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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的塑形与现实的羁绊

2014-04-29邱诗越

北方论丛 2014年2期
关键词:女性形象现实传统

邱诗越

[摘要]在中国现代市镇小说中,作家通过对市镇女性的现实生活与日常生存问题的反映,揭示了底层女性和知识女性在中国现代市镇这一特定时空里的生存现实与生命意义。市镇女性在传统与现代的拉锯和抗衡中,既要承受历史传统对其的规约,又要遭遇来自现实社会的箝制。中国现代市镇小说里的女性形象描写,是作家诠释历史成规与传统文学的一种叙述路径。对女性存在的关注与思考,是作家对当下社会问题的探求,是直抵女性生存真相和历史深度的叙述。中国现代市镇小说里的市镇女性书写蕴含了丰富的历史、文化和审美内涵。

[关键词]市镇小说;传统;现实;女性形象

[中图分类号]I206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3541(2014)02-0043-06

[收稿日期]2014-01-16

[基金项目]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项目“文学地理与时空塑形”(2013M542043);教育部研究项目“明清以来中国文学的现代性研究”(06JJD75011—44012)。

市镇作为介于城与乡之间的过渡带,与都市和乡村既有联系又有鲜明的区别。在这个别样的图景里,在都市的牵引与乡村的羁绊中,市镇开始发生着缓慢渐进的变化,作为生活在这样一种环境中的市镇人物,必然有其独具的性格特征,如市镇小说人物所表现出来的安于现状、因循守旧、中庸调和等性格特征,他们既有对现代文明的惊惧、困惑、新奇的渐变接受历程,又有对传统文明的承载、疑虑、求变的探寻过程。中国现代市镇小说如何呈示女性在那个特殊时空里的生存?

一、底层女性:不幸的在场

中国几千年来的封建历史,最根深蒂固、最普遍的现象之一,就是层层封建枷锁对女性的束缚与压制,虽然“五四”运动对当时的社会及人们的生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如思想启蒙以及人性解放等观念在知识界得到较为广泛的接受与普及,但作为一种长期规约人们精神的思想资源,不可能在短期内得以彻底地改变而消失无余。作为先知先觉的知识分子的现代作家,在他们的创作实践中,对女性的命运及其社会存在的探讨就成为时常关注的内容和经常表现的题材。

在现代市镇小说里,作家们塑造了众多生活在市镇底层的女性形象。如《小巫》(茅盾)里的菱姐、《丈夫》(沈从文)里的妻子、《巫》(师陀)里的女巫、《一吻》(师陀)里的大刘姐、《祝福》(鲁迅)里的祥林嫂、《明天》(鲁迅)里的单四嫂、《浣衣母》(废名)里的李妈、《沉淀》(谷斯范)里的云姊等底层女性人物,她们要么承受由于物质贫乏所带来的痛苦和践踏,要么承受由于落后思想所带来的屈辱与不幸。《小巫》里的菱姐,因生活所迫,试图凭借着自己的青春与美色换取母亲的生活保障与自己的未来依靠,但在历史与现实的重负中,她的那点最基本的愿望也没有实现的基础,因此,当她贱卖自己从上海来到镇上做老爷的姨太太时,便注定了她的悲惨命运,在家里不仅要经受老太太的无端辱骂欺侮,还时刻要遭受老爷的折磨,更有甚者还有少爷和姑爷的不断骚扰凌辱,即便承受了这一切,也无法确保自身的安危饱暖,母亲的照料更是无暇顾及;通过对文本的阅读我们发现,在当时的那个社会现实里,女人无论是在大都市还是在市镇,处境都是一样的,并没有实质性的不同,都无法独立生活。小说揭示了女人在男权社会里的附庸地位,男权制对女人的专制是从身体到社会身份的箝制,这也表明了女人只有从身体到思想的解放才能走向真正的自主解放,也只有在社会环境与经济条件都具备的条件下,女人才能实现真正的独立自由与自主选择。《丈夫》里的妻子靠出卖身体来谋生,我们没有看到她的尴尬与不幸,看到的却是自在与相融;作家对妻子对这种失却尊严的生活的接受与对现实处境的自然自适的叙写,是对女性麻木愚昧、思想无意识状态的揭示,也即表明了女性对当下命运的承受与认可,是对女性所处时代失语存在的表征。《巫》里的女巫为了支撑一家人的生活而装神弄鬼,受尽邻人的冷漠,但命运依旧残酷地向她袭来,神祇未能降福于她,她救不了别人,也救不了自己,最后在骗术中弄得自己也如鬼状,幼小的孩子也在无人照料中病死。小说写出了底层女性生活的艰辛,如果说她们没有谋生的技能,其实更是对没有谋生机会和现实平台的社会环境的揭露。《一吻》里的大刘姐,从物质利益出发压抑自己的感情,顺从母亲的意愿嫁给县衙师爷做姨太太,过着富足的生活。虽然大刘姐对未能自主选择自己的人生而留有遗憾,但从刘大妈与大刘姐的命运来看,婚姻对她们来说,无论是自主选择,还是被动地接受,不啻为殊途同归。刘大妈虽然自主选择了婚姻,但同样过得不幸,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从自己的经历与遭遇出发为女儿选择了婚姻,从当时的社会环境来看,这其实是实际、现实的选择,这种选择是无奈的,但发现这却是更常态、更正确的选择,更进一步地说明了女人命运的可悲与可怜。

就当时女性所处的时代环境来看,既是物质从肉体上摧毁了她们,更是封建规则在精神上摧残着她们,因而,无论是韶华已逝的祥林嫂、单四嫂、李妈之流,还是正值青春年华的云姊、翠姨们,女性的生存都是受困受制的存在。据此,文本里对女性生存困境的描写,既是对女性的个体时间的再现,也是对其未来时间的推演,表明了女性无论是在过去、现在,还是未来,都看不到生的希望。作家们从对女性的现实处境写出了女性的当下生存与历史存在,这些生活在底层的妇女无论是从现实生存,还是从精神思想来看,既缺失了自我主体性,也不可能有自我的发展意识。文本对市镇底层女性生存状况的描写与女性生存的严峻社会现实密切联系在一起,对女性问题的关注与思考就成为对当下社会问题的探求。

作家对市镇底层女性的描摹,即是对女性的现实生活与日常生存问题的反映,写出了那个特定年代里的女性生存景况,生活的艰难与人生的不幸是女性普遍存在的事实。因此,市镇小说作品里对底层女性的塑造与描写,就是对女性整体生存处境的探寻与关注,并从对底层妇女生存现状的叙写来演绎女性在历史时间里的本真存在,即底层女性是社会属性缺席的存在,指出了女性生存的现实严酷性及生命意义的虚无与价值的失重。

二、知识女性:传统与现代较量下的存在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出现,以及思想启蒙、女性解放的倡导、新式学校的设立,给女性走出家庭、接受新式教育提供了契机。作为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能有机会走进学校、接受现代教育成为知识女性的人,可谓“时代的幸运儿”,因此,作为具有新思想、新 文化的新女性就成为当时的一个特殊现象和社会群体,这一时代新气象也反映在现代市镇小说文本的创作中。作家们在现代市镇小说中塑造了一批市镇知识女性,如《颜料盒》(师陀)里的油三妹、《鸟》(师陀)里的易瑾、《二月》(柔石)里的陶岚、《困兽记》(沙汀)里的孟瑜和吴楣、《倪焕之》(叶圣陶)里的金佩璋、《她是我的姑母》(林淡秋)里的芳姊、《破裂》(蹇先艾)里的张琴玉等,她们都是受过学校教育的知识女性。作为既受传统文化积淀的影响,又受现代文明召唤的新女性,她们独特的心路历程与人生际遇就折射出作为知识女性在特定时代里的两难处境和人生现实。

相较于传统女性,这些受过现代文明洗礼的知识女性,具有鲜明的理性意识与自我意识,也即她们已开始寻求个体解放与争取独立自由,因而她们身上具有明显的叛逆精神与反抗意识,具有了开社会风气之先的勇气,现代理性文明使她们从思想观念到实践行动都显示了现代知识女性的思想特征,烙上了鲜明的时代印痕。《“她是我的姑母”—— 一个姑娘的手记》里的芳姊,为反抗包办婚姻虽然遭遇了亲人的抛弃,但依旧毅然决然地走出家庭投向社会,献身革命工作,芳姊的这一举动其实是对封建思想与宗法制度的挑战,也是对女性社会身份的建构。她对现实的反抗与对人生的思考就告诉我们,由于几千年的父权专制,套在女性身上的层层封建枷锁还很厚重,因此,芳姊为妇女解放与婚姻自由所付诸的行动就具有了现实与历史的深刻意义。小说写出了当时女性的生存现实,是缺失平等与自由的非人存在,因此,她对人生意义的追求与对黑暗现实的反抗,体现为一种自觉自为的意识,这也是对女性命运的深刻体察与忧虑。小说通过两种视角来写两代女人的反抗,体现了知识女性的时代觉醒意识,从芳姊自己的角度看“自我”与从姑母的时代来看女性的处境,这是对芳姊现代理性思想的表征,实际上也是芳姊揭示自我、确立自我、超越自我的认识过程,是对其渐进精神状态的呈示,是对女性反抗命运、抗拒陈规的深度表达。

知识给人以力量与理性,现代市镇女性因接受了现代教育而有了独立意识与自强追求,从而也就具有了自主自由的向往与拯救自己的诉求。《颜料盒》里的油三妹,从师范学校毕业回到闭塞滞重的“果园城”里做了小学教员,她生活得自由快乐,却为当时的家庭和社会所不容,正如小说中所发出的诘问:“命运早已为她安排下不幸……她为什么不看见自己是一个女人,并且她为什么有那样多的快乐。”[1](p503)这是作家对现代女德观的一种思考,小说表明了传统与历史已经对女人的存在形态做出了界定,不幸与失意是对她们生命历程的再现,当“时间”性的陈规与当下“空间”化的女性存在彼此相抗衡时,使女性的当下存在与陈规在历史传统中相遇,因而对传统历史强大力量的描述,就是对知识女性即将遭遇的必然命运的指证;也正因为如此,油三妹本真天性的自然流露,才会遭街坊非议受家人冷落,油三妹作为一个现代知识女性亲历了“变”(知识理性与独立意识)与“不变”(传统观念与历史现实)的滞重,因此,当她在一次醉酒后遭遇了“不幸”时,她就清楚了自己的命运,用吞食“颜料”结束了自己生命。她用这一绝望行动表达了自己的反抗与对命运的拒绝,因此,油三妹之死也就是现代女性“当下”存在与“过去”存在的对接,这也表明知识女性用理性的光辉仅照耀了自己,还未点亮周围黑暗的“铁屋”。由此可见,理性启蒙在一个闭塞滞后的中原市镇里的征程还很遥远,还很漫长。

知识女性对“女性解放”——这个切己问题,不仅有明确的参与意识,更用具体实际行动加入到这一话语中来。《鸟》里的易瑾为了证明自己是思想“解放”的“新女性”,为追寻梦想离开家庭走出学校,投身社会,“想做一番可以吓倒同学和朋友的事业”;而她遭遇的现实却是,男委员们对女性的一次次的侵害与欺凌,这其实是男权对女性人身控制和占有的再现,女性对历史俗规的反抗最后还是被逼进了历史的“死胡同”,用易瑾自己的话说就是:“名义倒不错,也是个什么委员,但仿佛是专为别人的开心而来的。”[2](p291)面对一次次羞辱,对此还不能有任何反抗,因为他们有制服你的办法与权力,可以用“反动”的罪名将你抓起来,从易瑾的经历与遭遇中见证了时代的荒谬,这是对知识女性在思想转型时期的无奈遭遇与彷徨失措的表达,也是对人性丑陋与非理性的指摘,这更是对启蒙神话的颠覆,是对知识女性价值追寻的解构与思想解放的反讽。作家直面现实阴暗,写出了知识女性的悲剧性存在,表达了对此批判的向度与现实主义的深度,这就从更深的层次上写出了知识女性的主体失落和精神困境。知识女性未能介入男权等级秩序,知识女性的现状就如同镜像般映射着女性的传统存在,这也就表明了在那个特定的时代,解放对女性而言,还依旧是个理想的乌托邦,因此,小说对知识女性的描写就蕴含了丰富深刻的政治性内涵。作家师陀从最幽暗的角落里写出了知识女性的真实生活和尴尬存在,这是对历史的发现,也是对女性生存现实的审视。

鲁迅曾说:“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3](pp159-160)作为新女性的易瑾曾追求独立解放,在遭遇了一连串的谎言、欺骗、虚伪和伤害后,美好不再,只留下痛苦,她曾带着梦想而来,现在只有痛苦、困惑地离开。而今的她产生了精神危机,曾经的她还有勇气奋起追求,如今的她踏上归程却因找不到归宿而茫然无措,这是荒谬的时代与男权的宰制对其造成的精神伤害,是历史对她的训诫与惩罚。作家穿透事实表象,直逼女性的存在真实,在历史与现实的夹击中,知识女性对其出路的探寻,最后却是一步步地再次回归传统,女性主体在现实中的遭遇变为了客体,依然受制于男权,启蒙也就成了一个虚妄的注脚。小说讽刺地写出了知识女性追求理性启蒙,最后却被启蒙所放逐,这是女性现代性在社会还未进入现代性之际所遭遇的尴尬与不幸。作家通过对知识女性的叙写来表达对女性命运的思考与探寻。

从理论上讲,中国的现代市镇是介于都市与乡村之间的,但就地理位置的实际情形来看,离乡村更近,这也表明了市镇在文化特性上受到传统农业文明的影响相对来说会更多些。就作家们笔下的具体市镇想象而言,如沈从文、萧红、师陀、蹇先艾、沙汀等笔下的市镇,在经济、文化上都很落后,对生活在这样环境里的知识女性来说,传统对其的牵绊与塑形就会有更大的影响。因传统的滞重、现实的逼仄,生活在这种现实空间里的知识女性,她们的人生追求、事业选择、家庭情感等方面都是受限的存在,时代的局限带给她们的不幸与困惑是普遍的。

知识女性是亲历启蒙的先觉者,就女性问题来说,对“娜拉”们的言说,也就是对自我的言说。作为生活在20世纪上半叶中国市镇里的知识女性与“被启蒙”的底层女性们,她们虽然在思想或精神上会有所不同,但所处的大环境是大抵相同的,因此,知识女性也同样处在历史与现实的重负中。觉醒后的她们在面对现实与理想的距离时,经历的是一次次更深的危机与痛苦,是一种觉醒后的焦虑与困惑,并且就女性的苦难而言,对她们来说是亲历后的反观与忧郁。作家在作品里塑造的市镇知识女性,看到她们在精神蜕变中所表现出来的彷徨与犹疑,真切地写出了知识女性所面临的现实困境与精神困惑。知识女性处在传统与现代的夹缝中,有理性思想的挣扎,更有传统观念的规训与召唤。《困兽记》里的孟瑜和吴楣都是市镇里的知识女性,受过现代教育熏陶的她们与普通女性的命运会有质的不同吗?小说里的孟瑜是个出生于富裕家庭、受过良好教育的“心高气傲”的知识女性,为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离开家庭,选择了与相爱的人田畴结婚,作为胜利者的孟瑜会一如她期盼的那样过上幸福的生活吗?我们看到,婚后的孟瑜,很快陷入了琐碎而现实的生活,因四个孩子的拖累,不得不放弃教师工作专事家务,没有工作不拿工资的她又加剧了家庭经济的困难,脱离当初富贵家庭的她也得不到亲人帮衬,如今,她没有了当初的理想,只剩下生活的沉重。更为不幸也颇具讽刺意味的是,面对平淡的日常生活与繁重的家庭负担,夫妻二人没有了当初的激情与浪漫,生活实际而平庸,孟瑜整日忙于操持家务、照料孩子,面对生活艰辛与枯燥,田畴移情他人。从这里可看出,孟瑜无论是婚姻,还是事业都不如意,由此看来,家庭与事业的矛盾是知识女性必然遭遇的现实困境。小说刻画的另一位知识女性吴楣的命运又会怎样?美丽的吴楣作为知识女性,热衷于社会活动,对人生有期待有理想,具有自我发展的价值探求,也曾有过婚恋自主的追求,但在父母的劝诱下抛弃了真爱,嫁给了本镇有财势的“豆渣公爷”为妾,她从最初的不甘不愿到渐渐地接受、自适,在公爷的前妻逝世后,还为公爷对其的宠爱颇感幸运、惬意,当公爷寄情别人时,她备感失落、屈辱最后甚至悲愤、绝望地自戕。作家通过对吴楣的生活历程与思想变化的叙述,表达了他对女性命运的体察与忧虑。从知识女性吴楣的经历,我们看到了历史传统的强大力量与现代启蒙力量的纤弱,即便是知识女性的生存追求与未觉醒的普通妇女相比,还没有发生飞跃性的蜕变,同样深受传统与现实的牵绊。吴楣对公爷宠爱他人的愤然,亦即她对“失掉的好地狱”的留恋与不舍,是对她认可传统、归趋世俗的深度表达,这也是作家对知识女性的生存意义与生命价值的探寻。通过阅读文本后发现,如果说未觉醒的女性是缺失主体性的话,那么,现在的知识女性是迷失了主体性、丢失了自我,启蒙的失意使其陷入了一个更大的蒙昧之中。以前的女性是被动的受害者,而现在的她们变成了主动的受害者了,恰如小说中指出的:“她这一生也算完了”,启蒙未能解开女性原来的“枷锁”,在维艰中还戴上了新的镣铐。知识女性反抗的软弱与失败,就表明了她们在自己的属地既无法坚守又无法突围,作家为这个艰难的守望与守望的艰难,流露出无限的困惑与茫然。通过知识女性孟瑜与吴楣的遭遇我们发现,对她们来说,无论怎样的选择都是沉重的,婚姻的自主选择与被动选择没有本质的不同,同样都会遭遇被叛得不到真爱,这也就说明没有现实支撑的思想与观念是找不到依凭的。爱情与理想、事业与家庭依旧是知识女性遭遇的普遍困境,这是历史同时也是现实对其的制约。小说写出了女性解放的征程若是身体羁留在家庭,思想的腾飞就是沉重的、茫然的。作家对知识女性的生存探寻与严峻的现实相联系,这样对知识女性的人生与命运的追问有了更切实的指向。对知识女性现实存在的叙事就是对新女性跌绊前行足迹的铭刻。如果说,知识女性的人生选择与价值追求有传统历史和社会现实的影响,但通过阅读文本后会发现,作家的写作倾向其实更是对女性自我疏离的批判,对这一群体的刻画也是对女性曾经的历史存在真实的再指认与再审视。

作为知识女性的金佩璋(叶圣陶《倪焕之》)算是时代的幸运儿,虽然母亲早逝,依靠兄嫂生活的她依然争取到求学自立的机会。当金佩璋看到周围女性的婚姻痛苦不幸时,开始对女性的命运有了自己的思考,用她自己的话说即是:“女子嫁人就是依靠人,依靠人只有苦难,难得快乐”,因此,有了“独立自存的想望”,认为女人是因缺乏知识而无法独立的。因而在高小毕业后,没有遵从哥哥的安排,进入了女子师范学校继续读书,学校的生活让金佩璋感到充实而快乐,此时的她,对未来有明确的追求与打算,憎恨落后守旧、支持变革求新,也正是因为她有这样的追求,才会与倪焕之彼此吸引相爱成为志同道合的理想伴侣。

而婚后的金佩璋并没有像我们期待的那样,与倪焕之并肩合作、一同前行。成家后的她,思想性格很快发生了改变,朝着“与从前相反的方向”变化,对曾经热衷的教育事业与变革创新渐渐失去了兴趣,既遗忘了曾经独立自强的追求,也抛弃了昔日热衷的事业,开始满足于家庭琐事的忙碌与家长里短的闲聊,面对丈夫对其改变的质疑与失望,金佩璋的回答自然而理直气壮:“我已做了你的妻子,还能做什么别的呢!”这句话出自曾经追求独立自强的金佩璋之口,是何等的震撼。文本写出了金佩璋思想渐变的过程。她的这种自然地“返回”过去与认同历史,表明了市镇的世俗生活观念已经根深蒂固,也许正因如此,我们才看不到金佩璋思想改变的挣扎与变化的精神不适,却让我们看到了她改变后的自如与适意,正是这种落差,倪焕之才会发出无奈的叹息:“有了一个妻子, 但失去一个恋人、一个同志”,如果说,这是倪焕之感到的痛苦与不幸,其实这何尝又不是金佩璋作为知识女性存在的悲哀呢?小说就这样以回归的方式复演了女性命运本该改变的历史。文本从佩璋由反对到再次归附于传统与社会规约的描写,是作家对女性内在的奴性意识的批判,金佩璋的前后变化是她对自我的否定,是对传统的归顺,也是对思想解放与理性启蒙的嘲弄。小说最后写到当倪焕之死后,悲痛不已的金佩璋开始反省“以前的不是”,追悔曾经的不作为,并开始追随倪焕之的足迹重新走向社会。在这里,作家对金佩璋这一人物形象变化的描摹有些突兀,未免给人以唐突之感,因为作为一个久居家庭远离社会身份的主妇,不可能没有犹疑与挣扎就立刻投身社会,发生质的突破,但作家的这一写作目的更多是他自己对未来期盼的表达,希望知识女性能克服社会制约因素与自身的不足,意识到自己的使命,肩负起一份社会责任。我们从金佩璋精神状态的变化,看到了她对自我思想历程的反观,看到了她的反抗、颓唐、奋起的过程,又看到了她对自我的超越蜕变。作家站在一个理性的高度来审视女性的生命历程及其现实存在,从这一现代性叙事视角,文本再现了女性主体意识飞翔的沉重,由此,从这个角度来说,作家对女性当下现实性存在的关注,就是对其过去历史的回眸、对当下生存现实的直视与对未来征途的眺望。文本演绎了知识女性在社会现实、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相交织的空间里的存在,因此,这里对女性存在现实的观照就具有了叙事的张力。传统陈规对女性个体的压制与束缚,是对女性的过去、现在与将来的呈现与展望,这样对知识女性的关注就抵达了历史叙述的深度,对知识女性的叙事,即是对女性的生存意义与存在真相的揭示。

处在中国20世纪上半叶文化语境里的市镇知识女性,经历了现代与传统的拉锯与抗衡,两者相较而言,传统与历史对市镇的影响会更大、更深。在传统陈规与世俗观念的共同束缚下,即便是接受了现代理性启蒙的知识女性,能够打破禁锢有所超脱地去实现自己的价值与追求的人,也微乎其微,那么,从这一方面来说,陶岚(柔石《二月》)和张琴玉(蹇先艾《破裂》)可称得上是在历史与现实的逼仄中的先觉者与探路人了。经受现代文明洗礼的陶岚,意识到女性在传统社会中的不平等地位与生存艰辛,有了与传统女性不同的理想追求与价值判断。作家站在不同的市镇叙事立场来观照知识女性的命运,她们内心的矛盾与彷徨是生命觉醒后的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和对立。

生活在如“世外桃源”般的芙蓉镇里的陶岚,出生在一个富有而又开明的家庭里,有亲人的理解与疼爱,在别人眼里她也算是一个理想的人物了,她有外在的美丽,又有内在的知识涵养。就她本人来说,既没有如油三妹般遭受来自世俗陈规的挤压,也没有如孟瑜一样经受沉重现实的负荷。然而,在小说中,我们却看到了她快乐中的迷茫,搏击中的犹疑与艰辛。她有强烈的求知欲但又缺乏明确的奋斗目标,她为此而彷徨苦恼;周围是一群浅薄、轻狂的纨绔子弟,她对人生有期盼但又不知如何做出抉择,面对周围沉闷的环境欲挣脱但又看不到希望而茫然无措。直到萧涧秋的到来,她才感觉仿佛觅到了知音,她向萧涧秋敞开心扉倾诉自己的困惑和梦想,期望从他那里获得指引与前行的勇气,但事实并不如人意,萧涧秋的游移不定与脆弱彷徨,特别是他最后的“逃离”,这带给陶岚的是更大的伤害和痛苦,这也是一代知识女性在精神蜕变中的苦涩遭遇,这也更进一步说明了,女性主体意识还在成长中,时代在召唤知识女性的独立与自主,暗喻了女性要获得真正的精神自由,不能依赖于他者。作家在刻画陶岚这个人物形象时,突破了当时的时代局限,如家人对其的宽容理解与无私关爱,以及不顾外面的流言蜚语,与萧涧秋去照看文嫂一家,这在当时无论是家庭小环境,还是社会大环境都是少见的,体现的是作家对市镇女性的理想想象与美好向往,这是对传统对女性规范的突围。

作为生活在发展滞后的市镇里的知识女性,传统对其的影响是无形的。陶岚不无忧虑地说:“我不知怎样,总将自己关在狭小的笼里。我不知道笼外还有怎样的世界,我恐怕这一世是飞不出去的了。”其实,这是陶岚快乐、无畏背后深藏的怯弱与隐忧,是传统观念制约下的忧郁。 小说中对陶岚每次与萧涧秋同去探望文嫂的描写,表达的是作家对一种理想人际关系的期待,他希望人与人之间能多一些理解与关爱,彼此能少一些隔膜多一些沟通,能于困难中伸出援手互助;陶岚与萧涧秋同去关心文嫂一家,亦是对陶岚作为知识女性的理性认知和人生态度的一种表达,她用具体行动表现了她的人性良知与人文关怀向度。最后,写到陶岚母亲对萧涧秋的理解与对女儿的支持,体现了对女性现代化进程前景的拥护与建构,也是对女性理性启蒙与主体意识觉醒的吁求与呼唤。对陶岚人生经历的描写与她的认知方式联系起来,她从自我发展的懵懂到自我认识至自我超越,就是对知识女性觉醒历程的再现,也是对她觉悟后的反抗的支持。

《破裂》里的张琴玉是县城某小学的教师,与丈夫从沦陷区来到后方本想为社会做点实际工作,但所处的现实环境却让她深感痛心,历史积淀的影响在这个闭塞的市镇环境里还很厚重。传统的伦理规范仍旧被民众普遍认同,思想解放与理性启蒙还未触动这里的社会文化心理结构,久远的性别压迫所形成的畸形奴性人格在这儿还仍是大部分人的身份符码,无论是被启蒙者,如周太太这样的老人,还是张琴玉小学里的其他女教师,都很保守、陈腐,对女性传统角色与地位不仅认可而且坚守,这里体现的是女性自我与传统性别角色的冲突与抵龉。同样,这些因素对作为知识女性的张琴玉从现实存在到精神心理也会或多或少地发生影响,她也曾一度动摇过自己的信念,最终,在挣扎中还是克服了现实的困难与内心的纠结,意识到她所在的社会与所属的家庭都需要改革。

张琴玉曾有过幸福的家庭,但现在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与知识分子丈夫朱明方也曾相知相爱过,但在大后方这种沉闷的环境里他褪变了、沉沦了,“他学会了吸烟,喝酒,打牌,乱谈恋爱,成天都在梦想着怎样投机取巧,发国难财”。谁会想到这是一个曾在“五四”时期反传统力求变革解放的有为青年呢?这是时代与环境对人的影响与改变,也是对人自身局限的表征。张琴玉在一次次为改变丈夫所做的努力失败无效后,她选择了离开家庭走向社会,开始追求自己的人生与事业,开始新的生活。张琴玉的这一举动,确证了女性的社会价值与人生追求,这在那个依然以父权为主导地位的社会,需要巨大的勇气。当然,这一行动的前提条件是因为她受过良好的教育,拥有了能够独立的社会机会与经济地位。

张琴玉离家的行动,是她对家庭婚姻的反抗与突围,是内心的挣扎与困惑,也是一种女性自我意识与主体意识的高扬,体现的是她理性思考后的长远眼光与清醒的人生规划。对张琴玉这一女性形象的临摹反映了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及其觉醒后的成长过程。对张琴玉自省又彷徨心态的描写与揭示,反映了她对自身处境的清醒认识;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人物在历史与现实中的一种内在冲突意识。对知识女性的叙述是与女性的现实存在和社会传统联系在一起的,是从本体论和价值论着眼来探讨知识女性的人生意义与价值问题的。

小说对张琴玉丈夫朱明方的刻画,是从其反面来描写的。作为同为知识分子的朱明方,不是跟随社会的步履前进,而是后退腐化了,对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就颠覆了人们的习惯性认知与看法,是作家对现代人物长廊的一个贡献。小说弘扬了女性的独立意识与坚强自信的理念,肯定了女性的人生追求与自我价值。

对市镇知识女性的叙述,是从人物形象这一特定的角度来观察女性的社会存在的。由于封建传统与父权制对妇女身份的规约与束缚,女性长期以来处在一个社会身份缺席的状态,这就隐喻了知识女性无论是在物理时空,还是在心理时空的改变都有其漫长曲折的征程。通过对现代市镇作品的阅读发现,作家们对知识女性的叙述一般是从两个维度来考察的:一是他者站在理性的高度来对女性的社会性存在进行审视与观照;二是从知识女性自我的立场出发来反观的。从知识女性的现实存在与人生道路,我们看到了传统伦理观念的强大滞后,在思想转型受传统观念牵制的历史语境中,理性的呼唤与传统对其的隶属要求是相对抗的,知识女性此时的现代意识与反抗举措就注定了她们还只是女性解放征途中的一个过渡者,她们肩负着沉重的历史使命与社会责任,也正如此,她们作为特殊的历史存在镜像而具有了更多的时代意义。作家在市镇小说里从不同的叙述角度表现了知识女性的悲剧性存在,一方面表现为传统对女性个体的束缚与规范;另一方面,则表现为个体在滞重的社会现实面前的无力与无奈;作家从对知识女性的人生探求到对她们生存处境的整体观照,再现了女性的时代存在真实。作家对知识女性的描写与叙述,是对知识女性人生意义的追问与探寻。

作家们在市镇小说里还刻画了一系列颇具特色的女性形象,如《边城》(沈从文)里的翠翠、《三三》(沈从文)里的三三、《桃园》里的阿毛姑娘等,这些人物在自在自然的环境里成长,较少受到外在与内在的束缚与规约,她们代表了美丽、善良等传统美好品质,这些人物体现的是作家的创作理想,是对作家善与美的审美想象与认知思维的表达。

其实,在那个特定的年代,女性即使不是生活在底层,命运对于她们来说,也是一样的可悲。《淘金记》(沙汀)里的何寡妇,原本出身书香之家,虽然嫁到的夫家祖产丰厚,但丈夫的软弱懒惰且早逝,儿子无能,为了保存祖产,她作为一个女人既要应对族人的挤兑,又要与镇上的权势人物较量抗争,常常生活在惶恐与担忧里。《在祠堂》(沙汀)里的连长太太,在表面光鲜的生活背后,是内心的寂寞与空虚,她渴求一份真情与真爱,最后为情而惨死。从这里可以看出,几千年的封建陈规枷锁,在一个社会未曾普遍解放的现实里,女性是不可能有自由自主的,她们的人生就只能是受压抑的存在。《春王正月》(罗洪)里的金淑鹅曾在上海上学,接受了良好的现代教育的她,并不是为了独立自主,仅只是为了能够有机会找到更值得依赖的人而已,这也就表明了传统力量的强大与滞后,无论是受过现代教育理性启蒙的还是未受教育影响的,都认同女性目前的身份,并没有从思想精神上独立起来,同时表明,若没有思想的解放,社会的解放是不可能的。作家通过对市镇女性的叙述,写出了在这一特定时空里的女性存在与人生追求,这样,这些女性形象就蕴含了丰富的历史、文化和审美内涵。

[参考文献]

[1]师陀,刘增杰编校.师陀全集(2)[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

[2]师陀,刘增杰编校.师陀全集(1)[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

[3]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作者系玉溪师范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武汉大学博士后)[责任编辑吴井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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