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小说《留情》中的世俗化与虚无主义叙事
2014-04-29陈鹭虹
陈鹭虹
摘 要:张爱玲以描绘世俗场景、挖掘生活细节、剖析人物心理活动见长。她的小说中有数不尽的世俗欢愉,然而,在这表面下,小说所揭露的人们生活处境的无奈、空虚、苍凉是不容忽视的。本文将对其小说《留情》进行分析,探讨其平和、繁复而生活化的描写中隐藏的虚无、苍凉感及其表现方式。
关键词:张爱玲;《留情》;世俗;虚无
[中图分类号]: 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4)-15-0-02
作家张爱玲经历过家族衰微、家庭暴虐、乱世生活、传统文化思想的熏陶等等,这使她对于人世的理想、情感存在怀疑。同时她对富有美感的细节、被忽视的日常话语动作及难以言明的内心世界等具有敏锐的观察力。因此,她的小说获得了“虚无主义与物质主义并置的叙事结构”1,许多学者认为其小说并非看上去的那样琐屑、格局狭小,相反地,读者应当探究其世俗、日常表面下的虚无、苍凉意蕴:“物欲、情欲、虚荣,对人生一切物质层面上琐屑的计较、饱满的享受、热闹的追逐,正是基于精神深处对生命无常的恐惑……生之喜悦和生之悲哀交织在一起,拥有与虚无彼此印证着,这就是张爱玲式的荒谬和苍凉。”2
小说《留情》有着热闹、细腻的世俗化生活描写,也有着对于世俗情感的深刻怀疑与解构,本文将对此作简要分析。
一、由物件细节引出的不堪过往
小说叙述的是米晶尧与敦凤夫妇在十一月的一个下午拜访舅母家的故事,但牵涉到的人物经历,却大大超出了“一个下午”的时间范围。然而,作者并未按照时间顺序叙述人物经历,而是由小说所描绘的场景、物件缓缓引出。
小说开头,早早生起的火盆与细细雕饰的结婚证书营造了一个殷实安稳的家庭氛围,而 “活着,就快成灰了”3的炭,却为下文这段婚姻乏味、平淡、隔膜的揭示埋下了伏笔。
去往舅母家的路上,两人的过往渐渐清晰:路上的小洋房、百叶窗、蹲着的黑狗,让米先生想起了国外的景色与孩子的玩具,从而引出了他早年留学经历与后来的婚恋、家庭悲剧;相靠的大衣肩垫、敦凤风韵犹存的面庞,则引出了第二次的婚姻:他们平和安稳,却又貌合神离;接下来,老式洋房和“洋台上挂一只大鹦哥”让敦凤想起了过去的婆家,手上的报纸口袋则使前次婚姻的记忆及现在的亲戚关系也浮现了出来。
可以说,这一路上的物件的刻画,都是为了勾勒出人物的生活经历。米先生年轻时“冒冒失失冲到婚姻里去”,结果只有冲突矛盾;敦凤对前夫还有着感情,但“他家的少爷们哪一个没打过六零六”,后来,“小叔子还来敲诈”,足见婆家的混乱肮脏;而两人目前的结合,虽然比从前安稳、上流了,但谋利多于爱情,是一场计划好了的利益交换,只有“那些年青痛苦,仓皇的岁月,真正触到了他的心”。
这种伤感、隔膜在下文拜访舅母的经历中更是凸显。
二、多个人物视角揭露的家庭关系
作者叙述舅母家中发生的故事时,人物对话及心理活动的描写大大增加。作者以合理的情节安排与流畅的衔接,使得人物如舞台剧演员般先后上场、退场,结构井然的同时,使四个主要人物相互之间先后发生互动:舅母杨老太太不在场时,敦凤夫妇与表嫂杨太太在牌桌上的互动;杨太太不在场时,敦凤夫妇与老太太在房间里的交流;米先生去往前妻家后,敦凤与老太太的对话;老太太洗澡时,杨太太上楼与敦凤对话;杨太太与老太太立在楼梯口,背着敦凤夫妇所说的悄悄话……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一段叙述中,作者利用了叙述视角的转换来完成人物造型的塑造、人物关系的揭示及苍凉氛围的营造。作者将话语还给了场景中的人物,以他们的眼光来观察、以他们的心思来揣度对方,并以他们的立场作出评价,而只以“少量的‘全知视点作‘画龙点睛的旁观,同时起串联叙事的作用”,“各种视角交错、穿插,打成一片……人物不再由叙述者塑造,而是通过多个心理片段的拼接完成,让人物在心理戏剧中相互‘塑造。”4即主要运用在场人物的主观视点,拼凑人物关系的真实样貌。
牌桌上,杨太太特别亲昵地向敦凤问好,而敦凤“就恨她这一点”,“就像敦凤这个人整个是她一手造就的”;杨太太轻浮的话让敦凤觉得伤了体面,赶紧与米先生离开牌桌;杨太太与敦凤单独对话时,两人间暗潮汹涌,敦凤认为“在杨太太面前,承认了自己的幸福,就是承认了杨太太的恩典,所以格外地要诉苦”,但同时又一个劲显示自己备受疼爱,杨太太则暗笑敦凤像个姨太太。
究竟敦凤、米先生、杨太太三人之间的关系如何,并没有一个全知的叙述者给出答案。只是在两个人物的狭隘的个人眼光中,一种世俗情感被解构了,姑嫂之间的关系呈现出冰冷、自私、虚伪的特点。
同样,敦凤、米先生与老太太三人的交谈中,敦凤没完没了地提及前夫,“理直气壮地有许多过去”,丝毫不顾及米先生的尴尬,“因为他心心念念记挂着他太太,因为他与她同坐一辆三轮车是不够漂亮的”而“恨着”米先生,还在私下对老太太声明与米先生根本没有感情。这又将前文中夫妇间似有似无的温情一扫而尽。
而老太太与杨太太悄悄数落敦凤“阔人”姿态的对话,则一下子瓦解了一个顾家、和善、知心的老太太形象,随着这最后一个令人温暖的长辈形象崩塌,读者也最终确知四个人物都以自我、尖刻的眼光看待他人。他们感动于自己的付出与辛酸,坚信他人是自私自大的;对话时似乎掏心掏肺,而转身立刻细数对方的不是。这家人都生活在隔膜、无聊、自私与互相伤害之中,其感情 “千疮百孔”。
在此,如同舞台表演般活泼热闹的世俗生活情景、动作、对白,表现出的却是人物之间失败的家庭关系、难以化解的隔膜与空虚。
三、世俗情感的表面确立与深层解构
小說结尾,作者为读者带来一丝温情:即便“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然而敦凤与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还是相爱着。”在此,作者似乎确立了一种世俗情感,即夫妻经历过人情冷暖后互相依靠扶持的情感。
确实,作者在写作中追求着尘世生活中的闪亮瞬间。“现实这样东西是没有系统的,像七八个话匣子同时开唱,各唱各的,打成一片混沌。在那不可解的喧嚣中偶然也有清澄的,使人心酸眼亮的一刹那,听得出音乐的调子,但立刻又被重重黑暗拥上来,淹没了那点了解。”5然而,不能只注意“心酸眼亮的一刹那”。只要对敦凤夫妇的“相爱”略作分析,就会发现“一片混沌”、“重重黑暗”才是作者笔下不变的虚无的底子。
敦凤拜访舅母家所获有二:一是 “在寒冷的亲戚人家,捧了冷的茶”,即与亲戚的隔膜、冷漠;二是发觉与亲戚相比,“只有敦凤她,经过了婚姻的冒险,又回到了可靠的人的手中……”即她看到了自己条件上的优越,她用自己较为年轻美貌的优势将米先生攥在手里,如攥着一个稳定的经济来源。
而米先生则感慨到生命的大部分将随着前妻的死而死去了,以往的回忆都“不算了”。他不爱这个世界,只是“疼惜”,同时也疼惜着未从女人那得到多少慈悲的自己。
这一场夫妻之情,在敦凤那里,是由于从其他亲人那里得不到更美好的情感,也由于米先生让自己有资本以高姿态来蔑视她的亲人;在米先生则是失去了重要东西之后的无所计较。他们都在对親人、夫妻之情等世俗情感幻灭之后麻醉自己。
而往后,敦凤的欲望、米先生的漠然以及敦凤对漠然的报复将要无休止地持续下去:小说结尾,敦凤对米先生的表现感到满意,便决定“不要忘了告诉他关于那鹦哥”,即那只让她回想起前夫与前婆家的鹦哥,她即将高傲地把米先生再次推入尴尬、烦闷与哀伤之中。在此,作者在这一丝温情的表面之下,于深层解构了这种情感,又让“重重黑暗拥上来,淹没了那点了解”6,重归虚无。
注释:
[1]张均《张爱玲十五讲》,文化艺术出版社,2012年版,第122页。
[2]李新民《张爱玲小说的讽刺艺术》,《宝鸡文理学院学报》2005年第2期,转引自张均《张爱玲十五讲》,文化艺术出版社,2012年版,第108页。
[3]张爱玲《传奇》,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335页。本文所有引用的《留情》原文均出自于此。
[4]王莉《张爱玲小说的创作姿态及其叙事法则》,华中科技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7年,第27至28页。
[5][6]张爱玲《张爱玲散文·烬余录》,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40页。
参考文献:
[1]张爱玲.传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2]张均.张爱玲十五讲[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1.4
[3]万燕.女性的精神——有关或无关乎张爱玲[M].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8.3
[4]刘锋杰,薛雯,黄玉蓉.张爱玲的意象世界[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6.3
[5]王莉.张爱玲小说的创作姿态及其叙事法则[D].华中科技大学.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