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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螺壳白蛤壳

2014-04-29海涛

当代小说(下半月) 2014年10期
关键词:石岩杨帆笛声

午睡起来,我觉得浑身慵懒。呆呆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我索性又躺下,可窗外的阳光异样刺目,蝉的噪声和涛声喧哗那样吵闹,我怎么也睡不着,只好翻身起来,探身把床那边的电视打开。电视里正播放一个关于山村恋爱与生产的电视剧。我躺在床上,眼睛瞅着荧光屏,脑子却走得很远。我不明白那些导演们老把摄影机对准阴暗的山林深处的小村,却不来拍一下关于阳光明媚的大海。山和海是两种文化的象征,代表两种不同的生活、性格、爱情。我上高中的时候,读了好多书,也写了好多幼稚的东西,我幻想自己考上大学后好好地把关于山和海这两种不同的文化内涵表现一下,可是我的梦碎了,高考之后的那几场雨便成了我记忆中永远水淋淋的天气。我永远也走不出这一团潮湿和雨雾了。没有办法的时候,我只好沿着无数渔家姑娘走过的小路,嫁给了海陆。海陆是个英俊强健的小伙子,他在一艘远洋捕捞渔轮上当大副,工资非常高,前途也无限好,我和我的家里人没有别的说的。海陆给了我一个物质丰裕的家,并且决不让我干其他渔家姑娘该干的活,他怕海风吹坏了我那细嫩的皮肤,怕阳光晒黑了我那漂亮的脸蛋。我也就平静下来。默默地享受着命运安排的这一切。可是,近来,我心中越来越充满了一些令我心慌意乱的东西。海陆一出海就是三四个月,有时还要半年。短暂的死去活来的甜蜜后,一个个孤独寂寞的黑夜,那漫长的别离令我害怕。越来越觉得难以忍受,那些电视上不厌其烦表现的乌七八糟的情爱场面令我越来越经受着思念和情感的煎熬。我那样的惧怕夜晚的来临。无尽的夜色,阵阵的海涛声,甚至风雨之夜,咆哮的大海,令我婚后独处的夜晚很少平静而惬意过。白天也一样令我烦,我根本没有伙伴,那些已婚的妇女的庸俗和粗野令我恐惧。我根本不愿意和她们一起胡说八道,打扑克赌钱,去港上抢鱼,贩鱼。我就像山上的一株孤独的杜鹃花,生长在一大片荆棘丛中。我总是用山上的植物来比喻自己的处境,幸亏白天可以到海边散步,可以看海,看船,看海浪,看落叶,可以拾贝壳。贝壳,那种洁白而润滑的贝壳打动了我的心,令我兴奋,喜爱,我开始每天都要收集一部分,带回家,然后在夜晚的时候慢慢地看。

一声女人惊恐的尖叫,把我从自己的遐想中拉出来。我的眼睛看到了一具男人的胴体和女人的胴体。女人那可怜又惊惧的小羔羊的姿势更激起了那男人的兽性。那男人浑身上下闪着强烈的欲望的光。我的心里涌起一阵阵浪潮。我既担心同情这女子的命运,却又希望看到想看到那一幕。我心里涌起的感觉令我自己惊慌,我赶紧翻起身,“啪”地关上电视,并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我再也不想看电视,我走到窗前,用力把窗帘拉开。我的家在湾边的半山腰上,是一座掩埋在树林中的红黄之间的漂亮的二层楼。楼里的设置和安全装置都是第一流的,可以让我独自幸福而又安心地生活,知道海陆的归来。站在窗前望去,下午的大海在仍旧强烈的阳光下粼粼动荡着一片片的银光,一只只的渔船在紧张地忙碌着。现在潮已快退到最低,原先黄黄的海石露出沙滩,原先锃蓝的地方也变得褐黄起来,而且泛起因触到沙丘儿涌动的浪花。落潮之后,大片大片养殖扇贝和紫菜的架笼,还有一张张坑子网,都从海面上露出来。海风凉凉地吹进,撩起窗帘,拂起我的发,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凉爽。海风的凉爽和那特殊的海腥的味道让我的心完全平静。我对着阳光仰起头,双手从后面撩起长长的頭发,形成一个美丽动人的姿势,我坚信我那圆润优美的青春曲线让太阳也会晕眩。

我转身来到桌子前,原来养金鱼的鱼缸已用来盛我拣拾的贝壳,我喜爱的全是那种薄薄的雪白的闪着象牙白玉般光泽的白蛤壳。这是一种有着优美名字的叫“百绝香”的蛤壳。

我满含柔情的目光遍洒在这些幸运的蛤壳上。它们那雪白单纯的样子让我引起很多的联想。我突然觉得我应该到海边再去找一些这种可爱的蛤壳了。这是一件用来打发时间的多么有意义的事情。

我已经亭亭玉立在金黄的沙滩上,穿一身雪白的真丝连衣裙,戴一顶压低的淡红色凉帽,提着一个小巧的竹篮,我这样子,准让人认为是一个回来度暑假的大学生。

站在海边和站在山顶是多么的不同啊,站在海边你的视线被围固成窄窄的一片,无穷无尽的大海和波涛使你觉得那样渺小,使你油然而生人生的苍茫与无奈。而站在山顶,一切都在你脚下,你的目光似乎能俯视整个世界,你会不由自主地浮起一种“凌绝顶”的豪情与壮志!

我望着夕阳下的大海,突然有种人生如梦的感觉。海浪正在有条不紊地向里蜷缩,留下一抹抹的印,它们似乎就从未疲倦过,我就有意踩着这浪花儿走,咸湿的海水让我的脚极不舒服,金黄的沙滩似乎没有尽头,突兀的海中垃圾让我皱眉。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和死鱼烂虾的尸体发出的气味令我反胃。海也就少色了,我越闻到这种味道便越讨厌,海就是一个脏兮兮的懒汉,总是把一切都吃下去,实在容纳不了的,便会略微地推到岸边,便再也不肯多推出一步,我们的穿着透明连衣裙的处女一样美丽动人的大海呀!

我只顾低着头在湿湿的海滩上走,不知已走出了多远。一只只的小沙蟹横着走,一见我走来就倏地缩回去,藏得无影无踪。藏在沙滩中心里又深又复杂,几乎费半天工夫也捉不到它。它又没有什么利用价值,所幸它也就越发迅速地繁殖起来,我看着它那缩头缩脑小心翼翼的样子就觉得讨厌。

潮完全退下去。一阵笛声在海涛声中穿过夕阳的余晖直入我的灵魂深处。这异样的笛声包含的内容立刻在我心中起了震颤,我身体都抖了一下,立刻抬眼看去,只见眼前出现了一大片礁石,一个人正坐在一块最高的礁石上对着夕阳下的大海不住地吹着。他那与礁石融为一体的背影立刻引起了我的激动。没想到在海边竟会遇到一个会吹笛子的男人。而且他那奇怪的笛声中,有着非常真实的浓浓的忧郁。他正在动情地向大海倾诉什么。但到底是在倾诉什么,我却感觉不出来,表达不出来。我就被这声音抽打了一下,我稍一迟疑,便立刻朝他直走过去。

我来到他面前,静静地看着他。他眼看着大海,笛声里却都是清晨的山风,夜晚的冷月,洋的湍流。这是我真切的感受到却又说不出的内容。但安置在这一切之上的那一层似雾非雾的突然,却令我猜测不出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内容。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他有长长的脸,高挺的鼻梁,有大嘴巴。他定是比我大几岁,有二十七八的样子,白色背心,露着并不强健但有挺拔硬朗如山石样的胳膊和胸肌。他入神地吹着,脖子稍微有些凸起,双手、笛子、头颅在夕阳下构成一个有力的形状。他的眼睛大而深邃,此刻却被海和夕阳映得一片迷茫。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是那样突兀地攫住了我的心。这笛声好比一只从天而降的雄鹰,突然向我发动了无法逃避的袭击,我就呆呆地站在那儿,阳光、海洋、涛声离我却非常遥远了。我是一只痴迷的鸟儿,被推进这笛声织就的那不可抗拒的网里。

笛声戛然而止,回响犹在海上漂荡。我深吸了口气,就如刚从梦中醒来。我不由自主地赞叹道:“真好,你吹得好极了!”

他似乎才看到一个美丽的女人站在他面前。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白白的牙齿映亮了一个非常淳朴但又满含说不出的忧伤的笑。我的心被这笑容又一次深深地打动了。谜一样的男人,我的心里充满了好奇。

他没有说话,站起身,就要离开。这时他俯身从礁石捡起了一个黑黑的褐褐的东西。这竟是一只红螺壳。这种红螺壳丑怪而粗糙,嶙嶙峋峋的宛如长满蛎疤的礁石。这真是个奇怪的家伙,他竟然喜欢这种丑陋不堪的东西。我不能让他走,我站在他面前,故意调皮地说:

“你,你这人怎么不说话就走?”

他愣住了,他似是根本没料到我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他看看我,有些愕然地說:“你在说我?”

我开心地笑了,揶揄他:“难道是对着呆头呆脑的礁石说么?”

他的脸红了,低声道:“对不起,我认为你们这些大学生根本瞧不起像我这样的打工仔呢!我真的没料到。”

打工仔?这倒让我有些惊奇了。他的笨拙的解释又让我开心。我“咯咯”笑道:“你是打工仔?在哪里打工?从哪里来?”我竟一点也不觉得我这种问法有多么不合适和肤浅。

他迟疑了一下,深邃的眼里泛起无以名状的忧郁。但他还是很快说道:“我从一个小山村里来,就在这边的扇贝养殖场里。”

噢,我明白了。我又问:“你的笛子吹得真好,你跟谁学的?”

他这回真的笑了。可能他认为我真的是单纯和天真。他说:“我从小就会吹,在高中时又跟音乐老师学会了许多曲子。”

“你也上过高中?”

他点点头。他看看我,说:“我该回去吃饭了。”

一种巨大孤独感包围了我,我又想到即将到来的这个漫长的夜晚,我看看他手中的红螺壳,不回答他却又问:“你很喜欢它,为什么?”

他笑道:“我喜欢它,真的很喜欢它,也并不为什么。其实人有时喜欢一种东西并不一定需要原因的!”

我知道他是在骗我。他一定不愿意说出喜欢这个丑陋家伙的原因。我为了报复他的欺骗,竟然说:“我也很喜欢这种红螺壳,你能不能送给我?”

他看看我篮子里那些漂亮的雪白的蛤壳,清楚我在说谎,但他还是认真地递给我:“既然你也喜欢这丑陋的家伙,你就拿去吧!”

这时海潮已开始上涨,夕阳几乎就要触到海面,海风越来越大,海涛声越来越响,而海浪已几乎扑到我们的脚下了。

他看着我把红螺壳放进小篮子,固执地说:“我得走啦,再晚了回去就没饭吃了。”他不待我说什么,一步步地朝他的养殖场走去。

我望着他在夕阳下长长的影子,心里突然就海雾般弥漫上浓浓的一层失落和哀伤。

几天以后的晚上,夜色已深,我却没有丝毫睡意。天气似乎特别的闷热,连吹来的海风也是热的,我打开空调也解除不了心头的烦闷。夜色中的海涛声、蝉噪声、海风掠过树枝的声音,令我更感到心神不定,我听了会儿音乐便听不下去了。看了会儿电视也看不下去了。我百无聊赖。我开始思念海陆,他的船在哪里呢?他现在干什么呢?有没有危险?我越想越累,越想心里越乱,我干脆来到桌子前,静静地看我的蛤壳。淡红的灯光下,那些雪白的蛤壳闪烁着柔和的纯洁的光。这种纯洁的优美的光令我神往,而那个红螺壳却猥琐地蜷在一角,显得粗俗而平凡。那礁石一般经受了无数风浪的外壳,锐利的突起和蛎疤,越看越让人觉得耐人寻味。我开始渐渐喜欢上这笨拙沉重的红螺壳。它比起那洁白轻飘优美的蛤壳富有更多的内容。我伸出手指,抚摸着蛤壳光滑而沁凉的外表,凉意沁入心田,心平静了许多。我抚摸着它便感到了一种生命的光滑优美与高洁。而抚摸着红螺壳,则感觉出一种生命的沧桑艰辛与沉重。它们各有千秋,同样令我喜爱。

对于那奇怪的吹笛子的山里男人,我终于知道了他叫石岩。我怀疑他这是随口编出的一个名字。其实名字只是一个称呼,它与人又有什么关系?我只关心这个送我红螺壳的男人叫石岩就行了。我这样叫他会答应。我一连几天都去礁石那找他。他似乎有些想避开我。我缠着他让他教我吹笛子,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渐渐熟悉了之后,他开始向我借书。我一本本地借给他,他总是很快就看完。我很奇怪,他看书的速度使我认为他只是在消磨时间,我不能相信他会从书中记住什么。越深入的接触,我越来越感到他的神秘。在他忧悒而沉默的外表下,一定埋藏着令人十分惊奇的故事。如果能把这个故事挖出来,这一定是件十分有意义而且开心的事情。他那双眼睛简直就是两个不见底的山洞,任何一个探险家都会产生要弄个清楚的想法。

我突然冒出一个大胆而奇怪的念头,我也要到他那个养殖场打工。这样一来可以接近他,二来可以消磨时间,至于挣不挣钱、劳累不劳累我全不在乎。我甚至不管海陆和别人怎么看我。我知道现在那个养殖场正需要人手,而那个养殖场场长杨帆又是海陆的同学,杨帆又不止一次动员我去他场里干养殖顾问,我想要进去显然是绝对没有问题的。我为自己的想法激动起来。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想法对于一个已婚的女人来说是多么危险。

就这么定了,我兴奋地哼着歌儿走进卫生间。我痛快地洗完澡,躺在床上充满了幻想。朦胧的床头灯光在我面前勾画出一个瑰丽多彩的空间。这时,电话铃响了,我皱了一下眉头,不想接,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老是打电话骚扰我。可我又怕别的人有事找我,我赶紧把电话拿起来,说:“喂,哪里?”我生硬地问。

“嘿嘿,是我!”一个甜腻腻色迷迷的男人的声音响起来。我的身上像爬上了许多毛毛虫般令我恐惧又恶心。这个不要脸的男人是我的一个同学。他声称爱我爱得入了迷,我不知为什么突然来了兴趣,没有和往常一样立刻把电话挂断。

那男人知道我在听他说话,立刻兴奋起来:“亲爱的,你终于可以听我说上几句话了。我多么爱你呀!我都要发疯了。那海陆有什么值得你爱?一个粗野不懂情趣的水手。虽说是个大副,又有什么?还不终日风里来浪里去,连皮肤都是黑的硬的,说话都带着海味和腥味。让我给你快乐吧,来安慰你无尽的寂寞和空虚。”

真见鬼,天晓得他从哪里学会了这些令人肉麻的污言秽语。我讽刺地说:“是呀,那你现在就来吧!”

“真的?”对方似乎惊讶而疯狂了。

“不过……”我拉长了声音,“你用不着为我敢上刀山下火海,我只要你见识一下我家的纯种狼狗和双筒猎枪就行了!”

我不等对方听到后会有什么反应,一下挂断电话。我干脆把电话关了。我开始想那家伙听到我的话后会有什么表情。我猜想他肯定像一个饥饿的小偷,溜进一户人家厨房,摸黑端起一个碗,贪婪地吃了一口,却吐不出,咽不下去,原来他偷吃了人家又馊又臭的狗食。我躺在被窝里嘿嘿地笑起来。我独处时情绪还从未这样好过。这完全是因为我的那个冒险的决定明天就要实施的缘故。我想不出石岩一见了他心目中的大学生会和他一起干这种粗活脏活時的喜悦。是惊讶?还是其他意想不到的表现?

“管他呢!这一切明天我去了不就知道了。”我这样想着,竟毫无顾虑地睡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床了,心情十分舒畅。一晚上我也没有做那些让我羞惭恐惧的乱七八糟的梦。我胡乱地吃点早饭,故意穿了一身普通的衣服,也没有化妆,便向养殖场走去。一路上,我在考虑着怎样向杨帆解释我要在他这儿工作的理由。杨帆以前望我的目光不大正常,也许他会误解我的意思,可我才不管这些呢,我一想到只要能和石岩在一起,能完完全全地知道我想要知道的一切,我什么也不在乎。

果然不出所料,杨帆对我的到来又惊奇又欢迎。他知道这完全是我自己的主意,我解释的理由那样苍白无力,但他还是同意让我留下来。他要我在场长办公室,我却执意要和其他工人一块儿干。我说我主要是想劳动,否则我就不会离开家。杨帆是个聪明的人,他看出来我的固执与坚决,他也就痛快的同意了,他很快就把我领到工地上。

石岩看到了,他显得十分吃惊,我得意地看着他,心里满了成功的喜悦。

第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活并不十分重,也不累,只是有些热,有些烦人。打工的女孩们对于我十分好奇,起先十分矜持,一会儿就问这问那,互相成了无话不说的伙伴。这些从内地来的女孩那么勤劳且善良,她们诚挚淳朴的话令人兴奋。使你也不得不向她们敞开自己的胸怀。

下班的时候,杨帆骑着摩托车要来送我,我婉言谢绝,他有点不理解地摇摇头。但他终于还是没有勉强。我沿着海滩往回走,目的是能在礁石那儿和他说会儿话。果然,石岩又坐在礁石上,他有些局促不安,他根本没有吹笛子。他老远就望着我,然后站起来。

我走过去,问:“石岩,你是不是感到奇怪?”

他点点头,皱着眉说:“你简直把我都弄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夕阳余晖照着他瘦长的面庞,泛着一种诚挚的光。海浪离他很远,但涛声却十分的响。

我惬意地笑了:“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大学生,我只是一个渔家妇女,地地道道的渔家妇女。我丈夫在渔船上,我和你是一样的!怎么样,没想到吧?”

石岩听了我的话后望望大海,那有几只海鸥盘旋着。他还是不明白,显得有些严肃。他低沉地问:“为什么要来养殖场?是不是与我有关?”

我点点头。他不言语了,眼里射出一种奇怪的光,但随之是更浓的忧悒。他干脆看着我,警告说:“你不要接近我,不要对我好奇。我是一个脾气很坏的人,我会妨碍你的,你明白吗?妨碍你的生活,妨碍你的幸福!”

我坚定地看着他,我更加铁了心要接近他。我到底看看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你不要冒险!”他看了我一会儿,突然扔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啦。

哼,我才不怕呢!我独自往家走去,耳畔满了涛声。我似乎又看见了他那忧悒的眼睛,听见了那深沉又满怀愁怨的笛声。

石岩这人可真是令人难以捉摸,干活的时候,我常常拿眼瞟他,但他却老是低着头,只是一个劲地干。真气人,他分明感觉到我在看他。有时候我故意来到他身边,他却看我一眼,立刻借故走开。

“瞧,那个人常在海边吹笛子呢!”

我边干活边对其他女孩说。立刻有一个胖胖的叫山菊的女孩说:“你是说石岩呀,他就是个怪物,话也不跟别人说。他是从很远的那边山区过来的,倒是能干活。”

“是吗,我装作若无其事随便问问的样子,说:“他为什么这个样子,是有什么事不开心吗?别的青年可不像他!”

山菊挺爱说话,她看了看石岩,压低声音说:“石岩这个人,其实挺好的。可老是愁眉不展的,他也很少跟其他男工人说话。我问过几个同来的男工,可他们都不知道石岩的情况。他就是一个谜,他心里一定有什么事!”

我怂恿她说:“山菊,休息时我们围上去,让他给我们吹笛子怎么样?”

“好呀!”其他女伴们一齐为我的主意而兴奋,山菊悄悄地对我说:“海云姐,你们海边的人就是泼辣,不怕别人说!”

“这有什么?”我笑了,“这都是什么年代了,不就是让他吹首曲子,大家娱乐娱乐嘛!”

这时,我们刚好整理好了一大堆扇贝笼。我朝石岩那儿大叫道:“喂,石岩,过来给我们抱到那边去!”

石岩一声不响地过来,把扇贝笼双手抱起来,也不怕泥沙和海草弄脏了衣服,摇摇晃晃地走到大堆那边,回来的时候,他额角已出了汗。我见他又要回去,忙叫道:“石岩,你怎么不说话呀?”

姑娘叽叽咯咯地笑起来,石岩盯了我一眼,脸倏地红了,他仍是一声不吭地走回去了。

我瞅见山菊望着他出神,叫道:“石岩呀,你衣服脏了,脱下来让山菊洗洗吧!”

山菊的脸绯红了,她的嘴巴可不饶人,直嚷道:“石岩呀,实在是海云姐想给你洗洗衣服呢,她老公不在家,还要你帮着干活呢!”

所有的人都哄笑起来,我的脸一阵儿发烧,这时我瞅见石岩的身子低得更厉害了。我不甘示弱地说:“石岩,这有什么,只要你敢脱下来,我就负责给你洗!”

“好哇,脱下来让她洗,让她洗!”小青年们一起大嚷着,笑闹着,石岩脸色难看地看了我一眼,眼里满是羞怒。也许他认为是我故意捉弄他。我就不信石岩能老是这副样子。

我正想着呢,石岩猛地站起来,噔噔地走到我面前,一脸怒气似的脱下背心,一下扔到我面前。他挑战似的看着我,眼里满是怒意。

我一下呆住了。我没想到他竟会这样做,我不自在起来,垂下脸,直烧到耳朵根。

“好样的!好样的!”小伙子们疯了似的大喊。

有个更调皮的甚至叫:“石岩,脱下裤子,脱裤子让她洗!”

山菊和其他的女孩儿也笑起来,她们都在盯着石岩那山石般的胸膛看。

我猛地站起来,拾起石岩的背心,不甘示弱地道:“你们高兴什么?洗就洗!不就是一件背心吗?你们谁还有衣服,我照样给你们洗!”

小伙子们沸腾了,不一会儿就飞来了四五个背心。姑娘们开心地大笑起来。这时,杨帆突然在那边的二层楼上向我们大嚷道:“干什么?你们在闹什么?快干活!”

我们这才稍微收敛,各人干起各人的活。

休息的时候,我们一窝蜂似的围到石岩身边,非吵着让他吹笛子听。石岩被闹得十分窘迫,再三推辞不过,这才跑到宿舍拿出笛子,一心一意地吹起来。渐渐地,他已完全沉浸到笛声中去了。

石岩吹奏的笛子美极了。我们全都一动不动地听着,笛声在阳光下忽缓忽急地流淌,宛如山间的小溪,把那海涛声赶得远远的。我突然发现石岩的眼中少了些忧悒,笛声中多了些快乐。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杨帆催我们干活,我们才深吸了口气。恋恋不舍地奔向各自工作的地方。

一上午就快乐的过去了。我不想回家做饭,就想跟山菊、石岩他们一块儿吃伙房。我正和山菊向伙房走着,杨帆却拦住了我。

“海云,别走了,中午我请你到饭店吃水饺!”

我突然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热辣辣的东西,我的心头一震,赶紧拒绝:“不了,我随便吃点就行。快吃完饭,我还要和山菊她们打扑克哪!”

杨帆很失望,说:“好吧!那就随你了!”

我看着杨帆落寞地离去,山菊却突然说了一句:“其实杨厂长这人挺好的。”

我一愣,问这个似乎并不天真的姑娘:“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

山菊脸一红,忙说:“没什么意思。我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快走吧,再晚了就没饭了。”

下午收工我往回走的时候,在礁石边又遇见了石岩,他居然求我道:“我真的再求你,你不要再惹我,不要再让那些女孩子烦我!”

“为什么?”我盯着他,他避开我的眼光,看着大海。他忧悒地望了一会儿,才对我说:“我只想平平静静地在这儿呆下去。就像那红螺壳,别看我……”

石岩突然停住不说,这正是我最感兴趣的地方。我看着他,勇敢地说:“石岩,别躲躲闪闪的,我希望你像个真正的男子汉!”

说完之后我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故意把他留在那发愣。我就不相信敞不开这个男人的心扉。

石岩呀石岩,难道你真就和山石一样难以开口说话?

日子一天天过去,石岩却一直对我躲躲闪闪。他的心一直紧紧地关闭着,这就越发激起了我的好奇。

一件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吃过午饭,我正要和山菊她们到那边的宿舍玩扑克,杨帆却突然叫住我:“海云,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我有点儿事和你说说!”

我奇怪地望了他一眼。他十分平静,只是目光中充满期待。我看了山菊她们一眼,她们都没有表示特别的意思。我知道当着这部分人的面不好推辞。我就跟在他身后向他二楼上的办公室走去。

夏日的中午十分寂静。杨帆的办公室宽敞而明亮,透过蔚蓝色的纱窗向外看去,大海在阳光下十分安静地躺着。我在双人沙发上坐下,杨帆为我倒了杯水,便坐在我身边。

“什么事?”我问他。他侧着身子,面对着我,眼睛里充满了让我恐惧的东西。我有些不祥的预感,本能地向那边靠了靠。

杨帆盯着我,声音略微颤抖地说:“海云,我很嫉妒海陆。你为什么没有感到有一个人在默默地爱着你,从很早的时候就默默爱着你!”

我心头一震,爱情,尤其是初恋,一定是双方互相感应的神圣感情。如果一方没有这种感觉,自然不知道另一方有这种感觉了。我有点意识到了什么,心乱如麻。

中午很静,我突然意识到这座小楼上只剩下杨帆和我时,我突然莫名的紧张起来。

杨帆的脸上涌上了红晕,他呼吸开始变得粗而急促。他沉浸于激情之中,冲动地说:“那个爱你的人就是我呀!你的美丽,你的风韵,无不让我疯狂。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你……”

我不能再让他说下去,我果断地站起身来道:“杨帆,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可早就是海陆的人了。我希望你我都忘记今天中午的事,对不起,我要走了!”

然而,我的行动已经迟了,杨帆已被巨大的激情控制,他的理智消失了,竟然疯狂地朝我扑过来。我惊叫一声,和他一起跌倒在沙发上。

“放开我,你这流氓!我要喊人了!”我大叫着,拼命地推着他的身体。

然而,杨帆不让我喊出第二声,便凶狠地压了上来。他的沉重的而火热的身体让我窒息。我想喊,然而嘴让他捂住,我想动,却被他和沙发背困住,我无奈地摔打着双腿。我那仅穿连衣裙的肉体感到了杨帆那青春的肉体的灼人热力。我知道我绝抵挡不了多长时间,我很快就要崩溃的。

杨帆的头埋在我的乳间,我浑身一阵奇怪的颤抖,我为自己本能的反应感到羞耻。我竟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石岩!石岩!”虽然杨帆的手捂住了我的嘴,我信他还是清楚地听到了。他愣了一下,更加疯狂地用嘴拱开我连衣裙上的花白的扣子。一阵电流迅速通过了我的全身。他那火热有力的吮吸让我昏迷。我不由自主地“嘤咛”一声,双手抱住了他。本能的冲动战胜了我的负罪感和羞耻感。对那种需要的渴求使我变得失去了理智。整个世界变成一团欲火,大山在远处轰然倒塌,连海涛全都哑然臣服了。

要命的疯狂很快过去,杨帆在经过巨大的撞击与发泄后汗如雨下,面色血红。他突然显得有些慌乱,六神无主。他尴尬地笑着从我身上爬起来,慌乱地提上裤子,坐在他的写字桌前吸烟。我看见他可怜地打了几次火都没把烟点着。巨大的快感后的疲惫让我惬意,随之而来的耻辱却让我羞恼。我冷笑地盯著他:“怎么,你满意了?”

杨帆突然不敢说话。我从他的莽撞和笨拙中知道他还是个新手。他说的话是真的。我突然有些同情和可怜他,我说:“还呆着干什么,给我些纸!”他这才如听到了圣旨,慌乱地从写字桌里取出一卷卫生纸,递过来。

我很快地收拾好了一切,汗也消失了。我坐起来,勇敢地看着这个大胆又怕得要命的可怜虫。我嘲笑道:“怎么,你刚才的那种勇敢劲哪去了?”

杨帆吐了口烟,道:“我觉得对不起海陆!”

“你这会儿想到了有什么用?你后悔了?”

“我后悔什么?我知道你并不爱海陆。你嫁给他只是出于无奈。你不敢反抗家庭,再说你又没有其他让你倾心的人。”

杨帆还总算知道我。我的眼泪突然要流出来,可我坚强地忍住了。做一个女人真难,尤其是丈夫整天不在身边的女人!

杨帆一支烟吸完,平静了许多,他见我十分平静,便又恢复了正常,问我:“你刚才呼唤着石岩,这是怎么回事?”

我喝了口水,对他说:“你以为我是冲着你来的吗?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一见石岩我就被他吸引住了。他是个奇怪的男人。我就是为了他才来的!”

我的话让他吃惊。他不相信地问:“这怎么可能?石岩这小子有什么过人之处?整天愁兮兮的?你绝不会爱上他的。”

“很难说,我觉得他心里藏着很多东西!”

“哈,原来你就不是个贞洁的女人!早知这样我何必苦苦等到今天。我可是真的爱你!”他说着话,又朝我扑过来,把我搂在怀里。这次我没有反抗。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反抗还有什么意思。况且他又真的爱我。我干脆搂住了他,任由欲望之火把我们烧在一起。

从此之后,我再也不和山菊她们一起干活了。我悠闲地坐在办公室里,面对着杨帆,有时也望望大海,看看干活的人们。我被杨帆发疯一般地爱着,他用摩托车载着我飞来飞去,我们在爱欲之海里沉浮。

我还是注意到,石岩的眼睛里痛苦更深了。他开始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望我。我的心里突然很难受,每想起石岩的眼睛我就会很烦,常常朝杨帆发火,杨帆却不在乎,他对我的爱已确实到了疯狂的地步。

作为一个女人,我感到既矛盾又幸福。

一段疯狂的日子。我发现自己已经有点爱上了杨帆,和他在一起令我亢奋冲动又羞惭。对于海陆的负罪感越来越淡漠,连我自己也吃惊我竟是这样一个不顾廉耻的女人。杨帆的安慰常常驴唇不对马嘴,我冲他发一顿火后,见他像一个孩子似的委屈和难过,便又不得不反过来安慰他。

这期间我又接到了那个讨厌的男人的可恶的电话,他竟然对我恨恨地说:“好个正经的女人,你和杨帆干的好事都在我眼皮底下呢!我会把这一切告诉海路。他快要回来了!”

我当然不甘示弱:“告诉谁我也不怕,你这条蛇根本不放在我眼里。你只要敢站到我面前,暴露在日光下,我准会剥了你的皮!”

话筒里传出恶狠狠的声音:“等着瞧!”

这次却是他先挂断了。不管怎么说,我心底的不安是令我恐惧的。我干脆不去想这些,幸亏杨帆的热情鼓舞了我,我问他:“海陆回来知道了这件事怎么办?”

杨帆便不在乎地说:“他怎么会知道呢,再说,他不要你不要紧,我会娶你!”

我有些放心,但仍是有许多阴影藏在心里。

有好几天没顾得上去海边见石岩。我突然觉得应该非和他说说话不可。我和杨帆撒谎身体不舒服,下了班我便沿着海滩往回走。

首先是一阵让人闻之落泪的凄惨笛声飘入我的心灵深处。我没来由地一阵颤抖。只见石岩正坐在礁石上,入迷地吹他的笛子。潮已涨上来,浪花在他周围飞溅,打湿了他的衣服,他竟似乎不觉得。他还是一心一意地向大海倾诉他深深的忧悒。他的眉头紧锁着,眼里盛着苍茫海天边的愁绪。我就呆呆地站在他的面前,仿佛海浪正一下下地撞击在我的心上,把许多东西都一次次地撞得粉碎。

“石岩!”我再也忍受不住这笛声和他的神态。我低低地叫道。

他从笛声中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仍旧吹他的笛子,他的无限怨恨的目光望上苍茫无边的大海。夕阳让一团阴云包住,大海立刻阴沉得可怕。我急得又一次喊他:“石岩!”

他这才放下笛子,从礁石上跳下来,不管海水打湿了他的裤角。他冷冷地望着我,像是不认识我,我感到掉入了冷冷的无底深的海水中。我突然有点生气,质问他:

“石岩,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他冷笑了一下,才揶揄道:“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话?和你说话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要来找我!”

我的泪快要流出来,我气得什么也没说,一转身,就要向家里走。我突然唉的一声,歪倒了。我原来没准备从这儿走,还穿着高跟鞋,气怒之下没有看路,陷在乱石间扭伤了脚。

石岩吃了一惊,立刻奔过来,伸手要扶我,我气呼呼地一甩手,说:“走开,我不用你扶!”我的泪水正在眼眶中转动。他怔在那儿。我吃力地往上站,可一阵剧痛,不得不重新坐下。

石巖不容分说地抓住我的手,我觉得一股热流窜进心田,我使劲儿顺势站起来。他搀着我,一蹦一跳地来到了海滩外面的绿草地上。又疼又累,我支持不住,一屁股坐下来。

石岩看了我一小会儿。我根本不理他,他只好讪讪地说:“你在这儿坐会儿,我去找辆自行车,把你送回去!”

石岩向那边走去。我望着波浪涌动的大海只是想哭。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涛声稍稍减弱。

石岩仿佛进入童话中的宫殿,那样看着四周的一切。他拘谨地坐在沙发上,在缤纷的吊灯光下显得那般窘困。

我吃过药,又贴上了膏药,疼痛已经消失。我坐在石岩对面,幽幽地盯着他。

石岩干涩地说:“你的家真好!”

我没有回答,他不自然地舔舔嘴唇。

我对于他的恼恨更加强烈。我不知自己是出于一个什么心理。我指指电热水器说:“那里面有开水,茶筒有茶,自己倒!”

石岩都没有动,我知道他正在竭力的恢复着他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真的,我不知道你家里这么富有!”

我还是不说话,我看见灯光下他脸上露出复杂的意思。我的家富跟我有什么联系?难道石岩也是个市侩小人?我盯着黑黑洞洞的窗外,反而静静地去谛听那隐隐的涛声。

我的态度激起了石岩骨子里的怒火。他声音中明显地带有不满,问:“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石岩指的是什么。是说我到养殖场,还是说我和杨帆,还是两件事一块儿说。

我看着他,只是简短地回答了一句:“我愿意!”真的,人生中为什么这么多为什么呢?为什么凡事都要有个大多数人看来都认为应该那样的理由呢?

石岩低下头。他沉重的样子让我很难过,我反而有点不安与愧疚起来。他毕竟是第一次到我家里来呀!我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呀?

我正想着,石岩却又说:“其实,你不应该这样的,你真的不应该!”

我让他眼中的忧悒和语气中浓浓的责备激怒了。我莫名其妙地叫道:“什么不应该?你是说我不应该为了接近你而去养殖场吗?你是说我不该和杨帆那样亲热吗?你还是说我不该随便放弃这样的一个家吗?”

我急躁而冲动的语言震住了他,他怔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不要这样,你知道,你这样做有人很痛苦。是发自内心的痛苦!”

我冷笑道:“是你吗?反正不会是你!”

石岩眼里闪过一抹更浓的痛苦。他垂下头,沉默得就像海边的礁石。他突然站起身,朝我说:“我得走啦,你好好休息着吧!”

我不想让他走。我立刻叫道:“你别走!”

他吃惊地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尽量缓和地说:“我脚伤了,根本不能做饭,难道你就忍心让我饿着肚子。厨房里什么都有,你自己动手,在这儿吃顿饭吧!”

他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走进厨房。

石岩做饭的手艺非常的好。我吃得很开心,石岩却好像没有一点食欲,只是为我不停地夹菜,盛饭,自己只吃很少的一点,我热情地劝他。他不好意思拂我的好意,勉强地大口吃着。

吃完饭,我看着石岩把东西都收拾好。我给他倒了杯水,自己也倒了杯。我把电视打开,一段优美而抒情的曲子充溢在客厅里。石岩走过来,隔着茶几坐在我对面。好长时间,他都是默默地望着手中的杯,看着优美的茶叶在里面翻转。我正想问他的时候,他却突然抬头望着我,说:

“你真想知道我的一切?”

我使劲儿地点了点头。

石岩想了想,才说:“那我就告诉你吧。我是一个与幸福无缘的人。很小的时候,我的父亲就死了,母亲艰难地拉扯着我们……”

石岩低沉而朴实地讲述着他在那个贫困的山村里的艰难生活。他讲了他在中学时如何因为贫穷而不得不中断初恋;在东北打工时又有如何曲折的感情经历。回家后又如何和一个真爱他的姑娘分手,而要屈从于一个不行的婚姻。他不肯就这样下去,可又没有办法,他只好躲到这海边,逃避着一切。他动情的叙述一次次打动了我,我望着他因回忆而常常泛起泪花的眼睛,一阵阵涌起感情的波澜。黑夜在不知不觉中已走出很远,远处的涛声也越来越近了。

最后,石岩天真地对我说:“我是一个与幸福无缘的人,我天生就注定不能拥有幸福,生活就是这样。我又有什么办法?我的家是那么贫穷,在那么个落后闭塞的山村里你什么事也干不成,强加的感情又那么令人痛苦,我真是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我只是逃避,可我又丢不下我那可怜的善良的伟大的母亲。她经受了多少平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我就在这痛苦中难以自拔。我真的丢不下我的母亲,是她使我的一切抗争都失去了意义。看来我就永远这样下去了。”

我知道,石岩隐瞒了许多真实的事情,但他表现出来的感情是真实的。他内心深处还隐藏着许多他认为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东西。这种东西我只能感觉到,却很模糊,表达不出。我沉思了一会儿,对他说:“我没有权利指导你的生活,因为我的生活本身就充满许多痛苦。但我知道,逃避是不行的,勇敢而大胆地追求才是出路。”

“你也这样认为?”他的眼里闪过一道灼目的光,但很快又暗淡下去。

我站起身,把他领入我的卧室。我让他看我收藏的那些贝壳。

柔和的灯光下,白蛤壳闪出美丽的光。

“你还留着它?”石岩指着红螺壳,声音明显地充满了惊喜。

“我就是为了它才去找你的。而你却令我失望!真的很令我失望!”我坐在床上,目光灼人地望着他,我的心里涌起一种非常奇怪的感情。

他垂下头,他似乎在积攒着勇气。然而他终于什么也没说。他看看我,声音微颤地说:“太晚了,我,我该回去了!”

我很平静地看着他,说:“住下吧,这么大的房子,我实在很孤单!”

“不,不!”石岩显得十分慌乱,“你不该这样。我不能留下来!”

我感到奇怪。我说这话竟然不带一点欲望,可他为什么这样紧张呢?我干脆装出有些放荡的样子,向他走去,嚷着说:“怕什么?别人又不知道,难道你不爱我吗?”

他显得更加慌乱。他看着我说:“你应该自重!你是个很好的女人,你为什么自己不把自己当回事?我想爱你,可是我不能爱你,我不敢爱你!我再也经受不住命运的折腾了!”

他说完话,不敢让我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便匆匆忙忙地转过身,向门外走去。我没有拦他,我听着他飞快地下了楼梯,在一阵狼狗的咆哮声中关上大门,然后就无声无息了。

我心更沉重,我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然而,我张了张口,却是一阵令人心碎的笑声。

第二天,我未去养殖场。杨帆带了许多补品来看我,其实他没有必要这么兴师动众。我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他是听石岩说的。我没有话说。他说他让石岩到海上出航去了,好多天才能到岸上一次。我仍旧没有话说。杨帆要和我干那事,让我把他骂走了。

脚好了,我却再也不想去那什么养殖场,杨帆也再没有来找过我。天黑的时候,我耳畔回响着石岩的笛声,仍是那般哀怨与凄怆。我的白蛤壳仍旧那般洁白而优美,红螺壳也仍旧那么沧桑与猥琐。

在街上,我碰见了山菊。她告诉了一件令我吃惊的事:一个身穿孝服的傻子媳妇,竟哭哭啼啼地来养殖场找她的男人。她说她的男人叫王石柱。当人们告诉她养殖场里没有这么个人,其他养殖场里也没有这么个人时,她竟笑起来。她说王石柱呀,王石柱。你不要我连你老娘也不要了,你老娘临死前都没有闭眼。她说完后就昏倒了,白沫子吐了一地,原来还有羊癫疯。这白衣女人醒来走了以后,养殖场里沸沸扬扬,猜想石岩也许就是王石柱。

我问山菊,石岩知道这件事情吗?山菊说:“石岩刚到岸上人们便跟他说了,他听了后一声不吭,只是發呆,后来他说,你们朝我发愣干什么?这根本不管我的事。后来他找借口狠狠地和杨场长打了一架,把杨场长眼都打得青肿,他连工钱都没领就走了。

山菊走了后,我心里非常沉重。回到家以后,我脑子乱成一团,什么也不想。

我把目光转向白蛤壳和红螺壳,白蛤壳依旧洁白优美,而红螺壳依旧沧桑而猥琐。我突然没了欣赏它们的兴趣。

石岩到哪里去了呢?他会有什么遭遇呢?

涛声里,隐隐传来一阵笛声。

海陆回来了,我再也没有了那种热辣辣的感觉。

第二天晚上,海陆带着一身酒气闯进卧室,把杨帆的一封悔过绝交信扔到我的脸上。我无所畏惧地看着这个可怜的醉汉,竟然冷笑起来。海陆愤怒地扬起了手,可他落不下来,便转身把玻璃缸气得推下来。

惊天动地的一声响,玻璃的碎片和贝壳们在灯光下五颜六色。海陆冲过去,白蛤壳很快地在他脚下屈服,碎裂成一堆苍白而可怜的垃圾。然而那红螺壳却很顽固,坚硬得硌疼了他的脚。海陆很快便找出锤子,一下一下地砸过去。红螺壳碎了。嶙嶙峋峋的丑陋之间,却见一片鲜红。原来它里面竟有这样令人惊心动魄的颜色!可它为什么只是个没有生命的空壳呢?

我的心突然抽搐着,泪无声无息地落下来。

啊,我可怜可悲的红螺壳!我苍白脆弱的白蛤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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