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拼图

凉凉

原来，上帝也喜欢玩拼图的美妙时刻，就算你有一块难堪的疤痕，他再忙，也会抽空给你安排一个看不见它的色盲。

拼图最美妙的时刻，莫过于顺手拈起一枚图块儿，无需试探调整，不用怀疑挣扎，往那残缺处一放，稳稳地，妥妥地，就天衣无缝了。因为顺当，甚至听不到一丝声响，但心里明明“吧嗒”一下，是唯一的一枚钥匙打开唯一的锁的声音，是一种无论何时相遇都相见恨晚的声音，惊喜中带着微微的酸楚。

李达莅说，他第一次见到艾晓端时，心里就这么“吧嗒”了一下。

然后他问艾晓端，初见时是否也听见了这种声音。

当时正值午夜，艾晓端晕乎平地坐在街角的石凳上。

她认真地想了想，说，我没玩过拼图。

1

大一开学军训，在山里拉练。艾晓端背着叠成豆腐块状的被子跟着大队伍一步一步地挪着，气喘吁吁。一个不留神，脚下一滑，掉进路边的水塘里，身边的女生下意识捞她一把，也被一起带了下去。班上最胖的男生闻声跑来，一手拎一个把她们俩给捞起来。可胖子高估了自己的右手力量，他吃不住劲手一滑，艾晓端不幸二次落水。水不深，无生命之忧，岸上的同学们只顾哈哈大笑。艾晓端挣扎几下，恨不得扎个猛子把头埋到水里去。邻班的队伍经过，有男孩子冲出来，把双手递给她，她牢牢抓住，稳稳地上了岸。她小声说了句谢谢，因为窘，都没好意思多看他一眼。

艾晓端很快知道了男孩的相关信息——晚上，军训基地二十四个铺位的女生宿舍里，流传着从各个消息渠道打听来的关于他的资料。她们说他叫林潼，长得像香港那个唱歌的陈晓东，他来自上海，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他最爱的女明星是朱茵，宿舍的墙壁上挂满了她的海报。他还没有女朋友……有女孩当场表示，要在三个星期之内把他拿下。

没有人提起艾晓端落水的事，她们甚至忘记了这是林潼走进她们视野最初的原因。

艾晓端是招男孩喜欢、但不招女孩喜欢的女孩。

这评价原本是为范冰冰那种妖娆型美女发明的，以艾晓端的姿色和性格而论，怎么说呢，套用一句网络流行语，纯属打酱油路过被躺枪了。

艾晓端不高，但骨骼秀气，干干净净一张月脸，素布衣长麻裙。

她只是很乖。

青春期的男孩子历练不够，容易虚张声势，艾晓端的乖，让他们毫无随时被戳穿的压力，何况，她气质出尘，让他们忘记囊中羞涩的现实尴尬。

而青春期女孩子则更喜欢那些性格出挑的女生一很早学会化妆打扮的，热衷于各类社交的，言语大胆敢冲撞老师的，因为她们接地气儿，容易模仿。对女孩而言，艾晓端笑不露齿，步不摇裙，是她们一直被教育却从未能达到的样子，多少让人有些恼羞成怒。于是，她们背后一起嚼舌根，认定她很会装。

对于前者，艾晓端是知道的。比如，有一年过暑假，表妹染完头发剩余一些染发剂，觉得倒了可惜，便给艾晓端用了。结果，一开学，班里好几个男生都跟她说，艾晓端你干嘛染发，别学坏了！那口气好像，守护艾晓端不变坏和维护地球和平一样，是他们的责任。

对于后者，艾晓端还不到洞悉同性之间微妙的嫉妒的年龄。她的好朋友很少，从小到大，习惯了。

艾晓端每次在校园里遇见林潼时，他总是拿他一双好看的大眼看她，有时候调皮，有时候害羞，有时候期待。艾晓端也想跟他再说一声谢谢，但想起自己那天的窘迫，还没走到他跟前勇气便一点点流逝掉。感谢一直未表达，那双眼睛却走进了她心里，白天黑夜地望着她，怎么忘，也忘不掉。

军训回来，从高考的镣铐里解脱出来的女孩子们一个接着一个撤着欢儿开始恋爱了。艾晓端依旧食堂图书馆宿舍一条线，一点也不着急。追她的人不少，但艾晓端不肯将就。到大四，艾晓端还是一个人抱着书晃在校园里，连班上的男孩子都忍不住劝她不要太挑，不然以后岁数大了，就不好找了。艾晓端辩解不得，只能淡然地笑笑。

艾晓端一直听说关于林潼的消息。大二时他恋爱了，对方是一个泼辣的大眼睛女孩。艾晓端低落了一阵子，只能安慰自己说，他们倒是很配。大三时，他分手了。艾晓端走在校园里，有一大群女孩装作不经意跑到她面前，偷偷回头叽叽喳喳议论一番后，一哄而散。是林潼前女友班上的女孩子们。

有次放学，林潼站在学校食堂门口等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从人群中远远地走过来，脸上有些负气的表情跟个孩子似的。两个人就差五米的距离了，艾晓端在原地定了定，终究没有勇气走过去，也等不到他走过来。有女孩经过，拖住她的手，晓端，今儿食堂有红烧鱼。她只得跟着走了，没有回头。

一直到大四毕业，她再也没看到过那双眼睛。

她知道，错过了。

2

大学毕业，艾晓端进了一家杂志社做编辑。杂志社人手少，编辑偶尔也兼任记者。因为跟社会上的人打交道的经验少，每次出门采访，艾晓端本能地有些心虚，总想拉个人同行。刚进单位人微言轻，不敢劳烦前辈。放眼望去，只有跟自己一样刚进杂志社的李达莅最合适。

好在，李达莅每次总是很爽快地答应。身高一米八的他，看起来瘦瘦的，但因为爱运动，很有把子力气，拎起相机包就走。艾晓端发现，刚出校门的李达莅其实很害羞，跟女孩说话的时候会悄悄地脸红。但是，对她，他似乎总有些理直气壮的意思——不像别的男孩那样把她当林妹妹，保护中更多的是疏离。

李达莅说，艾晓端，你怎么那么笨啊，在公共汽车上，你要保护好自己，别人硬挤你，你要站直了用手臂把自己护起来。艾晓端，你采访的时候说话可以大声一点么，又不是小孩子了，干嘛那么怯懦？艾晓端，不用那么在乎自己，开会有好的想法，要自信表达出来。艾晓端……

艾晓端开始有点不适应，心想，你是谁啊，这么爱管我。但一是她的性格中就没有直接跟人翻脸这一选项，二来，她也确实需要时不时地拉上他扛笨重的相机一起去采访——磨还没卸，不能杀驴啊。后来，慢慢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就一点点把他说的那些毛病改了。

李达莅更加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公共汽车上人多，他把她护在身前，努力撑起臂膀，给她制造一个宽容的空间。他说，艾晓端，小孩要在大人陪同下才能坐公共汽车，以后没有我陪你，你就不要单独出门了。哦，不行，公共汽车上不让带宠物，我不能带你。

艾晓端觉出了这话里亲昵的成分。李达莅虽然极力装作自然，脸都红到耳朵根了。艾晓端莫名也脸红了起来。好在公共汽车很快到站，及时为他们解了围。

一年以后，艾晓端不再是大学校园里那么青涩但过于乖巧的学生妹，她自信干练，开始学着独当一面了。李达莅却从杂志社辞职，进了一家外贸公司。

他依旧每天给她发信息聊天，每天睡前给她发一个笑话。她生病，他让她多喝水多睡觉，说，别乱吃药，吃傻了我不要你了。

再一年后，有一天，他突然不再发信息了。一天没有信，两天没有信，到第三天，她忍不住发个信息问他，你还好么？

第二天下班，李达莅来找她，请她帮忙，为一个女性同学挑一件生日礼物。艾晓端带他到单位旁边的购物中心，为他推荐了香水、项链、精油、小摆件等各种选择，最后李达莅挑中了一支发卡。

然后，他站在购物中心门外，有些心虚地说，这个女生的生日party必须要带女伴，你能陪我去么？

他是第一次如此堂而皇之地红了脸，连刚亮起的霓虹灯光都掩饰不住。艾晓端只好答应了。

聚会上，李达莅给艾晓端夹菜，旁边的女生们都起哄，李达莅，从来没见你这么温柔过，你是喜欢艾晓端吧。

艾晓端红了脸，赶紧摆手，刚要说我们只是朋友。

李达莅却认真起来，是啊，我是喜欢艾晓端。

饭桌上立刻沸腾起来，大家都来敬酒，说既然都在一起了，就没有必要这么遮遮掩掩的啦，举杯同庆一下吧。艾晓端偷偷掐了一下李达莅的大腿，却被他捉住手紧紧握住。

艾晓端悄悄用脚踹他，咬着牙低声警告他，赶紧跟大家解释一下，说你在开玩笑。李达莅却大声宣布，我没开玩笑啊，我是要跟艾晓端在一起的。

人群更加沸腾了，艾晓端措手不及，但当众也不好发作，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别人哄得厉害，她只好仰头把手里的一盅白酒喝了。然后在一片叫好声中，晕得不省人事。

3

醒来时，艾晓端发现自己趴在一个人的背上。是李达莅背着她走在街道上，路旁大楼的霓虹灯陆陆续续灭了。每隔十米就出现一盏的路灯把两个人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花坛里的青草轻轻摇曳，各种不知名的花儿开得旁若无人。这个城市的午夜有着白天看不到的妩媚温情。

她刚要让李达莅放她下来。却听见李达莅在自言自语，你怎么那么瘦呢？你们女孩都以为瘦才美。但太瘦了不健康怎么美得起来？以后，我每天给你做好吃的，把你养得胖胖的跟小猪一样。

艾晓端有点脸红，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李达莅大概是喝得有点多，完全没有发觉，自顾自地接着说，你主动给我发信息，我就知道，其实你喜欢我。其实，我是一个很害羞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你，我就变自然了，大概是因为觉得你和我一样，能够懂我吧。其实，我和你一样，不喜欢那么唐突的表白，我本来是要等你水到渠成地接受我，一年，两年，十年我都能等。但我实在有点怕啊，怕你被人抢走了。我很快地换了工作，就是为了早点多赚钱，给你更好的生活。你太傻了，哪里适合复杂的职场，以后，我赚钱，你来花，你就在家安心地当一个幸福的小猪就好了。

艾晓端第一次发现，其实李达莅也很瘦，他的肩胛骨和胯骨突突的，咯得她生疼。她大叫一声，李达莅，你才是一头猪，放我下来。

于是，李达莅就把她放在了街角的石凳子上。他脸红红的，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酒精。他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出了一大堆七零八碎，是艾晓端陪他挑生日礼物时，看过的所有觉得不错的东西，他说，艾晓端，你要收下它们，我不知道怎么对你更好。

艾晓端接过那些包装精美的项链香水精油化妆品小摆件，两只手拿不完，就搁在腿上，腿上放不下，就摆在石凳子上。

然后李达莅就说遇见她时，就像拼图时找对了图块，心里“吧嗒”一下。说完，他期待地问她，初见时是否也听见了这种声音。

艾晓端认真地想了想，说，我没有玩过拼图。

艾晓端是真的没有玩过拼图，她来自一个偏远的小镇，来北京之前她没有看过灌篮高手樱桃小丸子铁臂阿童木，没有见过电脑网络麦当劳肯德基，没有坐过火车飞机地铁。第一次从北京西客站出来，看到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她甚至不知道去哪里坐公共汽车。

照着学校随通知书一起寄来的地图，找了半天，好不容易上了车，大嗓门的乘务员炮筒一样冲她吆喝，箱子也要买一张票，一共四块！还没等她掏出钱包，乘务员又像轰猪一样驱赶：杵在门口干嘛啊，挡别人道，赶紧往里头走！后面的人一哄而上，艾晓端不明就里，被推了个趔趄，箱子一下子被挤倒了。第一次离家，母亲怕她吃苦，吃的用的，尽可能多带。超负荷的箱子在火车上颠簸了几千公里，早疲惫不堪了，此下彻底散架——拉链崩裂，袜子毛巾衣服哗啦啦滚落一地。乘务员大叫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赶紧收起来，这么多人，你不裹乱么！

一个圆圆的罐头瓶子，装着母亲亲手腌制的咸菜，调皮地在地上翻滚，穿越不同颜色不同材质不同型号的鞋子，一路径自向前，最后碰到了一个座椅下的铁架子，破裂了。咸菜里的汁液流了出来，车上有人掩鼻，一脸嫌弃：什么味儿啊？！

艾晓端一件件地把散落的东西放回箱子，最后默默地捡起咸菜瓶子，用塑料袋裹了一层又一层。被裹起来的，还有她碎掉又被拾起来的尊严——她无力回击任何人，只能要求自己小心翼翼地做每一件事，不被嘲笑了去。

这些事，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她说，李达莅，我从一个小地方来。

李达莅说，没事，我虽然是北京人，但我的父母年轻时也都是从外地来的。

我的家庭条件不好。

李达莅说，没事，我小时候家庭条件也不好，但是我记得那时候日子也很快乐。

我……

嘘，李达莅不等她说完，轻轻吻住她。她头晕晕地推不开他，抬眼，发现头顶上是一棵合欢树。六月花开，粉柔柔的像一把把小小的扇子挂满了枝头，黑暗中香气萦绕。

是夜，艾晓端梦见了林潼，像以前那样，隔着人群，和她遥遥相望。她突然忘记矜持和自尊，不顾一切地朝他走过去，一路上有人拉她，她甩开，接着走；有人拦她，她躲开，接着走；有人推她，她摔倒，爬起来接着走……远远地，林潼向她伸出手，她奔跑，呼喊，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靠近握住……

醒来，泪已经湿了半条枕巾。迫不及待地上网，打开她久已不再关注的林潼的博客，看到他昨晚发布的生子的消息……

就算她下定决心不顾一切地趟过那条叫自尊的水流湍急的河，他已经不在彼岸……

4

李达莅背靠着楼下的大树，一只腿支着树干，一只手插在裤兜里，抽烟。

随艾晓端一起下楼的室友，死命地掐她胳膊，那是你男友？！好帅！

艾晓端摸着青紫的胳膊，别激动，还不一定是呢！

别再装矜持啦，不然，我把他抢走。室友做个鬼脸飞快地跑开。

艾晓端走过去，李达莅掐灭烟头，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说，还行，从没见你穿过短裙子，不过也挺好看的。

艾晓端向他伸伸脚。

李达莅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满脸的狐疑：干嘛让我看你的脚！

他的表情太正常，艾晓端叹了口气说，李达莅你别装了。

装什么？

李达莅，我的脚踝上这么大一块难看的红色胎记，难道你看不出来么？我从来只穿长裙子，就是要盖住它。很久以来，别人看到我很乖，其实是因为我自卑。我从小到大没有什么好朋友，我以为没什么了不起，后来无意间听到大学同宿舍的女孩说我很会装，我才知道，自己从来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别人是能感觉到的。现在你看到的这个一点不淑女也不乖，脚踝上有块难看的胎记的我，才是真实的我。你要是决定不喜欢我了，现在还来得及。

艾晓端这么连珠炮一般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李达莅有点不适应。他低下头，用运动鞋尖死命地踩那只刚被他掐灭的倒霉烟头。过了好一会，他下定决心一般，抬起头直视艾晓端的眼睛，要是我告诉你，我是色盲，看不清你脚上的这块胎记，你会看不起我么？

艾晓端足足愣了十秒钟，然后，她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肚子痛，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李达莅被她笑得心里发毛，小心翼翼地问，你会因此不要我么？

笑够了的艾晓端擦掉眼角的泪，说，我知道了拼图的感觉。

恩？李达莅疑惑。

傻样，我是说，你待会带我去哪儿玩？

李达莅安心地笑了。在他头顶上，浓郁的合欢花树叶，昼开夜合，相亲相爱。

原来，上帝也喜欢玩拼图的美妙时刻，就算你有一块难堪的疤痕，他再忙，也会抽空给你安排一个看不见它的色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