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伟:每一天都是亲爱的日子
2014-04-29馨文
馨文
巷子里走出的人
30年前的何立伟,在老长沙斑驳的巷子里,宽大的粗布衬衫、长裤,随性又有点拘谨,稀疏的头发,年轻的面庞,几分傻土气和忧郁。
30年后,老何在“人生唯一的一次展览”上,穿着熨帖鲜亮的格子衬衫,戴着小礼帽,走到哪里都是热闹的中心,他被朋友拉来拉去,对此盛情,有种感念的无奈。
诗人匡国泰为何立伟拍摄的这组照片《小巷深处的反光镜》,分散在展厅中央两个介绍何立伟文学活动的展柜中,像是一串脚印,徘徊在一段段人生景致中。这组照片看落款是在1992年,照片旁有匡国泰配的文字,“那天,在阳光下,我对路明说:我给立伟去拍照,到小巷子里去。路明肯定地说,立伟肯定是那种巷子里的人。天大的名人,到了巷子里也就小了”。老巷子是何立伟从小生长的地方。
再早些,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摄影师肖全拍摄《我们这一代》影集,搜罗了当时文艺界的精英。他来长沙找到何立伟,在何红旗区的新房拍了两卷,觉得不对,他读何立伟的小说,总觉得他应该生活在古老的巷子中,于是他们去了望麓园,这才找到了感觉。何立伟后来几次搬家,都在老巷子里穿梭,甫觉里、东庆街芋园里、东牌楼、藩后街、白沙路燕子岭等,好几处现都已荡然无存。
有一张仰拍的照片,何立伟掐着腰,头顶是狭长的天井和一排晒着的衣服。照片上的青年,眼神里似有一种失焦的茫然与忧郁。这样的眼神,某些场合也许会消失,但30年后还看得到。匡国泰写道:“你是不是觉得被人仰视的时候,有一种英雄的感觉?如果我俯拍你,你就成了反面人物?此刻你的身体宽广,竟使我忆起童年背书的声音:我们伟大的祖国,幅员辽阔!哦,天井是狭窄了点,但容下个把人物还是绰绰有余。况且,人总是有一种力量,可以把空间挤开。”一个巷子里的青年,凭借文学,走出小巷,成了长沙的老何,也走进了中国20世纪100位著名作家的名字里,其他录入的还有钱钟书、金庸、老舍等。
30年前的许多朋友在展柜的老照片和信件里。收到阿城自美国洛杉矶寄来的信,电脑打印的,阿城谈得知何即将来美的兴奋,谈他的孤独,谈文学湘军的解体,何立伟由此知道阿城还会开车了。史铁生的信字迹漂亮,写何信中的漫画有趣,是他“见过最好的”。这些信件,涉及文学、漫画、理想。老照片里是参加文学活动,与当时知名作家的合影,和马原的合影,真切朴实。上世纪80年代出来的这批作家,也从一个整体逐渐分化、浮沉。“但是当年那种理想的光芒,到现在仍在照耀着坚持从事文学的人。”何立伟说。
我站在展柜前,身后老何正在招呼各路朋友。各界人士纷纷前来,据说,他展览的人气几乎超过在这间新兴的长沙画廊展出过的所有艺术家。熟识的老友自然要来招呼几句,一面之缘、或半生不熟的,也要来“打声招呼”,忙得老何不可开交。
低头看到展柜里,他写过的两句文字:“许多我认识的人,思想起来全不认识。我真是大悲哀。我要写出这悲哀,两只手握不紧一支笔。”“我觉得要说话时,无可言说;我觉得无话可说,又口若悬河。可是啊,我乃有一枝秃笔,乃有深深的一团秋光在胸臆:天凉了呢。”
亲爱的日子
这是何立伟“三十年文学艺术展”的名字,也是他出版过的书名。表白了他的生活态度,也是对自己展览的态度。渺小,却温暖的力量。
一个内心丰富又满是好奇的人,总要寻找多种方式表达。文学是何立伟的根,或者说文学培养了他观察生活的温情角度、细腻诗意的感触、市井幽默的表达,由此伸展出绘画与摄影等艺术形式,一切都还是文学的,只是表达工具的差别。
长沙市井的生活,形成了他独特的语言风格和游刃于雅俗之间的审美趣味。散文《月唱》的这段,特别喜欢:“这还用说么,炭火烧得旺旺的,一面呷酒一面扯谈,壁板上两个大影子一点睡意也没有。第一声鸡鸣真是悠远。‘啊呀,尿胀得不行呐!‘我也是我也是。‘出去解溲去。‘去去去!拉开门,不料一轮皓月在山中……”这皓月,是他的文学,否则解溲会多索然无趣呢?
何立伟说过:“我喜欢过悠闲、懒散、不拘束的生活,我不喜欢别人管我,我也不喜欢管别人,我就喜欢做我自己,做自己喜欢的事,包括写写画画,很愉快的。我对一切新鲜的事情葆有孩子般的兴味。”然而玩物丧志,所以文学虽是故乡,却也不常回去,因为玩性太大,甚或六年、八年不归也是有的。这些玩反过来又滋养了文学,字里透着人生况味和乐趣。
“那只白色鸟,飞到从前去了。杯子里的水太浅,难以留下倒影。”照片里,何立伟端着白色茶缸,蹲在谁家门口,望向远方。
但是,亲爱的日子,依然继续……
QA何立伟对话韩少功
每一个人物里都有我
何立伟:丰子恺的漫画,很多人在技法上超过他,比方说华君武,他的笔墨比丰子恺好,但是境界永远在丰子恺之下,两人的画摆在一起,在境界上立见高低。不是技术决定一切,而是心灵决定一切。所以丰子恺心灵上的境界无人能比,现在也没有后来者。
韩少功:我很赞成老何说的这点,童心、傻气,长沙话说“宝里宝气嘞”。我特别喜欢他的一幅画,一个大葫芦瓜,一个人仰着头看,题词是:哈,长这么大啦!这是句愚蠢的话。如果有六七个人在瓜下,聪明人会说,这个瓜能卖多少钱,这瓜是劳动人民辛勤的财富啊。只有最傻的那个人会说:“哇,长这么大啦!”
何立伟:这叫无机心。
韩少功:一蠢就幸福了。智慧当然是好东西,但有时候愚蠢就是智慧的一部分。一个人是很难将自己变成一个啥也不想知道、啥也不知道的天真状态,在这六七个人中间我肯定喜欢最傻的那个说的话。
何立伟:你要问我为什么要搞文学才是真的,因为我从小穿开裆裤时就喜欢涂鸦,我一直喜欢涂鸦。倒是搞文学是懂事以后才喜欢。
韩少功:我特别佩服老何这点。他是个多面手,文字和画面没有隔阂,达到通透。这样的展览,在作家中能做出来的,恐怕也非常少。这也是从印刷制品向电子传播的一个转变,电子时代的到来,意味着一个读图时代的到来。能同时运用文字和画面的人,大行其时。立伟就是这样的。希望更多年轻人在电子化的时代里面,以跨媒体的形式把艺术才华发挥出来。
何立伟:文学是这样的,不是每个作家写的都是自传性作品,但是写的任何人物里都有自己。比如福樓拜写《包法利夫人》,他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白色鸟》中的那两个孩子也都投射了我,我后来的长篇《像那八九点钟的太阳》,里面的每个人物都有我。当初郭沫若写《蔡文姬》,也说蔡文姬就是我,所以这是文学的一个常识——自我投射。
韩少功:我和立伟,在座很多艺术家朋友,都有共同体会,对创作能够坚持30年,甚至更长时间,肯定有个条件,就是真正爱艺术。不是爱艺术附加的,比如钱,一旦发现比艺术更容易生财的手段,肯定会挥手而去。艺术也会带来名声,如果你是爱名声,某一天发现,在这个时代每个人都能出名几分钟,也会破灭。这个定力,一定是热爱。
何立伟:我的文艺价值观其实很简单,就是有趣有美有生活。文学不仅仅是一种个人的修养,也是一个民族的修养。好的文艺作品,能让人们一代接着一代追求真善美的道德境界,让我们的民族永远健康向上、永远充满希望。
韩少功:有种速效药能治病,但有些是长效药,短期不会有明显疗效,但需从长远来看。比如沈从文的《边城》,当时全国都在抗日,沈从文躲在湘西写男女之情、田园诗,你的民族正义感哪去了?但是从长期来看,文学没有沈从文不是很遗憾吗?还有周作人等,少了他们中国的文学艺术也少了重要一环。
我也确实认为,我们一部分的文学艺术工作者,对和市场、娱乐的关系有些问题需要澄清。人民和市场不是完全对立的,消费者是市场的主体,也是人民的一部分。市场往往关注购买力较高的人群,这种情况下,小资、土豪风也可能扩张很厉害。比如每年都有作家收入排行榜,如果这是合理的,那我们是不是还要评最富的教师、法官、医生、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