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惠民认干亲习俗
2014-04-29李玉英
李玉英
由于“文革”对于旧文化的强烈冲击,认干亲习俗在我国很多地方已经基本绝迹。笔者近年因工作关系来到滨州后,注意到此地的看风水、合八字、拜把子、认干娘等习俗依然存在。本文即以滨州市下辖的惠民县认干亲习俗为主要考察内容,以南部张集村和西部大年陈村为重点调查区域,以县域内其他村庄情况了解为辅助,在获取第一手资料的基础上,对惠民县认干亲情况——主要是认干爹、干娘情况进行梳理分析,以图对这一民间习俗进行从动因到仪式到文化蕴含的全方位解读。
认干亲的诸种驱动因素
在惠民县,认干亲习俗在“文革”前后也曾一度低落,近年却又有力回潮。通过对几个较有代表性的村庄的调查,发现从祖辈到孙辈一家三代不涉及干亲的人家很少见,每村现在认有干亲的人口占到总人口的五分之一到四分之一,三代涉事人口总体态势呈现出“高低高”的曲线变化,即现有人口中认有干爹、干娘的以中年略少,两头较多。到底出于什么动机拜认干亲?笔者通过朋友牵线,在张集村、大年陈村选择了7个访谈对象,现将调查笔记整理如下:
1.因“命”认亲
朋友曹某的嫂子魏氏,现年50岁,农民,小学文化程度。
魏氏所认干儿是与丈夫同姓的一个侄子。事情起于孩子母亲与同村几个妇女找人给各自孩子算命,“大仙”说这个男孩命克亲娘,补救办法是为其认两个干娘来冲掉厄运。男孩父母遂照命师所言,四处求人认亲。无奈人家一听原委,都不肯应承。没办法最后找到同姓而又为人豁达的魏氏,恳求务必帮忙。魏氏虽不情愿,但终究拗不过情面,只好答应下来。因为儿女双全,家道兴旺,魏氏被乡里乡亲视为“命好”之人,是干娘的最佳人选,现已认下干儿三个,干女一个,用她的话说,三里五乡的都有近人,不怕找不到饭吃。
惠民县像这种为年幼的孩子看命认亲的人家不少,一旦算命师说孩子克爹娘,家长就要忙着为孩子找干亲,恰恰这种愿望最迫切的最不易成功,因为干爹干娘也怕被克。实在找不到人,就只好认神婆或者神婆家里供养的神佛或者自家供养的神佛为亲。张集村目前人口中没有认人以外的他物为干亲的情况,但在惠民西部的大年陈等村中,各年龄段都有认神佛亲的情形,比如有的认泰山老奶奶为亲,有的认神化了的关公为亲。
2.因“娇”认亲
朋友曹某的前邻韩氏老太,现年72岁,农民,文盲。
韩老太夫家也是曹姓。她家只有一个儿子,自小娇养。为防备邪魔夺子,早早给他选定了儿女成群又家庭和睦的曹老先生认了干亲。韩老太的儿子现年将近40岁,一儿一女都已读到初中。这两家人一直关系融洽,到现在每逢过大年,干爷爷、干奶奶还要给干孙子、干孙女压岁钱。这种类型的认亲者往往是家里独子,认亲也容易。
3.因“弱”认亲
张老太,现年67岁,农民,文盲。
曹大嫂,现年53岁,农民,小学文化。
因“弱”认亲又可分成两种情况:一是体弱,二是气弱。针对这两种情况,由曹家老妈妈提供线索,我们分别调查了居住于张集村东头的张老太和村中偏西的曹大嫂两人。
张老太的儿子现已年过四十,农忙时回家干活,农闲时出去打工,是个很能干的汉子。因他小时候经常生病,所以认了干亲,以后随着年岁渐长,病少了,人也壮了。曹大嫂的儿子刚成家一年多,平时主要从附近建筑工程上接手一些安装电器的活计,是家里的主要经济支柱。问起当初为什么要认干亲,曹大嫂说:“这孩子一点点大的时候就好吓着,只要跟着大人上一次坟,或者走亲戚时从祖坟边上经过,回来一定吓着,没精神,光睡觉,有时还发烧,跟病了一样。”于是在算命仙的指点下,给他认了干爹干娘,希图用两家的力量来保佑他顺利成年。这两种认干亲的情形同样很具有代表性。
4.因“和”认亲
朋友曹某的父亲曹老先生,现年80岁,退休教师,中专文化。
曹老师当年在学校教书时,与同事朱某甚相投缘,朱某愿意认下曹家大姑娘为干女儿,同时让自家女儿拜曹老先生夫妇为干父母。老先生还说到他的二女儿,自身没认过干父母,却是好几个孩子的干妈,因为她性格好人缘好,几个朋友就都愿意把儿子闺女给她做干儿干女,所以每当聚会,三四个孩子争着叫“干妈”,总是闹得她应接不暇。
5.因“利”认亲
惠民西部大年陈村成老汉,现年60岁,小学文化,农民。
成老汉是一个精通乡村文化与民情的老人,除了以上种种认干亲的驱动因素,他为笔者提供了新的信息,即认干亲也为着扩大人际关系网络,以便关键时候有人帮忙。他说,在外当兵的有战友可用,上大学的有同学可用,没有战友与同学的就愿意认干亲,所以在他那个村子,一家与好几个家庭结成千亲关系的并不少见,甚至干亲关系还常常扩展至外村,都为的是相互利用,在社会上好办事;而且一旦家里有了红白喜事,前来帮忙的人多,既有助于解决用钱用人的问题,在街坊邻居面前也能挣足面子。成老汉特别提到农村三大事——结婚、生育与老人丧亡,这些事如果没有足够的人前来捧场,在乡里乡亲面前是很丢面子的,而干亲多无异于给“面子事业”提供了一定保障。
6.因“缘”认亲
朋友曹某的表姐李氏,张集邻村人,现年46岁,农民,初中文化程度。
李氏认干儿竟然缘起于一次雇佣关系。惠民是个产棉大县,每到收摘棉花的季节,地多人少的庄户都要雇几个帮手。李氏家两个女儿都还在上学,夫妇俩年年都要从外村雇人收摘。几年前雇的一个小伙子,十七八岁,是相邻乡镇的人,干活肯下力气,甚得李氏夫妇喜爱。小伙子是根独苗,却时常闹毛病,父亲已经因病去世,他家人担忧他的健康,神婆指点说要给他认下一对家住西北方向的、46岁左右的干爹娘方可化灾。小伙子就想到曾经的雇主夫妇,正巧李氏家只有一双女儿,缺个儿子,于是欣然应允。行礼本应该在干父母家,但因为小伙子家里有专用于供奉的佛屋,行礼更显郑重,于是李氏在择定的吉日带着编好的长命锁和66块礼钱到男孩家完礼。几年来每逢节日,干儿子必定带酒食香烟之类登门探望,李氏说她也准备了上好的棉绒要留给男孩结婚套被子用,两家往来有情有义,是比较理想的干亲状态。
像这种因为偶然的机缘而相识,因为相处愉快而愿意认亲的在当地并不少见,有的是在医院伺候病人时认识的,有的是在外打工认识的,只要两家情意投合,就有可能结成千亲,将这种交情固定下来。
认干亲的相关礼仪
认干亲在民间是相当隆重的一件事。干父母把干子女接纳为自家人,建立一种虚拟的亲子关系,同时要在乡间社会给他一个公开的名分,这就要靠一系列的仪式来完成,故此类虚拟亲属也被称为仪式亲属。一般地方认干亲都不超过十岁,但张集村一带并不拘泥,人们认为有认干亲的必要时,超过十岁也可以认,但就大多数而言,还是十龄以内居多。另外通过走访可知,惠民一带认干亲几乎不存在干爹娘为干儿女另外起名并冠以己姓的情况。下面就此地通行的仪式、环节做简要介绍。
1.挂锁
首先是行挂锁礼日期的选择。一般选在民间公认的“好日子”,如二月二、三月三、六月六、九月九,或一切适宜举行吉礼的双日子,比如每月初六、十六、二十六等。在择定日期,孩子在自家父母带领下,带着礼物——通行的是一条裤子布料、两条毛巾、一副绑腿、两双袜子等——来到干娘家,干娘家已经早有准备,预先在大门门框上挂了“锁子”,这锁子是用彩线和制钱编成,俗称“长命锁”,等孩子上门便摘下给他挂在脖子上,这叫“挂锁”。现在没有制钱,就由通行的硬币代替,中间打眼以便穿线;钱的数目早先是6个,现在经济宽裕了,多用12个;6枚或12枚钱币顺次编结在彩线上,这个过程叫“编锁”。彩线也是有讲究的,必是从7户人家搜集来的7根线,赤橙黄绿青蓝紫,也可以有黑线白线,总之是一家一根,7户人家还必须跟认干儿女的住在村中大路同一侧。入门所行的这种挂锁仪式,要连行三年。但为了省事,也有一次就挂上三个锁的。挂上锁,干娘带干儿到院子里“天地”神龛跟前给神磕头,如果孩子过于幼小,由其亲母抱着行礼。这时要烧黄表纸(当地叫作“发钱粮”),供桌上要烧上香,摆好供品。干娘还要念叨一套话,说明从此以后帮着亲家带这个孩子,请天地神见证,自己将尽心尽力爱护孩子,助他长大成人。所谓“天地”,原是盖房子时在正屋门口右侧预留的一个龛,里面放着香炉,是给天地神烧香用的,也表示天地神位在此。所以从前乡村人家娶新娘子时,并不是在堂屋里行拜礼,而是在院子里,就在正房门前右侧空地,“拜天地”又拜高堂。但现在新盖的房子一般不留天地龛了,有大事需要行礼时就在堂屋门口右侧(坐北朝南的堂屋门口东侧)设供桌来供神。张集村一带都是这样。但出去此村一二十里,周围各乡镇也有不少家里常设佛屋以供神的,行礼自然也就改在佛前了。
拜礼结束,两亲家就到堂屋里团团围坐,享用干娘家精心准备的酒菜,有时还要请陪客以示郑重。吃完饭,孩子临走前,干娘要压钱给干儿女,以前大家都穷,一般给12.6元;现在条件好了,行情见涨,但也根据自家情况拿钱,多在66~126元之间,带个“6”为的是图吉利,六六大顺,数字谐音信仰在民间仍然较重。在惠民县,初认干亲时干娘只要给钱即可,不需要买衣服鞋袜给干儿女。干儿女将锁子带回家以后,要精心收藏,到将来结婚时再带来开锁。
认干亲也有不太注重仪式的,像那些已经走出乡村在城镇工作的,一般只要大人口头上约定并告知孩子,让孩子磕个头,有的甚至连头也不磕,由叔伯阿姨改口叫干爹干妈就行了。但身在农村的乡民们普遍看重仪礼,各个环节都要认真执行。仪式的隆重程度决定着“亲属关系”的内心认同程度,至少在老百姓眼里是这么看。
认亲结束,两家从此成为干亲(音庆)家,见面时也称呼对方为亲家,跟结儿女亲的一样;逢年过节干儿女要给干父母磕头请安并送上礼物,干父母要给干儿女压岁钱;双方家庭有婚丧嫁娶等事时,彼此都要随礼帮忙,礼物比一般亲戚还要重一些;如果干爹娘去世,干儿女就要和亲儿女一样披麻戴孝,守灵哭丧,但是孝鞋的样式小有不同。
2.开锁(解锁)
既然认亲时行了挂锁仪式,相应地就还有个开锁仪式。据资料,河南商水杨湾村一带开锁仪式一般是在孩子l2岁时进行,12岁以后孩子算是长大成人。惠民县解锁仪式要等到干儿女结婚时方才进行,一般是在婚礼前夕,干儿子(或干女儿)带着礼物到干娘家,邀请他们前去观礼,这次来带的礼物依然和第一次挂锁时一样,一块裤子布料、两条毛巾、一副绑腿、两双袜子等,此时干娘就要着手进行解锁事宜。还是在“天地”那里设供桌,烧黄表纸,干娘与干儿女一起跪拜,祷告天地神知道孩子已经长大成人,自己已经完成夙愿,现在可以放手了。这时将一把家用锁挂在原先给的、现在戴在干儿女脖子上的长命锁上,做出已经锁上的样子,其实并不锁实,然后拿笤帚头敲三下将锁敲开,拿掉这把真锁,再把三挂编锁一并投到火里烧。待编钱的彩线烧没了,干儿(女)再从黄表纸的灰烬里扒出制锁用的钱币,拿回去买喜事上用的火柴蜡烛之类。解锁仪式就这样完成了。如果干娘去世,解锁仪式就由干爹或干奶奶来做;如果当初认的是神佛亲,那么解锁的事就要由新婚妻子或丈夫在婚礼上一并完成。
我们注意到挂锁和解锁两个仪式都要上供、烧纸并祷告,但祷告的对象不是祖先,也不是灶神,而是天地神,这又是此地和河南商水不一样的地方。另外需要说明的是,这里所谓认干亲其实主要认的是干娘,所以挂锁、开锁一应事务最关键的人物就是干娘,干亲家中男的到不到场可根据自身是否方便决定,所以乡里人常说认干亲是“娘们的事儿”,但干爹一样享有与他名分相适应的“待遇”。
开锁仪式完成,意味着干儿女已经顺利长大成人,原来出于护生保育目的的驱动因素已经自然消解,如果两家在为人处世、价值观念上或其他方面存在不和,就可能不再勉强交往,干亲关系就此终止。但那些彼此感觉情投意合的还会一如既往,将类似亲人的深厚情谊维持到干父母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