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亲爱的你
2014-04-29东颖
东颖
[1]
记得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把我吓坏了。那时你十五岁,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衣服站在门口,拘谨而又害羞地冲我露出微笑。可我没笑,反而被你右脸上那道丑陋的伤疤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在我十岁以前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哥哥。妈妈在和爸爸结婚之前曾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婚姻,而你则是那段婚姻的结晶。听妈妈说你的爸爸是个烂赌鬼,脾气不好,喝醉酒常常打人,你那道伤疤便是他用水果刀划出来的。你的爸爸因为缺钱竟然和几个朋友去贩毒,被抓后判了无期,这辈子是出不来了。于是妈妈把你接过来,她说要好好待你,你以前受过太多苦了。
但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你,自从你来了家里后我再也不敢让同学来家里玩,我害怕你会吓跑他们,害怕他们从此不再跟我做朋友。
[2]
你去上学,但不到一周便回到家对妈妈说你不想再读书。妈妈那时觉得亏欠你太多,你说什么她都答应。于是你辍学在家,买来许多小盆栽在家里捣弄,我看不惯你,但嘴上又不能明说,便偷偷地弄坏你的小盆栽,用剪刀把它们剪得乱七八糟。你发现后很伤心,但是没说一句话。
后来你把盆栽默默地搬进了自己的卧室,可是没有阳光照射的它们很快就枯萎死掉了。看着你用垃圾袋打包盆栽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儿内疚。
可能是为了让自己的内疚少一些,那天放学回家的时候我特意在路边的小店买了一个提拉米苏蛋糕给你。
你拿到蛋糕脸上开心的神情我到现在都还清楚地记得,就像是个初次得到自己心爱的玩具或是被妈妈表扬了一番的小孩儿,即使是在那道伤疤下你的笑容看上去也那么温暖好看。
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个。你说,拿着勺子小心翼翼地挖了一点喂进嘴里,然后脸上露出幸福的神情。
只是一个提拉米苏就让你感到这么快乐,我突然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坏人。
那一整个学期,我偷偷省下妈妈给我的零花钱,在新年的时候买了几盆漂亮的盆栽送你。
你可能猜到钱是怎么来的,脸上显出不开心的神色,然后冷冰冰地说,下次不要再买东西给我。
当时我很生气,觉得自己一片好心你却不领情,赌气地把所有盆栽砸到地上,泥土随着碎裂的花盆散落在地,我转过身瞥到你蹲下身拾捡碎片的样子,小心翼翼,就像在维持我们之间如履薄冰的关系。
[3]
我还记得那天放学回家的路上突然钻出几个小流氓,他们骑着单车围着我转,我大声喊着让他们离我远点,可是他们笑得更加猖狂起来。这时你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一只手拿着一根木棍,一只手把我护在身后。
“哪里跑出来的丑八怪!”混混们嚷嚷着,“想英雄救美,就你这个样子还差得远呢!”
你明知自己不是他们的对手却还是不顾一切地冲过去跟他们扭打起来,若不是有路过的大人过来制止,你的脑袋一定被那个拿着砖头的小流氓打开了花。
而我却只会站在一旁没头没脑地大哭。你走过来,伸出手想安慰我,却发现手上脏兮兮的便手足无措地挠了挠头:“别哭了,妮妮。小流氓们都被我打跑了!”
我抬起眼睛看了看你,你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活像化了油彩的小丑,为了逗我笑,你在街边买了一串糖葫芦给我:“吃串糖葫芦什么事都会好起来的。”
这是我十三岁时听过的最美的童话,吃串糖葫芦什么都会好起来。
[4]
你很听妈妈的话,是个孝顺的儿子。在家里帮着妈妈做家务,出门买菜你总是提着所有的菜。可是爸爸对你仍是不冷不热的样子,毕竟家里突然多出个十几岁却与他无任何血缘关系的儿子任谁也没那么快接受的。
你也喊我的爸爸叫爸爸。你知道他有喝茶的习惯,便在他每天回家之前泡上一杯金骏眉,等他进屋坐到沙发上,茶的温度正好可以入口。
我初中毕业那年爸爸准备带我们一家去北方滑雪,不过,是我们一家。他那时并不觉得你是我们的一份子,只把你当成一个在此借宿的亲戚或者朋友。但是碍于妈妈的面上他又不好说什么,可是敏感的你又怎会猜不到爸爸的心思,于是在我们准备出发的前几天你告诉大家不跟着我们去北方了。你說你只想待在家里,正好你买了会计的书籍回来,说要好好学习准备考试。妈妈见你坚持便没再说什么。
我们在北方玩得很开心,我在礼品店里挑选着想带回送给同学的纪念品。我看到一个盆栽的钥匙挂链,心想着要买下送给你。这时爸爸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变形金刚的模型踌躇着问我,你说郑晨会喜欢这个吗?
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心里已经后悔没带你来,对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感到愧疚。
我想他会喜欢这个。说着我笑着挥了挥手上的钥匙挂链。
[5]
爸爸倒在公司办公室的事情让我们全家都陷入了担忧和恐惧中。肝硬化,晚期。听到这两个词的时候妈妈差点儿晕倒。
那还有救吗?妈妈问。
唯一的办法是做肝脏移植手术。
我们三个都去做了检查,发现只有你的肝适合移植,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作为亲生女儿的我却与父亲的肝不相匹配。我想这也许是种缘分,从一开始就注定我们是一生的羁绊。
你听了医生的话,看得出你很犹豫,但最终却笃定地点了点头:“我愿意把肝移植给爸爸。”
你和爸爸被推进手术室之前你把那个有盆栽的钥匙链给了我,你说要我帮你好好保管着。你说的时候脸上露出一种释然的表情。
我守在你的病床边,妈妈在重症监护室里陪着爸爸。
你睁开眼睛看到我,露出惊讶的神情,说,原来天使和妮妮长得一样。
我笑,说,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呢。
后来我才知道你以为肝移植手术是要将整个肝都移植给爸爸,你以为你会死,你以为睁开眼看到的会是天堂。
我一时哽咽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亲爱的哥哥,你怎么那么傻呢。
[6]
你二十岁那天对妈妈说你准备离开家出去打工,你感谢妈妈这么多年来的照顾,可是你长大了,也该有自己的生活。
你离开的那天我和妈妈去火车站送你,你的行李简单到简陋,妈妈强塞给你的钱也被你偷偷放回了抽屉。
你说,妮妮,等哥哥赚了钱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
我看着你,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就“啪嗒啪嗒”落了下来。
每次见我哭你都会特别无措,你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发笑道:“妮妮都十五岁了,也算是个小大人了,别再老是哭鼻子。”
你并不常回家,但却常常从遥远的地方寄钱回来。妈妈一再说家里不需要钱,把钱都拿去买好吃的补补身体,但你从来没听过她的话。
后来高考结束填志愿的时候我执意填了你所在城市的大学,去了那里才知道你在一家高档住宅的小区当保安,每个月不过两千块钱的薪水,可是你寄给家里的钱却足足有一千五!
我说,五百块钱你怎么够用?
你笑嘻嘻地抓抓头说,保安的制服都是公司给发的,包吃包住,根本就不需要花钱。那五百块我也没有全都用完,一直存着想回家给你买礼物呢。
你说为了庆祝我考上大学请我吃饭,你平时连水果也不舍得买却要请我去吃昂贵的日式料理。
以前经常看你买日本的漫画书看,我猜你應该会喜欢日本料理。说着你不好意思地又挠了挠头说,不过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感觉有点儿不自在。
我该说你什么好呢,你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傻最笨的白痴。
[7]
你终于在自己二十八岁那年考取了会计资格证书,你不聪明,花了十多年的时间才得以通过,你很开心,你说你要带我去一个地方。
当我站在监狱大门前不解地看向你时你说你的父亲就关在里面。
你已是熟门熟路,看得出这些年你经常来探望他。隔着厚厚的玻璃窗,他已是头发花白的老人,瘦削,憔悴,完全看不出他会是当年那个拿着水果刀划伤你右脸的凶狠男人。你拿着会计证书给他看说你终于考到了,以后也可以在那些高高的写字楼里上班了。
玻璃窗里的男人哭了,我不知道他的泪水是为你感到高兴还是悔恨当年对你的所作所为。你终于想起还有我的存在,于是赶忙把我介绍给他认识,你说,这是妹妹林妮。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我笑着喊了他一声叔叔,他立刻开心地笑起来。
那时我终于明白时间是个多么奇怪的东西。世上的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是永恒不变的,我们曾经讨厌或喜欢过的人,曾经狠狠恨过或爱过的东西,也许在五年、十年后就会变得完全不一样。
时间是改变一切的始作俑者,却也是治愈伤痛的良药。
时间让我们遗忘生命里最不堪回首的一部分,带着最美好的那部分重新呈现在我们面前。
[8]
今天你终于结婚了,对象是你的同事,一个爱笑的姑娘。她并不嫌弃你脸上的疤,她说能遇见你是她这辈子最走运的事。
你换好礼服,对着镜子显得局促不安,你问我,你脸上的伤疤会吓着人吗?
这是这么多年你第一次开始担心起那道疤,因为爱情。
我笑着拍了拍你的肩说,怎么会,我哥哥最帅了。
这是你人生最重要的时刻,对我来说也是。从此将有另一个女人同我们一起分享你的爱护和关心,但我一点儿也不介意,或许你还不知道我和你的新娘在私下已经成为了要好的朋友。她总是向我探听你以前做过的傻事。说起你做过的傻事,那还真是数也数不清呢,够我和她讲上好几天了。
终于你和新娘在大家的祝福下交换了戒指,你掀起她的面纱轻轻地亲吻了她。
席间你向参加婚礼的人介绍我说,我是你的妹妹,林妮。
大家都好奇地问,你姓郑,我姓林,怎么会是兄妹呢?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相视而笑。
其实我忘了对你说,亲爱的哥哥,能遇见你也是我这辈子最走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