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质时代
2014-04-29鱼鱼
鱼鱼
退回二十多年前,那时我还没学会电脑,而时间正逼近2000年。那时我的理想是做林肯,当然得首先考上大学。我在高二(四)班上课,那是文科班。下了课,门前有一排杨树,它们已经老了,我们男生除了上厕所就都靠在树后面的墙上,抽烟或思考。有人滥竽充数,假装思考,眼睛却盯着女生,她们在门前的阳光里那么明媚,可我们却像一群等待枪毙的犯人,百无聊赖。我假装抽烟,想她。
其实后来我和她说起我那时的理想,可能不是做林肯,她回忆说我曾说过要成为一个苏联作家。这使我想起,是的,那时我喜欢一个人,张恨水。我常常在星期天背着一个军挎,去学校西边的菜园子里看书,欺骗母亲说去背历史。书包里有《啼笑因缘》,还有《现代青年》,偶尔有张天翼之流的小说。那时金庸、梁羽生的武侠我已经翻烂了,如果还看,那一定是涉黄的小说了。恨水先生小说的情节总是让我沉浸在浮想中,有时看到忧伤的地方,不忍读下去,就合了书,那往往也是夕阳即将落下的时候,看着沟渠里的水匆匆地去浇灌大白菜,赴一场不归的约会。其时,小鸟归巢,我坐在潮湿的田垄,浑不知将来会得痔疮。这时,把我拉回尘世的往往是一种很粗的拉长了而又沙哑的喊声,“军……军……平……平……吃饭……啦……”好多年后我也无法比喻这种声音,那是补习班李有福老师在喊俩儿子吃饭。他们是我最好的伙伴,一个叫军军一个叫平平,军军就是军军,平平也叫永平。我们在学校大院里一起长大。是的,我们从小就在一起。而那个我的她,说我的理想是将来成为苏联作家时,让我想起某一天。那时已快毕业了,我俩在班里聊,中午的阳光很刺眼,她说她的理想是当老师,我说我要成为一名苏联作家。她呆呆地看着我,张了张嘴,她的嘴上有一个小黑点,她的唇鲜艳妩媚,有明亮活泼的肉色,这使我把目光转向了黑板。那你要去苏联吗?她小心翼翼地问我。这使我有些犹豫,我舍不得离开她。那时我想起了张恨水,也许我可以做他,可我不喜欢用章回体写文章。这就使我格外为难,在理想和爱人之间我不知如何取舍,那时我十六岁。她那时叫陈会田,我叫雨。人们都这样叫我,除了填写档案,我一直没有大名。
我从菜园子赶回家时,看完的书总要撕烂,扔进水里。看着流水带着情节漂走,心里感觉失去了什么。可我没办法处理那些书,那都是我夜里从学校图书馆里偷出来的,谁也不能说服我再把它们偷回去,那很危险。我也不能放在家里,不能传阅,上面有章,侧面有印。这就使我,一个爱书的人很矛盾。我对不起我的学校,还有那些喜欢张恨水的同学。
其实那两年学校给我的印象很少。那时,我喜欢躺在操场的沙地上看夜晚的星星,想陈会田。有时一个人笑。在我躺的地方有两棵大树,那是操场中仅有的两棵树,树冠很大,影子在月光下会在我的身上来回动。夏天还好,冬天地很凉,我就做几个俯卧撑,在跑道上溜达着乱想。那时,学校也有谈恋爱的,但很少,有几个社会小混混常来骚扰校花。我班就有一个,叫什么美丽,我忘了她什么姓了。可我从小就不喜欢校花这种动物。我喜欢窈窕淑女,要有内涵,和我一样,可以眉目传情,把古诗词用在气质上,而非打扮上。我当年很有志气,虽然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当然是倒数的,考在本县第二中学,但高二去了文班后,我就一日千里了。班主任念我的文章“少年心事当拿云”是摇着脑袋念的。不过,田说我写得有些哗众取宠,像我现在一样,为了追求一种痛苦,总是不知所云。
我爱上她的那天是因为阳光也是一样刺眼。我们四个班里没有远大抱负改学文科的学生凑了个四班,大抵上谁也不认识谁。第一次一起打扫卫生,卫生委员让我擦玻璃,我刚巧不太适应这项活动,可看到她在窗外高興地笑着,热火朝天地劳动,还在和一个女生大声地问十一月是什么星座,什么花儿代表爱情啊。我从小在严谨的家教下,而且天生有几分忧郁。可那天,和她隔着玻璃,我就爱上了她。外面阳光灿烂,教室里面我的鼻血一滴滴落在衬衫上,我没有发觉。直到一班的糠皮来找我,他说,你他妈的刚到文班就没球出息了,怎么干起家务了。我俩去踢球,那里有很多人等着我们。那会儿马拉多纳还没吸毒,我喜欢那个小个子。他很自信,而我不。
我和田前后排,我上课从不听课,而她是好学生。我很有个性,她很随和。我不高兴了,也不管是否在上课,拎了球就去外面一个人玩。我习惯了一个人玩儿,当然在集体里我也似乎还行。我的自尊心很敏感,因此也常打架。可我学习真的很好了,尽管所有的人都不信,尤其是父亲。他认为只要是个人就比他二儿子强。我俩在我高一时发生肢体冲突后,他再也不打我了。可一回家,他总挑剔。我身上有着无穷的错误等着他发现。惩罚就是喋喋不休的批评,而且罚我大声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攻城不怕难,攻城莫畏险。”而这,比杀了我还难受,我真想让他打我几耳光,打聋我,也行。可他不,他轻易地不停地损坏我。
我很少在家呆,即使年三十也游荡在外面。有时看到别人家吵架,心里庆幸自己不在家,以局外人身份来看那些吵闹并不聒耳。东家晃到西家的日子飞快,我结识了很多厌恶家庭志同道合的朋友,其中最最铁的是平平。他很迷信我,我俩从小就在一起做坏事。所以我俩一直有钱,可以看电影,吃面包,买书。我记得我俩第一次买儿童文学,一次买了四本,都是同一期的,简直可以看一本扔一本了。哎,其实那是买错了,他给我买了一本,我给他买了一本。
即使上了高中,永平也还经常抽空和我一起去野外探险,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县城周围有一个山洞,里面有很多财物。永平从不反对我。后来我觉得这如果不是源于某次童年记忆深刻的梦,就是马克吐温与汤姆索亚影响了我不太健全的大脑。虽然每次探险总是一无所获,可我们很快乐。我知道我们离目标越来越近了。上了大学后,我才开始放弃这项活动。那时,我开始忧国忧民,而他在补习,继续练武术,打树、倒立、空翻、推手。如果放假了我就耐心地在旁边指导他,怎样打断一棵树的筋脉。
考大学的压力很大,我也很苦闷。我无法对她倾诉我的爱情,而这会憋坏我。那时没有手机不能发短信,我就写了很多情书。写完装在信封里,贴上邮票,放在水沟里看它能漂多远。我常在心情不好时用土块击沉它,咒骂自己是个懦夫,将来会和父亲一样,如果换到现在可能就会摔手机。
好在那时我是个善于学习的人,每晚我看地理、历史和政治总是六、七本一起看,而且记忆效果特别好。老师都很器重我,虽然我从不听课,也不做他们发的各类卷子。我那时特立,有时也独行。我惟一不懂的是女生的生理结构,这使我很苦闷,好在那是属于理科范围。而黄色小说里也只是写男女在一起兴奋时,女子如何满脸腮红,有水溢出,男子如何突然身体松软直至瘫倒,紧要处,似乎又删去了若干字,也没有图片,遑论彩色。但于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有想象过,潜意识里,以为和罂粟花或山丹丹花儿一样,像阳明哥哥说的,当你未见它时它神秘而独自美丽着。可这种观点真是害人不浅,使我不久的将来见过后,错点儿就改成爱男人。
高三时,邻居孙老师一家过年回娘家,让母亲帮助照应他们房子,怕丢东西,怕水管冻了。母亲嘱咐我说,寒假了要冲刺,你的同学朋友多,今年哪里也别跑就在孙老师家学习。那时我还养着一些野鸽子,因为从小用吸管喷米,把它喂大,很有感情,所以累了也有玩的,唤它们在自己头上肩膀上起落,感觉很幸福。有时把写给田的字条“我爱你,陈会田”拴在鸽子腿上,想象它飞越群山顺利帮我爱了她,心里又苦涩又感动。我多想告诉她啊。田是个极易动情的女子,尽管多年以后,每当她听到这里,眼睛总会湿润。我俩的感情就像一张白纸,多年后,她已经厌倦了她的理想。我让她坐在我身上,采取主动姿势,她不肯。月光透过窗帘隐隐约约,音响里放着轻音乐。我说和老师做爱其实挺没劲。说这话的时候我想起多年前我都没有吻过她。她总是在做爱以后,问我,你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见我那天就爱了我吗,你心里一直惦记我吗,你再没有爱过别人吗。我爱上她时,她还没有什么经历,也不知道将来实现了当初的理想也没有什么意义,不知道自己以后的婚姻很快就破裂了。而有时,居然同意她在上面,我在下面。她的乳房还是小巧,生过孩子后,体型还那么好。她的屁股浑圆饱满,腰很细。她每天在学校跑步,在那里她跑了近二十年。她的孩子也要跟着她,以后去那个学校跑步。这使我异常伤感。母亲不让我娶她,而那时我是孝顺的儿子。就是当我和她做爱时,我说,你如果兴奋你就喊出来吧,可她常常在一阵抽搐后瘫软在我身上抽泣,或者叫哽咽。她实现了她的理想,可她并不快乐。世界为什么变化的那么快,我们那么陌生,我记得我爱她,没有她,我的人生将毫无意义。
那时我在寒假躲在孙老师家里日夜苦读,做金榜题名的美梦。然而有一天我翻了他家的书柜,这说明我从小就难以本分,喜欢偷窥他人。话说当年我发现了一套杂志《大众健康》,里面讲男女知识,还提到月经,妊娠,阴道,阴蒂,龟头等黄色概念,使我大吃一惊。继而拉住窗帘,认真研究。里面还有女人的裸体图片,有一些小部件,虽然是黑白的,但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有时就脱了衣服抚摸自己。那时还不懂它需要润滑,一边看着书里阴道两个字,一边就感觉身体着火,压抑极了,也快乐极了,需要喷发,于是常常射得很远,玷污了孙老师家的床单。可每每射完,总觉得空虚,无一例外,觉得很对不住田,我已经不纯洁了。
在孙老师夫妇归家前,我准备好好打扫一下家里,顺便最后玩自己一次。这是一项欲罢不能的活动。好几次我想告诉永平,可又想算了,他也许不喜欢。其实主要是觉得羞涩,原来再好的朋友都有不能触及的话题。那天我想着田,顺利完成了任务,然后自己在水龙头下洗。那次小鸡没有充血,我在用洗手液洗的时候,翻开了包皮,一直褪到冠状沟里,我看见白花花的一片覆盖着它,那是就像暖瓶里的水垢一样的东西。完了,当时我想,我得艾滋病了,这都是我没讲卫生,过于淫乱的后果。我洗干净后,垂头丧气,我的小弟弟也一样羞愧无比六神无主,失去了英姿勃发的英雄气概。
记得有一次我们班组织旅游,租了大巴车,目的地是離城五十里的一个庙,庙坐落在山里。高考完了,我们都很轻松。可车行到中途时,我尿急,就要求司机停车。我下了车,四周没有掩体,我又不能远走,只好背对着车。可十分钟后我仍然无法尿出来,因为总在想田也在车里。车不停鸣笛,我只好悻悻地上车,假装很轻松。可一路颠簸,痛不欲生。后来想生孩子一定是痛苦的事,虽然那时已经知道孩子不是尿出来的。田每听到这里总笑,她说,也许那时候憋坏就好了。
我记得高考成绩下来前我在梦里吟了首诗。有两句是:“梦里依稀慈母泪,床头变幻通知书。”大体是抄袭鲁迅的。但那时学习真的很苦,我们又充满理想,幻想将来会过纯洁有意义的人生,能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我之所以一直没有吐露内心里的美好感情,是因为我很自卑,总觉得考上北大可能就有资格说爱她了。所以把高考也看得很重,似乎是爱情的惟一机会。那年我考上了北大,去学了最热门的法律,而田落榜了。
田说,那年你真神,居然考了县里文理科状元。我说,我妈总说要谢谢孙老师呢。那个月我瘦了很多,母亲后来给我杀了只鸡,滋补身体。我直到大学翻看一些书,才知道自己没有得艾滋病,原来那些白垢是因为我的包皮从没有翻起过,即使洗澡的时候。听说那样容易得阴茎癌,所以实行割礼还是好的,后来我对田感慨,同时对那只早死的鸡也很愧疚。说这话那已经是很早的事了。
上大学了,我离开故乡上了火车,我的行李里有一本、惟一的一本从图书馆偷来不舍得付诸流水的书《教父》,还有几年来的回忆,以及一些希望。那里没有任何实际的东西。那时我的小弟弟还活泼着,常常不自觉地硬起来,冲动。怀着对大自然、对美丽女子的热爱,我对生活的看法也是积极的,世界是可以改造好的,只要肯攀登。
带着依依的伤感和对明天的幻想,来到了北京。据说,和珅的私家园林淑春园就在未名湖附近。
大学里有塞万提斯的塑像,那个唐吉珂德真的很滑稽。我的理解力很弱,喜欢一些书,却大抵迷失在那些氛围里,不能用理性分析。即使现在被生活玩弄了若干年,还是傻兮兮的,懒于思考总结,不肯患得患失,总是兴之所至,兴之所去,像我的生殖器。这一点正是父亲多年来对我的深恶痛绝。
那时候去了学校要军训,还要熟悉陌生的同学,给自己制定一些计划,似乎是意气风发,准备着挥斥方遒。劳累的军训以后,除了剧增的饭量外,就是逐渐熟悉了那个校园。有时去一些墓地去转转,感慨人生无常。学校很大,人很多,不乏怪异之人。在那个时候我过早地开始思考人生,因此常常恍惚。想到那些北京人那么好的教学条件,才需考那几分就可以来北大,而我们那里即使比他们多二百分也难以上个大学,心里就很压抑。
尤其我以前从来没有上过语音课,所以每次老师放完录音后提问,我总是什么也听不懂,一片茫然,也总是低声说“I'm sorry”。有时运气好,前面那位也不会,我就似乎稍微理直气壮些说“I'm sorry too”。老师笑,对我似乎格外温柔,因为我是那么诚恳。每次这样,我内心很惭愧的,但这种游戏老师似乎乐此不疲。于是我大量的时间就去语音室戴那个硕大的耳机,偶尔也听听音乐,像卡彭特之流。
有一天收到家乡的一封信,把我拉回到县城。信是糠皮写来的,大意是他在补习班认真学习,准备来年一定考到清华物理系,但有些难度,需要我给搜集些北京人的先进信息。他说学得很苦,但还坚持看《星星诗刊》,一本窄窄的刊物。那本书给了他很多安慰。话锋一转他抱怨我没有及时给他写信,使他很失落。他说如果他和我换个位置,他会惦记我,一个星期最少给我写一封信。这使我很有些惭愧,觉得欠他许多。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我们在尘土飞扬的操场上追逐一颗绝望皮球时的美好时光。其实,美好是因为于我那是过去时,如果问糠皮,难免会挨骂。可更让我难受的是我想起了陈会田,想起她还在补习班里努力要考上免费的师范院校,梦想成为一个有德行有学识的老师,能把万千农村孩子送进龙门。可她一点儿也不知道中国的教育资源是何其的不平等,分配制度亦然。那时我就想做一个林肯,一个美国的自由平等民主的政治家,而不是做一个眼高手低的政客。那时何其自大,后来就何其妄自菲薄。
我给糠皮写信说北大很美,但也不过尔尔,还是家乡的星星深邃。记得半夜我们在大桥底下谈论舒婷吗,不过最近我疯狂喜欢上莱蒙托夫了,可惜他死了,会给你去风入松书店买几本,但因为经济紧张,不能买多。学习资料也一并给你寄去。你说到正在做一项要改变人类精神面貌的大发明,我觉得可以推迟,先把学习放在首位。然后是代问某某和某某好,你可以和他们分享学习资料共同进步,还有此致之类。
刚上大学时,我有限的经验和有数的阅读制约了我。我把大量的精力用于思索人生,因而头脑经常很混乱,也很痛苦。对于一个缺乏逻辑头脑和理性思维的我来说,是在自讨苦吃。我喜欢冷水浴,每夜临睡前就去洗漱室,用冷水搓红皮肤,然后用脸盆接了水从头顶醍醐灌顶。这样一直到了冬季,皮肤开始适应冷。最早,小弟弟因为冷刺激会勃起,而现在不会了。那时,晚上我一个人从图书馆回来先看书,用笔画一个哲学的框架,看完叔本华或马斯洛后,再读一些如《挪威的森林》《当代英雄》《走出非洲》之类。当然,最喜欢看的还是约翰克利斯朵夫,我常常合住书,想他,想罗曼罗兰。是的,每个人都有强大的灵魂,我也有的。
周边的学校少有同学,有个医学院的偶尔来往,一起喝酒。有时他带着朋友来,我们一起打球。如果正好有钱就去下饭馆,喝点酒,谈论共同的朋友和曾经都认识的漂亮的女生,但从来不说人生不说将来。也许男人都这样。如果不去饭馆就去食堂吃饭。那时粮票不够,就只能向女生讨要一些了。
大学第一个假期我回到县城,那是好多年前的欢聚,自那以后,好多人的命运变了,也有一些人死了。现在回想那时和糠皮没事总要走很远,像同性恋一样亲昵。我们通常总是走在北桥下分手。黄昏时那里很安静,一切笼罩在夕阳下,空气安静得让人无语。有时,桥下的那条河会发出咯咯的笑声,它一定听到了我们更可笑的讨论。我说惠特曼是个伟大的诗人,他的气质很明朗,我不喜欢,但我喜欢他的诗歌,有些向日葵的味道。我还是爱莱蒙托夫,我们是一种人,我们有血缘关系,所以我爱那个悲观的人。
那时,糠皮在我的劝说下,终于决定暂停他的发明。他正在研究一种消音器,可以镶在牙上,也可以放在肠道里,如果有痔疮也可以打个眼挂在上面,用来消除放屁或打嗝的声音。糠皮是个追求完美的男人,和我一样。他说他的灵感起因于他喜欢的一个女生。一天夜里自习,她在补习班他的前排放了个屁,味道虽然据说不臭,可是声音很响,这使那个女生极其尴尬。糠皮站起来说今天吃坏肚子了,然后出了教室。隐约间,那个女生一脸绯红。可最后这英雄救美并没有被领情,反而被敬而远之。糠皮说如果发明成功一定第一个送她。我不由捂住脸,我的脸热辣辣的,我想这一巴掌下去糠皮可受不了,主要是心灵上。好在他喜欢文学,他所喜爱的女生也经常变动,他应该不会受多大伤害。我说等你条件好了,去了清华物理系,参考手枪上面的那个消音管子也许会事半功倍。糠皮在我名下总是从谏如流的,于是我们又回到桥下河水里,那里有我们共同的话题:人的一生应当怎样度过,才不会湿漉漉。
假期里,有一天我对糠皮说和我去会田家看看如何,他说好啊,他年轻时喜欢热闹。我临出门灵机一动要给他理发,说你头发太长了像个文艺青年。他最怕别人这么说,于是很配合。
我一直是个眼高手低的人,总觉得什么也不难,只要肯攀登。那天,当我的推子在糠皮的头发上轻松舞动时我很有成就感。可很快发现,头发深浅不一。事毕,我让他照照镜子,他一脸懊恼。我安慰他,要不理成锅盖头吧,就是下面剃秃上面毛发葳蕤的一种形式,类似锅盖,很凉快,也不难看,我劝他,毕竟这样不好出门见人。出于无奈他就答应了。这次我特别细心,可还是犯了错误,有两块头皮暴露了。当糠皮站在镜子前,镜子都在发抖。我很内疚但我还得为他负责,我说,糠皮兄啊,都怪小弟学艺不精,我看现在惟一的解决办法是推个秃头了。一向热爱自身形象的糠皮看到大势已去,就很顺从地坐下来等我给他推秃头。理完,他镜子也没照,把我心爱的军帽抢走就跑了。于是那天我一个人骑着车子去看陈会田。她的家离城大概有四十里吧。好多年后,大桥底下的水已经被严重污染了。上游建了造纸厂,水流就像一头侏罗纪时代的巨大母兽来月经一样,那种暗红的颜色和味道使我极其痛苦。尤其是河里的鱼翻转了肚皮,更让人觉得生活就像午后的酷热难以容忍。可当时我骑车经过大桥去陈会田家时,桥下的河流还和当初的我们一样清澈。不会想到若干年后,我一想起桥就会联想起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生活也是翻天覆地,以意料不到的方式在盲目变化。
陈会田的母亲那时还活着,没有在我们当时吃饭的屋子里上吊。她是个勤快干净、不爱言语的女人。院子里特别整洁,有趣的是墙头插满了各色瓶子,陈会田的父親爱喝酒,各种颜色的瓶子在午后的阳光下倒也绚烂。我在她家吃了腌肉烩菜二米饭后,坐在院子里,在一棵榆树下面喝茶。很酽的砖茶。她坐在我对面,中间是张小桌子,树阴下微风习来,又暖又凉。我发现她比以前漂亮了,眉目之间陌生而美丽。她在我面前有些害羞,不比从前。而我像个作家似的回答问题,内容就是我的书名,北大是个什么玩艺儿。
我们坐在院子里而时光飞快,我们不知道几年后她的母亲自杀了,而会田逃婚后又结婚了,随之又离婚了。她的乳房开始喂养一个没有父亲照顾的孩子。那时我们谁也不知道我们会在一起做爱,会在痛苦里耗尽最后的激情,把对生活的幻想彻底葬送。那时离我们最近的事件就是次年她就考上大学了,我们那里的一所师范大学,伙食很好。她在那里呆了四年。也不知道后来有一次在一起,她说有时会在宿舍想我,梦见我突然去看她,一起出去下饭馆,一起喝了酒,一起搂着胳膊在夜色里走。她们的校园也很美。会田说,那时,我很寂寞,你也从不来信。我无语,摸着她的乳房,觉得她是我的亲人,我想给她美好生活,而实际上我什么也给不了她。在我年轻时,我不知道我是个游离在生活中的投机客,是个自私懦弱的人。你知道沙丁鱼罐头吗?假如我们都是沙丁鱼,如果罐头里面是生活,而罐头有足够大,当里面压力太大时我就会从容游出去,作为一个诗人或者毕巧林存在,去旁观自己,假装痛苦;如果里面的压力小了,我就又挤进去,去和别的鱼一样狗模狗样地假装生活。
我以为我的爱情、我的生活和别人大大不同。当我坐在会田对面,当我喝着茶和她说起我的所见所闻和一肚子背来的狗屁诗的时候,我的人格是不完全的。张贤亮大哥说过人要在三种水里玩过,才会在水里活得好些。他是针对知识分子。而我一直以为父亲他们才是可怜的小布尔乔亚,而我不是,我最起码是个愁容骑士,可以诗意地战斗,而且,能把鲁迅爷爷从铁屋子里搭救出来。那时,我患了妄想症而我不知道。
会田送我到村口,我骑上车然后从容回头,挥手。那时我似乎很潇洒,乌鸦的叫声在我背后碎成一片。后来有一次我们在一起,会田说,她是从那天爱上我的。如果那天你没有去看我,给我背诵那首诗歌,如果那天没有送你,没有看到你单薄的身影和一辆单车四十里的背影。而我已经记不住那时的事情了。会田说着,把宿舍小桌前的台灯拧小了。那是冬季,外面的风那么大,树的身子和枝条一起发出很大很怪异的声音,更显得整个校园空空荡荡。这所学校只有两位老师住,一个单身,一个离异。对了,会田那时还在乡里的中学教书。那天晚上孩子照例已经先进入梦乡。她收拾了碗筷,把炉火弄旺,然后铺了炕,我们一起躺下说话。后来她轻声地给我背一首过去的诗:
我真想甩开车门,向你奔去
在你的宽肩上失声痛哭
我忍不住,我真忍不住
我真想拉起你的手
逃向初晴的天空和旷野
不畏缩也不回顾
我真想聚集全部柔情
以一个你无法申诉的眼神
使你终于醒悟
我真想,真想……
我的痛苦化为忧伤
想也想不够,说也说不出
那是舒婷大姐1977年写的诗吧,会田说当时给她留下印象最深的就是这首诗。她说,因为那时在她家院落里的榆树下,她看出我在念这首诗时很痛苦,像失恋了似的。“而最要命的是那时你在我家白话的时候我爱上你了。你临走还把舒婷、北岛的朦胧诗集给我留下,上面还写雅正,似乎是你写的书。”会田说着话,把手伸到床头彻底把灯关了。我俩轻轻地做爱,怕吵了孩子。孩子安静地在炕角熟睡。我咬着会田的耳朵。她的脸发烫,她是个单纯的人,因为说出了爱而羞涩不安,觉得像要挟了别人似的。她和我一晚上做爱无数,她怕我回了城还想要,而她那时不在我身边,在乡里学校织衣服,去井边和学生打水,上课,去老乡家家访。田,那时候有百度多好,我轻轻搂着田。她的身体温暖,她是爱我的。在我走后多年终于见了她时,她以为我是能把她从痛苦里解救出来的神。那时她每天昂着头在学校里,她爽朗地笑,那是经历了很多苦难的笑。而我每个星期坐公车回县城看她,和她做爱。她习惯了我,即使一个人在寒冷的夜里织毛衣,流泪,她也相信自己是幸福的。我记得我上了大学第一年还给田寄了贺卡,她说她在补习班里读了很感动,因为是从北大寄来的。她回忆说那是一首诗,下面还有鼓励的话,好像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去争取考上重点,某人在未名湖畔等你之类很让人感动的话。田说着眼里有了泪花,她说如果她那时也考上北京而不是本地师范,也许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她不会离婚,我也会继续爱她,我母亲也会顺理成章接纳她。“是吧?”她仰着天鹅般白皙美好像问号一样的脖子轻声问我。我在田最寂寞时给了她希望,她说。然后我就走了,我俩在一起的日子加起来连一个学期也没有。如今事隔多年她似乎坚强了,也不知道她是否在黑板前给学生们讲遥远可疑的理想。听她的一个学生说,陈老师可爱笑了。当我和田在她简陋的宿舍玩爱的游戏时,我一直以为我会娶她,爱她的孩子,吃她做的饭,一起去郊游。她喜欢浪漫,那时她总问我,雨,你真的高二就爱我吗,你第一次爱我是在玻璃后面吗,你确定阳光明媚吗,那你大二以后为什么不给我写信了,你不能一直追我吗,那我也许会早早嫁给你的。我靠在床头燃一支烟,她在哭泣。我说,我的那些鸽子都死了,没有捎信的邮差了,要知道战火已经燃起,通讯被破坏了,泰戈尔也死了。我说的话她爱听,虽然明明知道那都是谎言。
其实大二时我爱上了一个蒙族女孩子,她比我大一岁,我爱她爱得要死,她叫明。
我是个见异思迁的人,田,我不会原谅自己的。虽然我早已没有了泪水。
我是个见异思迁的男人吗,不是,我只是喜欢新鲜陌生的女人。郁哥说,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多情伤美人,有时候爱本身就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疼痛。在高三无聊的时候,我曾在教室前粗大的榆树上捉一种俗名叫树老虎的虫子。它通常把自己包裹在硬硬的壳里,附在树的表面,等待化蝶的一天。我一直不知道它有几种形态,常把它放在纸盒子里,抓一些叶子给它。它似乎一点也不吃,趁着无人注意的夜晚,在盒底吐出丝把自己包裹起来,像茧。清晨起来,我看到这个样子,很震惊也很伤感。我就像这只虫子,害怕受到伤害而把自己裹起来。
一个人的记忆不能太好,一个群体也一样。所以,我覺得荣格和弗哥对潜意识、集体无意识的理解是有问题的,那些被遗忘的大抵都是人类不堪记忆而逐渐要忘却的,正如一个人受了太大压力,会失去记忆。人类的记忆总是很沉重。于我个人而言,回顾往事,也是少有欢乐,悲哀和忧伤总是占据大半河山。而那可称幸福的就如流星,来得匆匆,去得渺渺,谁若妄图抓住它,一定会被烫伤。
大二时,给会田的信迟迟没有落笔,因为我发现我对她的那可能不是爱情。本来想考上大学对她说的话,现在想对别人说了。我在语音室里遇见一个对我笑的女孩子,从此我茶饭不思,过早陷入了一种感情,无力控制。那时我只是个孩子,很多时候还生活在幻想里。
尤其当我捉摸人生意义的时候,我浪费了大部分时间和精力。我思考先有蛋还是先有鸡的问题。那时鼓励我的有约翰克里斯朵夫,有林肯,有亚历山大等人,但中国人很少。我那时已经忘了将来要做苏联作家的事,我搬来很多哲学书在功课之余日夜苦读,梦想有一天豁然开朗成为哲学王。
我的理想在短短的时间里总在变化,就如哥哥考大学那年有篇作文,画着一个类似我的人总在挖浅浅的井,得不到水。记得后来有一次我和会田躺在她的宿舍里,我调侃她,你看你的理想,一个人民教师,你回顾往事不感到可笑吗。可是田只是说这样已经很好了,如果有你就更好了。你的心太远了,不着边际。那一刻我想起物理了,她在未名湖畔第一次对我说眼高手低,是因为她太失望了吧,因而伤心。那些匆匆过去的光阴,被我辜负了几多春光啊。
我沉迷于图书馆里忘我地追寻人类的命运,有时夜深了还点起蜡烛思考。有时也想,自己会不会疯掉,因为自己爱的人像精灵一样挥之不去。在每日的思念和思考中,日子忽快忽慢。如果她飘过我身边又笑了,日子就快一些;如果数日不见她的鬼影,日子就很慢了。如果人类的命运有一些好的结果,日子又快一些;如果人类苦难的命运遥遥无期,那么日子也会很慢了。而这时,我是不会想起会田的,她在远方默默地学习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政治理论,偶尔想一下考到外地的同学,尤其是我的态度让她总是处在矛盾中。
那时我还常常找借口不去听枯燥的法律课,在宿舍里玩自己的身体,但已经不再想田了。那时,你不知道,我喜欢的那个物理她很美,她走路很快,轻盈,她的笑,无法形容。她是我的另一面,是我忧郁身体的另一半。人的爱情,其实是一直在冥冥中用直觉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她和你融为一体,那是无与伦比的美好,也是同样的痛苦,尤其对一个孩子,一个有家族精神病的弱智孩子而言。
机械论者认为人生即时间,不能妄谈意义。意义这个词本身就是生活之外的客人,就如流水之于月光,尘土之于镜子,花香之于书籍,会田之于我。我那时考虑问题一根筋,越想不通越往死胡同里走,就如对物理,我需要每天想着她入睡,这就加重了我的神经衰弱。奶奶说我家族有精神病的根苗,她总说我爷爷精神有问题。我通过多年观察发现,岂止我爷爷,我父亲也有,而且很严重。有一天在宿舍,当我的泪水打湿了凌晨两点,我突然害怕起来,我怕我会疯掉。按说我不是花痴啊,我的精力也有很多用在学习、阅读、思考和交际上了,可为什么我无法摆脱那种思念。那思念像蛇一样不停咬我,使我猜疑,使我像莎士比亚剧本里那个黑人一样想掐死物理。我在嫉妒,嫉妒包围她的空气,和她在一起的同学,嫉妒她的书包,她用嘴亲吻过的饭盒,我还嫉妒下在她身上的雨。多年后我很喜欢王晓波,因为他说他讨厌偏执、心胸狭窄的人,他喜欢宽容有足够理解力的人。是的,这让我想起我叔叔也得了精神病,他爱清洁,把家里每天收拾几百遍。他还爱看报纸,强迫别人听他从报纸上得来的真理。如果你不愿意听,他就很激动、痛苦。如果你不想伤害他,你就得痛苦,享受被洗脑的过程。我常想一个人喜爱什么,没必要强迫别人喜欢,这个简单的道理他不懂。他是善良的人,他希望你好。我曾经打比方说,假如一个男人不巧做了皇帝,他很善良,希望好的大家分享,坏的就剔除不留,而偏偏皇帝喜欢男人,有断袖之爱,那么很可能要下令杀了天下所有女人。也许男人们因此会造反,但那不是我关心的事了。但我叔叔听了就说我是流氓,说我恶心而且总爱抬杠。
在北京我很少出去逛逛,就去过前门、天安门、长城等几个有限的地方玩过。军军来北京读书,我带他转前门,那时收票,一张五元,票面打孔。但我巧妙地设法在一张票两面都打了孔,所以就多余一张了。于是我俩就在售票口卖票,等了一个小时终于以两元低价卖出去了,此爷还让我俩把他送到入口,检完票才放心地夸我俩,说这俩孩子,不错。我俩一边走一边骂他大爷,但吃完内蒙伊利雪糕后,我俩还是兴致勃勃了,去找个小馆子喝酒。北京就这点好处,只要你下力气,既便宜又好吃的馆子总能找到。
那天我喝了一瓶啤酒就多了,开始描述我爱的人,她有多美。我用了诗经上的话,后来又自己编了不少事后让自己脸红的话语来描画一个活人。所以年轻时确实很傻,你看我们去转的地方就知道了,我们是那么土,因而也为之自卑。可我从来没有羡慕过那些锦衣华饰、气宇轩昂的人,也不觉得那样会有多好。我一年到头穿条烂牛仔,虽不至于衣衫褴褛,可穿着也很邋遢贫穷,尤其是四季不穿袜子,脚气味道很重,又成日踢球,终被评为四大臭脚。
那时,第一大臭脚每日开展世界语运动,梦想把一些人造词,推广到全球。于是招聘来五湖四海各路英雄大肆封官许愿,很多秘書长、理事之类开始热衷于此项活动,到处宣传办班,倒也收了不少学费,吸纳了不少美女。二臭是个酷爱武术的人,和永平能有一拼。他喜欢练朱砂掌,每晚要用热醋泡绿豆,包在沙袋里,然后疯狂击打,总能打出一宿舍醋味来。所以女生来了,总是很快捂着鼻子走了,这让宿舍的诗人小三大为不满,同时,这种味道也影响了小三的诗歌。
我把大部分精力用在思考研究自己活着的意义上,同时锻炼身体,磨练自己意志。闲下来则因为爱情而痛苦,有时跑出去喝酒。所以基本上停止了自慰这项据说如果适量进行、对身体还会有好处的体育运动。
我最喜欢的老师是班主任。他年轻、真诚,是个小知识分子。他特别喜欢哲学,给我们讲法制史。但大二他就自杀了,一直不知道具体原因,好像是情感问题。风传他是个同性恋者,可我们并不知道。惟一让我不舒服的是他总爱拉住你的手,一边摩挲一边说话。他的手潮湿,手感很差,因而我心里很不舒服。我有一次问他,周老师,人活着的意义是不是为人民服务。周老师笑了,他坐在教学楼的台阶上,我也是。他说从逻辑上讲,这是没道理的。你想,意义应该是预设的,譬如口罩,那是用来堵住外界的空气的,它的意义在于隔离,卫生,防止传染。再譬如避孕套,说到这里他掉头问我你用过吗,我有些慌张地说,没有,我还没有见过,都不知道它长什么样呢。哦,周老师说,你们应该多学些生理卫生知识,那样卫生安全。
其实周的意思是说避孕套的意义在于套上去做爱,可以避孕,防止小弟弟不负责任地开火,也可以保护自己做到安全。接下来周老师说,那是预设了的,它们的意义,在生产它们时也都是先有了目的的。而人就不是这样,没有哪个父母在做爱时想着我们要生产一个baby为我们的同事服务,为我们的家乡做贡献,或者有心高气傲的,还在琢磨老大生下来怎么笨头笨脑,要不这次换个高难度的做爱姿势,也许会生个伟人,把我国人民从贫穷和辛劳中解救出来。没有,我还记得周老师摇着头轻声说,没有。每个人生来都没有任何意义,除了生存。即使他父母曾赋予他某种使命,但一旦生下来他就是独立的没有意义的人了。那天,我觉得他心事重重,也没有不时地摸我的手。那个黄昏是个令我震惊的黄昏,他打破了我的一些幻想,令我接下来的思考更痛苦。
原来的我想不劳而获,从自我和书本中演算出别人没有发现然而一直悄悄存在的普遍的人类生存之伟大意义。而现在这一切看来没必要了,我必须而且只能先自己找到自己的意义了。我也不能为别人负责了。好多天以后,我痛苦的承认,周老师大约是对的。据说普列汉诺夫临死时指着院子里的小白杨很欣慰地说,他也很快会成为其中一棵。周老师次年自杀了,都说同性之爱的周期是很短暂的,类似于友谊的爱情,黄金期大概是一年左右,不知道为什么周却没有挺过去,一走了之。也许是别的原因,我想。他的人生未必不如你我,可还是令人遗憾。唉,他有一双潮湿的羞怯的手,有一个讲究逻辑思维的大脑,不知会不会在未来也成为一棵阳光的不再潮湿的小白杨。
所谓的纸质是一种生活方式。读大二时我开始学DOS命令了,我有一台286,它很快带我进入了奔腾时代。那里物欲横流,信息爆炸,有无限选择。可我常怀念那些纸张,怀念我在夜晚就着烛光给物理写信时的美好日子。“亲爱的物理,我知道这封信你依旧收不到。目前我还是不知道你的名字。只知道你在物理系。我没有过多的打听关于你的一切,因为我把大部分时间用于思考我们的生活或生存。也许,先哲们各有理论,但我还是想自己得出一个正确的结论。我觉得我是个经验主义者。我很累,因为不能天天见到你。我爱你,我可能因此会毁灭。我给你写了很多诗,我觉得很好,最起码我是真诚的。你知道前几天有个男孩子跳湖了吗,他太脆弱了,和我一样。我爱你。月光会替我照顾你的,它还会吻你。晚安,你的法律。”
我知道我活着的意义并不是为了遇见物理,我一定负有伟大的使命。可有一天我想,我如果疯了,那么我活着的意义将变得渺小了许多,将停止在物理身上。所以,躺在床上我使劲地掐自己,你不能疯,不能再钻那所谓爱的牛角。可我管不住自己,我日益憔悴。
因为爱情,我变得神经质,成为一句歌王。除了优美的用日语唱的《驿动的心》外,其他喜欢的歌曲,我都能把最忧伤的那一句唱几天,直到大家厌倦了才换。冬天我剃了光头,喝醉了向隅而泣,穷途而哭。总之无聊的不要脸的抒发感情的手段都用过了,却每每都不抵事,反而逐渐加重病情。有一次我给糠皮写信:“皮,你快来吧,等你考到北大物理系,可以做一些有用的研究。除了你的消音器,我觉得你还可以发明一种不用把人吃成傻子,就可以忘记心爱的人的物理疗法。我听物理系罗教授说,在宇宙无数星球里面都有人类以及发展远超人类的生物。有一种生物进化更快,他们雌雄同体,没有感情,在宇宙很大的范围里纵横驰骋,个个都比韩信、林彪厉害。但我找不到这个星球的位置,即使找到了,当我凝视它的时候,据说也得过几千年后我的目光才能落在那个星球上一个不男不女的人身上。那时,我早已经化为望妇石了。不过,我还是羡慕他们、她们、或它们。唉,皮,其实我是想对你说,你在补习班别谈恋爱,会害死你的。祝你学习进步。想你的雨。”
我一直以为我的纸质时代是终结于大二时的286,我那时已经不思考人生意义了。我的物理长发飘飘,每日苦读托福,想早日离开中国。糠皮已经开始第二年的补习了,他说:“我和你的小弟永平在一个班里,我们老念叨你,你那时候把所有的坏事都做完了,我俩无聊时都不知道该做什么。你上次来信说你一上法医课就要往厕所里跑,呕吐,你说的是真的吗,死后分娩真的有吗,你看的幻灯片是不是恐怖电影啊。我们想假期去看你,你带我们参观一下,假期我挣了钱,给你寄去一百。勿念。此致。对了,永平不爱写信,让我问你好,让你帮他买本《易筋经》。”
北京很小很小,北大又似乎很大、很大。我怎么才能生如夏花,死如秋叶?在我大二时我已经不相信历史、唯物论以及伟人了,我每天郁郁寡欢,似乎背了沉重的债务。那时开始正式接触酒,一种终生的朋友。
其实喝酒有瘾还得归因于下乡期间。在河北一个偏僻的村子里,我们搞社会主义教育。那个教育深入人心。现在,我和老婆偶尔吵嘴,她说,咱俩从结婚到现在什么都说不到一块儿去。我为了不再延长现在这个概念,总是给她做思想工作。我说,你看我认为咱们国家现在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你不这样认为吗?她于是有些迷茫,然后动脑筋。琢磨完了,说应该还是啊,我上大學时还是啊,现在才几年啊,何况咱们挣这点儿钱,住这破茅草屋。我赶紧打住她说,人家催稿子呢,我去挣会儿钱,然后溜到电脑前写《纸质时代》。是的,那时的社教轰轰烈烈。我记得我在好几个周边村子里刷了很多红色标语,当然其中也有“只生一个好”、“要想富,先修路”之类。那时还抽空给一家卖壮阳药的乡镇企业做过广告。广告词是我和一起下乡的六哥编的,就在“只生一个好”下面赫然写着:“男儿当自强,请用某某某”。那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靠知识产权挣钱。很是欢心啊,一人挣了一百元钱,可以消耗不少劣质酒。
记得在村里时,有位老大爷快七十了,一辈子光棍,为人特别好。我和何六哥被安排与他同榻。夜里聊天,那时是冬季,河北平原的风有时也是很疯狂的,睡不着。我说,大爷您觉得人活着是为个甚?大爷躺在床上抽着旱烟,很久以后说了三个字:吃,穿,日。当时我就晕死在土炕上。等我苏醒过来时,正在我省出版局宿舍里面。那晚是大学毕业后第一次怀念那个朴实的老人。记得在村里我喝醉酒,吐了一身一鞋,第二天醒来他给我冲红糖鸡蛋汤,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鞋也刷得黑白分明。可我当时那么小看他。这些,是我在出版局的宿舍活过来后,对会田说的。那时我刚看过她身体的一切,除了她的大脑,她真的一毛不挂了。我说,当时我真不应该那么想一个一辈子很苦的老人,他为人很好。我想抽空去看看他,还有村里几个姑娘、几个学生和一起的同事。
我在那个村里代过课,教语文、体育和音乐。那个学校当时是复式班,校长酒量很大。听说有一次喝酒,找不到乡长了,原来乡长喝醉躲酒,爬着梯子上房又把梯子抽上房做了刘琦对付诸葛亮的手法,然后在旭日和风中,在房顶上睡着了。那天,害得人们到处去乡长可能要去的地方找,结果在村里逮住好几对白天就宣淫通奸的狗男女。其中王老师的老婆正和乡长秘书行周公礼。后来,王老师的酒量变得越来越大了,也学会了上房躲酒。因为酒媒,我俩关系也很铁。常常下学后,他提着一瓶酒来找我。当然,如果六哥和王大爷也喝,那么一瓶是远远不够的,幾颗鸡蛋也是不够的。好在我有几个学生住在附近,他们的姐姐都很朴实,觉得应该对大学生好些,认为大学生活着的意义可能多些,就会赞助一些下酒的,比如咸菜、鸡蛋之类。后来我想,是不是我们的意义比王大爷就多一个马斯洛的自我实现呢,但我那时候已经放弃思考了,觉得其实你弄不弄清楚该怎么活也都一样活,你必须像狼一样具有保护好自己的能力才能关住门玩弄自己。
我在出版局的宿舍里和会田说起从前,我们都知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了。明天我和她就要一起回到我工作的城市,然后送她到车站,看着她离开我。我们刚刚相爱,就要分手,多么伤感。她要回县城,那时她已经调回县城中学了,那是我们浪费过激情的地方。而她要在曾经的黑板上写字,也许会对学生提起我,作为后进可以变先进的范例。当然不会讲爱情,我们的爱情弱不禁风,很失败。我不能说那是因为我岁数小的原因。也许我骨子里是个自私的人,没有血性,伪装浪漫,制造伪币。她了解我,我因为常年洗冷水浴性欲很强,她把自己作为饭去喂饱自己的爱人。她说,你那天走了,我突然很嫉妒和你在北京的那个女生,我想她不知会如何美丽,会背多少诗歌,家境又如何好呢。可毕竟,她那时满足地抱着我说,你是我的了。
那天我们在出版局宿舍一起洗澡。我们的房间有些奢侈,可我之前想把兜里的钱都花光。我们牵着手去了她的学校,闻过她喜欢的丁香,去她学校的舞厅跳了一曲舞。我们像两只没头苍蝇不知道该怎么度过这短暂又漫长的一天半。到处都是憎恨我们的人类,都是活得有意义的人群。晚上我们喝了酒。一起洗澡的时候,我给她洗头,洗肩膀,洗她易感的腋窝和敏感的乳房。她的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我还吻她,表示我爱她。我的小弟弟也一直在长大,因为长得过快,它开始颤抖。当我和她躺在床上,柔软的床,我们低声说话。她很羞怯,像处女一样拒绝、生气。说话的主要内容是我想看看她的黄色器官,那些神秘阴毛下面的黄色概念。在九十年代,我看过卢梭的《忏悔录》、帕哥的《日瓦戈医生》,还有很多让人迷醉的书。我有一个缺点,当我觉得一本书太好时,我就不忍心看了。我摸着书皮,抱着它睡觉,偶尔翻一翻,看一段,然后神思恍惚,这耽误了我大好时光。对于普通的书我倒能很快看完。所以,按照逻辑来看,我是个愚蠢的不可救药的人。譬如对爱的人也是敬而远之,不肯娶回家几个,慢慢欣赏。对于不爱的女人,却打情骂俏,日夜厮磨。那天我却犯了个和平时不一样的错误,我一直乞求,玩赖,花言巧语用尽各种无耻的手段逼迫所爱的人就范,直到她说,嗯,由你吧。
我的纸质时代终结于出版局的宿舍。因为我们不能继续在一起了,我俩相约最后一次在一起开心两天。她把孩子托付给别人,我们去省城玩,吃香喝辣,买衣服,看电影,无目的乱逛,去出版社谈我的稿子。那天的电影是《阳光灿烂的日子》。我的纸质时代就终结于那个晚上,那晚我们没有按期望的那样疯狂做爱一千次,我们躺在温柔的被子里泪流满面。
我很后悔那天,当我看到了会田的性器官时我想起很多年前,父亲因为我看《隋唐演义》之类的书而咒骂我不求上进。其中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你这个白痴,生活中是没有传奇的。
是的,从那天起我就一脚跌入了红尘,伤痕累累。
大学毕业后经过几年波折,我已经稳定下来,不再考虑人生意义。有一天我和会田通话,她说你还没有改变吗。我说我不会为了一块糖,放弃我完整的性格,我决不假装成熟,我即使还像一泡狗屎没人踩,我也不屈从任何人,任何环境,包括你,也不能用爱和关心来诱惑我,除非你……都脱了。我在电话这头偷笑,她已经挂了电话。她快到更年期了,我悻悻地自言自语道。我伤害了她,她说过“你玩弄我”,犹在我耳边。她是个疯子,说出这样的话让我生气、内疚。她不知道我这个精神病最不会有目的去做什么事了。她应该明白,我是个无可救药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