通过比较文学研究与比较文化论相通,并扩展到比较文化史。丛书有8卷,分别为:《世界中的日本文学》、《处于近代的日本文学》、《近代的日本思想与艺术(上、下)》、《西洋的冲击与日本》、《东西文明圈与文学》、《西洋文学诸方面》、《比较文学理论》。
从发刊辞和上述各卷卷名已经可以约略看出,日本比较文学研究者从上个世纪70年代以来,以更恢宏的视野来进行立足于日本文化传统的比较文学研究,执笔者都是该领域的资深学者,代表了当时的最高学术水平。在这里我们不必罗列,如吉川幸次郎、神田喜一郎,增田涉、麻生矶次、太田青丘等等。接踵而至的是日本比较文学界著作迭出,而且许多有影响的著作并非出自所谓“比较文学”领域的学者之手,这也证明比较文学研究已扩展到各个领域。
在上个世纪后半叶,世界走向综合的特点更为突出,这是一种在更高层次上的综合。仅在本国文学范围内探讨一些文学上的重大问题,必然遇到视野的局限、思维的局限,要克服这一障碍必须对此进行跨文化、跨学科的超越。这一超越带来的一个值得注意的趋向是对于“何为文学”的重新叩问。80代初期,前田爱、柄谷行人、龟井秀雄、小森阳一等人并非所说的“比较文学”专家已经在日本比较文学界大显身手,他们的著作早已超越了本国文学范畴和只就文学研究文学的局限。比如说对于文学史上的重大课题,研究者们克服过去的“自明”,以反思、重新审视的眼光对于“小说”这一文学现象进行了系统的再阐释。20世纪以来,“小说”是带有世界范围的重要文学样式。小森阳一等学者主编的岩波文学讲座(全部为13卷,加上别卷计14卷)的第三册《从物语到小说》(2002年10月18日出版)里,编撰者从三个层面集中各个研究领域的专家探讨了这个问题:对从物语到小说、小说的成熟、叙述的变貌,从古希腊、罗马、日本平安朝的物语文学到近世的西鹤的小说及《鲁滨逊漂流记》、法国近代小说、俄国19世纪小说、德国20世纪小说、我国的鲁迅、20世纪美国小说(福克纳、品钦)、拉丁美洲文学等都给予了不同角度的论述。
在这本著作中,不同领域的研究者进行了一场“日外古今”的纵横捭阖的讨论,或者说撰写者通过纵向(历时)与横向(共时)的比较研究,将不同国家的“小说”进行剖析,“以超越一国文学史的框架的方式作为思考的基础”{1}。这种研究发现了以往研究中把小说的发展作简单的线性描述的偏颇,通过对前近代的诸种体裁向近代小说的发展历程的考证,追溯从口承文学向文字记录书面作品的发展的轨迹,得出了“不管说话作为小说的原动力这一普遍原理是否可以成立,但是由于小说(书面作品)对物语(口承作品)的抑压而招致了自己的衰退是显而易见的”{2}的结论。研究者同样辩证地通过对荷马史诗从口诵到笔录过程的研究得出了结论:“文字确实是加速口头文学传统衰退的灾难,但是,正是这一灾难对于后世的西方文学来说,将已经消失的口承创作的卓越技术和代表作得以正确保存,灾难又转化成恩惠。”③
这就使我们深思“文学消亡论”实乃是把“文学”固定在某一时间的形而上学的见解。随着时代的发展,任何事物都是“与时俱进”的,“文学”也不例外。“在今后也会像以前一样,小说会像魔术师一样自由变幻形式,在言语与现实之间……在人类存在的限界内,继续生存下去”{4}。
同时,这种跨学科的“文化批评”对于从更广层面上理解文学中的复杂关系也提供了新的视点。如对作者、作品、读者的关系的理解,研究者们从世界范围内进行了全面探讨。在岩波讲座(文学)第一册里,宫下志朗在《书物的出现作品的出现》中指出:“要言之,中世文学里的作者(author)只是相当暧昧的身份,附着于作品的标签具有与近代意义上的‘作者不同的谈话(说教)的机能。”{1}那时,作者、读者的诸关系在写本时代是“浑然一体的星云状态”{2},而真正地出现作者意识、读者意识乃是在欧洲于15世纪中叶活字印刷出现之后的事情,正是“由于活字印刷的文本促进了‘被封闭的感觉(a sense of enclosure),这与麦克卢汉所说的使之固定化的视点(the fixed point of view)的产生变为可能”③。可见,源于西方的各种批评方法诸如作品论、新批评、读者反应批评、文本论种种批评方法如果放在流动不居的文化长河中来审视,就不必拘泥于只在方法上打转转。日本研究家们尝试进入网络状的立体研究对待不同的文本,如哪一时代某种媒体对文学的影响(手抄本、印刷物、书籍、报纸、刊物、版画、电视、网络等)。
这种研究也引发对一些自明的结论的重新思考,突出的是对于“日本近代文学”的质疑,对于“比较文学”的反思。小森阳一在《质疑“日本近代文学”》里开篇就颇具挑战性地质疑天天挂在嘴边的“日本近代文学”的自明性、诡异性。作者以敏锐的眼光发现了一件怪事:在学术水准很高的《日本近代文学大事典》中竟然没有“日本近代文学”这一条目。“日本近代文学”的缺席一方面是撰写者难以处理的尴尬,同时也表明它是“占据了被授予特权地位的符号”。小森使人信服地阐明,在明治时代,在匆忙追赶西方的潮流中,“脱亚入欧”成为国策。在以西方眼光为准绳的范式下,以日语作为母语的外国文学或者说比较文学学者们用西洋(occident)看取东洋(orient)的眼光(东方主义),把西方中心主义的价值观的框架内面化,进而把在日本用日语写作的文学作品再发现和等级化,反转的东方主义就在“东方”的日本出现了。这是日本式的东方主义的一面;另一面则是把中国在内的亚洲国家以西方的眼光视为“半开”或者“未开”的民族和国度,当时的比较文学研究成为这一趋势的助推器,其中以开拓者坪内逍遥为代表{4}。
小森的可贵之处是没有停留在表面层次的“接受”、“影响”之类的线性思维上,而是以睿智的目光看透了隐藏深处的真谛。“那些具有‘日本国籍,在日本生活,使用日语,而且也能驾驭外语的比较文学研究者们在确定的条目里,把欧美的文学家们的主题、方法之类典型化。在那里比量,确认日本人用日语写的诗、小说具有了‘近代文学的价值与否而重新给予位置。进而言之,对欧美文学者的主题、方法的认识,大体就成为产生这一文学家所在国度通行评价基准的基础”。质言之,西方中心主义就是由这种中介而得以更为广泛地传播和理论化。质言之,从日本的比较文学研究的复杂性,我们不是也可以更多地思考一些什么吗?表面的前沿并非就是正确。{5}日本学者从日本语的“国语”制度化和“国民国家”的形成来考察这一问题。他们用确凿的资料证实那个时代讲演的“速记”体如何促进言文一致,“洒落本”(嫖客与妓女的低俗小册子)在“言文一致”中扮演的角色,还揭示“翻译”在“言文一致”中发挥的独特作用。在明治时代,“言文一致成为小说的主导形式,从我们现在的语感来说,更显言文一致的是屠格涅夫的翻译作品,而不是普通的小说”,“在这当中《圣经》的翻译意义重大”。认为“是否可以说二叶亭四迷在翻译中实现了近代小说的实质”⑥。这些论述对于纠正片面地理解“言文一致”是有益的。
这种新的比较研究也促进了古今对话,激活古典中的有生命力的东西的目的是为当代和未来服务。《源氏物语》是平安王朝女性作家的杰作,作为“经典”,它有自己的独特历程。日本研究家们探讨《源氏物语》的“经典化”历程,不仅包括作为权威的经典化的《源氏物语》,亦包含反经典的大众文化的《源氏物语》现象。这一研究就以所有的媒体为对象,是扩大到跨学科、跨文化的研究。
传统的版本学、书志学在当代古典文学研究中又注入了新的活力,也接上了地气。日本文学研究家不仅考察日本古典,亦涉及西方古典,对古代抄本中的“定本”问题进行了探讨。他们指出,“定本化”与“经典”的产生有着密切关系。通过抄写本而传播的文本建立起来的正本概念必须经过文本的古典化、圣典化的过程,于是,在这逐渐创造出规范的文本过程中,意识形态发挥着作用,它乃是特定集团的认同对自己的文化的过去的共同化。把正本的存在作为自明的前提即是近代文献学,这一方法的颠倒,即要涉及书志学和媒体论。
在进入新媒体时代的今天,进行文学研究如果不涉及相关学科是难以置信的,正如日本学者所说:“我们是在叫作微机的媒体中来思考了。现在,我们的文章,从微机的硬盘中调出,如同记忆的粘贴画一般。使‘正本与‘复制丧失差别意味的今天的媒体,在因特网上就突如出现流通,增衍的超文本,这就是最早的征兆”,“在电脑与活字印刷还有书写文本交织在一起的21世纪媒体中,编织文本的行为,如今,也成为我们通过它而确认我们生存的真实的行为而继续存在下去。创造文学文本的行为仍然是与人类存在的不条理部分相关的古老而又新的命题,它被重新探究。”{1}
近年,日本比较文学研究界新锐学者频出,推出不少力作,在这有限的篇幅中不可能全面介绍。我们仅以有泽晶子这位女学者的《比较文学——通过比较生存的时代日本·中国》(『比较をきた时代日本·中国』(研文社,2011)为例谈几个值得关注的问题。有泽晶子着力研究的领域是中国戏曲,曾出版《中国传统戏曲形式研究》(研文社)。她在《比较文学》这本新著当中从比较文学理论和中日比较文学研究领域进行了范围广泛的探讨。在比较文学理论方面,她在本书的序言开宗明义:“所谓的比较并非是为了对于事物进行比对的方法。乃是实施对于事物现象更为深刻更为明确把握之谓也。因此即或将来比较这一说法不存在,它的本质属性也将继续存活。”{2}我们至今仍然对于“比较”这一术语和概念感到困惑。我们曾长时间把“影响研究”、“平行研究”看作法国学派、美国学派的属性。在接受来自西方的概念的时候,恐怕没有充分地反思在我们的语境里是怎样的内涵。有泽晶子指出:“如果考虑日本与中国关系的话,那就不可能去掉影响研究,对于日本人来说,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新方法。在接受中国的外国文化的影响时,和魂汉才里的内涵是在与受容过程产生的憧憬、模仿之后,迈出的对于变容和独自性摸索的步履。”③由此也印证了日本近代比较文学从其产生就不会把法国学派当成唯一的接受的原因。同时她还谈到了所谓的“平行研究”,诚如所知,由于美国自身文化的特点,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为了打造文化强国战略,推出了包括构建文化、文学理论在内的一系列新举措。新批评派和与之有密切联系的比较文学理论就是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有泽从自己的研究实践总结道:这种平行研究方法(日本语用“对比”来书写)“是在亚洲意识之外的东西。在日本来说,明治以后对于除中国以外的欧美文化流入日本之时,在受容外国文化之时,日本人在把它和原有文化对比当中来接受。虽然那里没有严密的学术性,文化的接受和人的自然反应的尺度还是必要的。是通过比较而了解的。在这之后,平行研究在明确的视点下,设定研究的主题,追求客观性的比较方法得以运用”{4}。这段话是从实践梳理出的平行研究的发展脉络。研究视野的扩展就必然和其他相关领域结合在一起。即或有所谓影响和平行研究的名称,“但是,不管各式各样的比较的体裁如何扩展,在比较方法上,影响与平行研究,或者平行与比较总是复合地被运用”{1}。这也是当今在包括我国在内的比较文学研究中普遍的现象。
在这本著作中,有泽晶子从她的视点看取中国比较文学,对于我们似乎更具现实意义。她对于中国百多年来比较文学的历史进程进行了认真思考,梳理了从王国维、林纾、鲁迅、胡适、周作人、茅盾、郑振铎、齐如山、欧阳玉倩、钱锺书、宗白华等多位中国比较文学的先驱的研究业绩。在此仅以她论述中国比较文学的本质特性加以介绍、阐述。有泽认为,中国比较文学的突出属性在于“打通”。对于“打通”的内涵,有泽根据中国典籍总结说:“熟知在不同时代、历史的时间纵轴上的事物的同时,又超越领域进行横的延伸,最终的目的是通过学科的把握探求普遍之道与理。”{2}虽然“道”与“理”是颇为难以具体表述的概念,但是在比较文学中我们体会到人类就是在不断更新自己的思维中更全面地认识自己和外部世界,在这一过程中方法的分合,不断整合,体现了人类进行探索的精神历程。“打通”先出于钱锺书本人。有泽在论述中归纳分析了中国的钱锺书研究者的论述,有以下几个观点:“一,他是中国古典文化的现代化的传承者,是把中国的人文凝缩起来的人。”关于人文的凝缩,有泽做了很具体的表述:“要具有国学的修养和古文能力,很深的诗文的造诣,还要有文人气质。文人气质即是能把人生的失意通过诗歌进行升华,把人生的丑付诸笔端用审美之眼来凝视。”③“二,通过语言沟通中国与西洋的知识和道理,在这当中以阐释学的造诣,成为中西文学间的传达者。”{4}这就是我们常讲的打通中外。“三,不分文学、史学、哲学领域,成为超越中国传统领域(经史子集)具有综合性的专门家,成为‘通人,但是这并非是集学术大系统于一身。”{5}当然,成为真正的百科全书式的人物绝非易事。这里强调的主要是素质问题,是深博的知识、开阔的视野、丰富的人生经历的集合。有泽谈“打通”是把中国古代文化传统置于现代化语境中的再阐发。她结合中国史学研究中的“会通”进一步阐述,如《朱子全书·学三·致知》里提出“作为研究者的态度,‘会通是理想的手法”⑥,又考察了唐代杜佑的《通典》、宋代郑樵的《通志》、马端临的《文献通考》,以上三本著作被称为“三通”,和后来的“续三通”、加上《清三通》与清代刘锦藻的《清朝续文献通考》并称为“十通”,是体现中国文化、文学研究精神的著作。有泽认为:“钱锺书就是在这些‘通的蓄积上建立了他的‘打通的方法论。”{7}如果我们重新学习章学诚的《文史通义》,这一体会就会更加深刻。限于篇幅,此处不再展开。另外,有泽把钱锺书的小说创作与文学研究结合起来思考,也有新意。此书的其他内容留给他文叙述。
不断发展并不意味着对以往的批评方法的简单扬弃。对于曾有很大影响的“文本论”,一些批评家仍力图为之注入活力,他们以文本为切入点,在动态中综合把握,微观与宏观结合,建立以作品为中心的“跨文化研究”。三田村雅子说:“它兼有超越时代、体裁、方法论的广阔视野,兼有立足于文本的细微之处认真阅读这一发展动态,我们须以此研究为目标。”{8}日本比较文学在不断发展,所谓研究就是跟踪式的探讨。
【责任编辑孙彩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