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组诗）

聂作平

在华阳

城市的潮水所向披靡：淹没竹林，淹没村庄

淹没儿时追赶过蜻蜓的小麦地

独有春天到来时，在高楼与马路的夹缝之间

会有一些星星点点的油菜花，将记忆扯回从前

“从前啦，这里是池塘和菜地”

“从前啦，这片软件园是吴家的大坟包”

“从前啦，这儿只有一家飞满苍蝇的幺店子

现在，你们把它叫高尚社区”

在华阳，打桩机的声音强大而傲慢

它撕开一如既往的浓雾和睡眼惺松的行人

一块连一块的广告牌下

野草在生长，蚂蚁在搬家

而城市就追着蜜蜂的翅膀向更遠处延伸

在华阳，在城市和农村的双重边缘

别墅和茅房在一起，国际社区和砖瓦厂在一起

玛丽亚和张素芬在一起，非洲和欧洲在一起

唐朝和晚清在一起，昨天和明天在一起

而今天，我看见的今天

是一辆奔驰而过的运渣车和一片不断倒下又站起的楼房

呈现出一座城池和一个时代的宿命

在太行山

光秃秃的大山像一排锈迹斑斑的钉子

它们探头探脑，企图钉住高天上的流云

而流云下面，是一排石砌的房子

坚硬的石头，发出谨慎的光辉

被石头硌得怨气横生的山风，它吹呀吹

从清晨吹到傍晚，从冬至吹到清明

干瘦的连翘花小心爬上山岩

那些淡黄色的小花朵，像是每一道石门都会走出的

满目羞涩的小表妹。而遍体肮脏的山羊

顺着布满荆棘的小路，搜寻一茎野草

一眼山泉，或是向晚时分

牧人重重抽在空中的鞭子

夜半，夜行人的火把惊动了宿鸟

它们向着郑州或太原的方向，展翅高飞

但大山没法飞，大山上的连翘和羊群也没法飞

它们各自沉默，各自生长。有时候

也在各自的注视之下，死亡或新生

在蜀郡

蜜蜂经营的春天生意兴隆。在蜀郡

我会在每个春天的下午或傍晚

走过玉兰花清洗的小径。我要向那些

从岩石之间伸展出来的野草

表达同情和敬意

我们，都曾经是春天的子女

七点钟，路灯准时点亮

早出晚归的人子，面色安详而疲惫

他们像鱼儿游进池塘，游进了这座春风浩荡的

供他们暂住的园子。在这里

成长和衰老同在，春花和秋月同在

喧嚣和宁静也同在

我居住在这座园子的某个角落

如同这座城市，在这个国家的位置

早上醒来，窗外会有几只鸟儿

哼唱着语焉不详的自度曲

（在这样的自度曲里，曾穿插过

儿子娇弱的啼哭，和邻居歪歪斜斜的琴声）

在蜀郡，在这座城市边缘的花木扶疏的园子

我以业主的身份暂住于这座城市

读书，写字，散步，饮酒

偶尔接待前来造访的友人。我会向他们介绍

这是海棠，这是棕竹，这是乡愁的苦闷与甜蜜

在这个国家，每个人都是暂住者

而园子也是暂住的，鸟儿也是暂住的

只有春风和玉兰，时而在中国，时而在欧洲

时而在印度洋或大西洋的陌生海域

可以想象得到，千年后一个同样春风浩荡的三月

我和蜀郡一同被发掘，作为一个时代

曾经存在过的证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