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子里的中国人面相
2014-04-29刘洪波
刘洪波
“等老子有钱了,买两碗豆浆,喝一碗,倒一碗”。这是网上常有的打趣,买的品种可以不一,馒头、米线、稀饭、糊辣汤,如此等等,但都是双份,一份吃,一份丢。
当然只是打趣,带着点报复性的情绪,带着点暴殄天物、违背社会规则的快感。但究竟只是打趣,人们见了也就付之一笑,并不认为这样说就会这样做。这是语言的幽默,没有谁会去论证或者辩驳“吃一份丢一份”的道理。
不过,语言的打趣后面,还是有意味可以说一说的。“买两碗豆浆,吃一碗,倒一碗”,不是网络时代才有的幽默,中国古代笑话中就有同样构思的段子。古代笑话段子,成书的自然多是文人创作或记录,经常以穷苦人作为笑料的来源。“有钱了买两份吃食,吃一碗、丢一碗”,是这一类。农妇羡慕皇妃卧榻两边都有白面馍馍,左边一翻吃一口,右边一翻吃一口,也是。像阿凡提那样,专以权贵为笑料来源的,少。在民间,各地不乏机智人物的口头传说,则多有阿凡提之风;地方草台戏,无不有大量插科打诨,也多有拿权贵开涮的。
笑话本是不入流的文学。例如冯梦龙,说起他来,文学上大概只说三言两拍,而不会说到《笑府》或《古今谭概》。例如古典文学家王利器,算是古代笑话研究的头牌,百度百科的词条对他的笑话研究只字未表。这就可见笑话向来不入高士们的法眼。但就算如此不入眼的东西,文人雅士仍唱主角,民间是被边缘化的——民间只是笑料的来源。
这种情况,现在正在改变。因为识字人口大量增加,书写和记录已不再是“上等人”的专利,再加上网络提供的交流平台,如今的笑话段子,流传广泛的即便不能说主要笑料出自权贵,至少可以不再是主要来自底层了。网络上、手机上,能让人想到的笑话段子,随便举例,就来自官场。传统上“唯有读书高”的文化人没有幸免于难,专家现在都变成了“砖家”,有的“砖家”还有笑话专辑,一句一句的,或有断章取义之嫌,但对照现实,也颇可见其言论之荒唐。
精英阶层中,只有企业家较为幸运,没有像阿凡提故事里的巴依老爷那样蠢举迭出,仿佛企业家确实比财主有智力上的进步,但也未必不是因为财主总是直接面对农民,而公司有着以资本控制力为等级的科层结构,使他们的荒唐行为被遮蔽了。还可能有一层原因,那就是如今公司实际上是比官方和学者更有效地控制了普通人的命运,这种控制显示了社会权力静水流深的转移,传统的政统和道统在失去能力,而社会转轨已悄然进行。资本对人进行直接的“合法伤害”的能力增强了,人们的命运更多地操之于雇主之手,更多地取决于雇主的决定,于是资本的美誉度上升了。
所谓“两个舆论场”,一般是说官方舆论场和民间舆论场,其实,民间舆论场也很不同,仍然可以两分,其分离度并不比官方舆论场和民间舆论场小。民间舆论场上,有高大上的舆论,有屌丝的舆论。高大上的舆论有明确的方向性和目的性。屌丝的舆论错综复杂,有时被高大上舆论视为可恶的民粹主义,有时被高大上舆论视为共识的源泉,这就是为什么“网民反应”有时会被解释成“社会呼声”,有时则被解释为“缺乏理性”。
网民反应具体被怎样解释,要看屌丝的舆论是否合了高大上舆论的辙。从这一点来说,民间的高大上舆论,与官方舆论场多少有些类似。多数人的看法,被作了“顺我逆我”的判断,顺我则推之,逆我则斥之,比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要客气一点,但没有变的是对大多数人看法取一种机会主义的态度。
虽然勉强归纳,高大上的舆论和屌丝的舆论都属民间舆论场,但两者有很不相同的立场、内容、表现形态、诉说对象和实际效果。官方舆论场、高大上舆论场和屌丝舆论场实际上三足鼎立。哪些人在笑话里贡献笑料,成为笑话的笑点、取笑的对象,可以作为不同群体社会地位的特殊标志物。
在现实处境中,你不会拿一个你得罪不起的人打趣,而只会讲他的“风趣”佳话,但对一个无法伤害到你的人,则可以加工和讲述他的笑料,笑话内在地具有方向性。“老子有钱的时候,买两碗豆浆,喝一碗,倒一碗”,当代语境下经常是一种自我打趣,于是这就成了幽默,但如果你是在说别人,这就容易引起争斗,那些不欢而散的笑话,大多是当面說到某人的可笑之处。
这个时代,屌丝们固然在不断贡献着糗事百科式的自嘲段子,但更加有趣的是官场、学界在给大众贡献笑料。人数的多少,当然不意味着现实力量的强弱,但长久还是会显示其无远不至的力量。
张宗昌有很多枪,但收不回一个关于他的笑话。
从笑话段子看社会,可以说旧秩序有时不是在阵垒分明中倒塌,而是在一阵阵哄笑中瓦解,秩序往往最初是被笑话挤开了缝隙。笑话只是文学上不入流的末端,但从社会学上讲,恐怕比任何高头讲章都能表现社会的情态。
(转载自“腾讯·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