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不回的书册
2014-04-29张躲躲
张躲躲
我记事时,家里住的是地震后建的简易平房,带一个很大的院子。长大之后我认真推算,那个院子应该不会很大,彼时的住房面积有限,不过是因为住在一排平房的最边上,所以才有那么一个小院子种一株香椿养几盆月季。可是,在小小的我看来,那个院子大得无边,神奇有如“百草园”和“三味书屋”的结合体。春天坐在爸爸的肩头采香椿芽,夏天狂揪茉莉花闷在茶叶罐子里扬言要泡茶喝,秋天拖着比自己还高的扫把帮爷爷扫落叶,冬天整个院子被白雪覆盖,我只能仰望四角天空,却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最初的启蒙,也是从那里开始。
奶奶早已经去世,爷爷退了休,成为我的全职“保姆”。常年在煤矿工作造成的伤病使他患上严重的肺病,就是常说的“尘肺”。爷爷戒掉了享用大半生的烟酒,但是咳嗽永远止不住。记得童年的交响乐里除了蝉鸣蛙叫和蟋蟀蝈蝈的演奏,就是爷爷那一声声艰难的咳嗽声,还有读书声。爷爷身体不好,但是嗓门永远洪亮,—边咳嗽一边说:“小丫头片子读什么书,认几个字不做睁眼瞎就行了。”话虽如此,却是每天搬了躺椅到院子里给我讲故事。他永远忘不了儿女们面临失学处境时痛苦绝望的神情。孙女赶上了好年头,他的退休金很大一部分用来买儿童读物。
童年的日子似乎总是天高云淡,阳光明媚,一老一小在自家的院子里,伴着茉莉花香,一壶浓茶,一杯橘子汁——那年代的橘子汁可是货真价实的橘子汁啊,浓郁黏稠,甜得齁嗓子,必须兑水喝。爷爷坐在躺椅上,膝盖上摊着几本小人儿书,无非是《杨家将》、《西游记》、《隋唐演义》等等。印象里,有些纸页厚重且微微泛黄,那是比较老的;有些则是较薄的漂白的轻型纸,那是比较新的。统一的国画白描画法,言简意赅的故事情节。爷爷念字,我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伸着脖子看画。看累了,径直趴在爷爷的膝盖上睡过去,口水汗水蹭到爷爷的衣服上。
若是冬天,祖孙两个就窝在屋子里,守着小煤炉,爷爷靠在床头被垛上晒太阳,身上总是裹着毛皮衬里的大棉袄,我倚着他看故事书的时候,那股子淡淡的腐败的气味、樟脑球气味伴随着故事书的油墨铅字香钻到鼻孔里。现在想来,那应该是—种很不好闻的味道,彼时的我却觉得理所当然,并且怡然自得,以至于很多年后我觉得幸福的味道就是太阳晒旧棉衣的气息。无忧无虑的时光,就在那带着厚重乡音的普通话和夹雜着肺病患者艰难呼吸的咝咝声中滑过去,再也找不回来。
小学一年级时,我家从平房搬到了楼房。搬家途中,满满—大箱小人书不翼而飞。那是我的心头肉,我急得号啕大哭,爸爸妈妈和爷爷轮番上阵才把我哄好。依稀记得爸爸说:“要是爱读书的人拿去看了,倒也不是件坏事。”后来得知,那些老版的全套小人儿书是很值钱的,玩收藏的人趋之若鹜,不知它们真的是被某些喜欢看书的人好好收了去,还是被当成升值的投资品,一再转手,颠沛流离。
新的家很好,明亮宽敞的三居室,有很大的阳台,还有向阳的玻璃窗,并且有集中供暖的暖气。爸爸妈妈住一间,爷爷住一间,我住一间。我还有了梦想中的写字台、小书柜和满满一柜子的彩色铜版纸的儿童画报和故事书。但是爷爷的病越来越重。他说:“接不到地气儿。”
那年冬天,爷爷住进了医院,再没能回家。
而我,从那年起只能一个人读书。彩色画页的儿童读物渐渐淡出视线,白纸黑字的所谓名著一本厚似一本,认认真真地咀嚼,半懂不懂地玩味,探寻单薄的个体与历史风云的关系。我忽然明白,爷爷奶奶也许并没走远,他们就随同记忆一起流连在—寸一寸的书眉页脚,春光潋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