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人，他不在场

美丫

1.这一次，他却没有出现

花店开业，热闹非凡，家人、好友、七大姑八大姨的自不必说，连邻居家阿姨都被老妈通知了来凑热闹、捧人场。倒是我极不好意思，现今，自己创业的小妮子比比皆是，一家花店，实在不值得炫耀什么，他们这样来凑热闹，自然是宠着我罢了。

一边接待顾客，一边和宠我的亲们寒暄、热闹着，过了一阵子，却开始下意识地在人群里左顾右盼，总是觉得少了些什么。

无端地心不在焉起来，下意识扫过一个又一个身影，可是直到活动结束，人群散了，目光还是无所停靠——忽然意识到，我是在找他。

这么多年，我习惯了人生中所有重要的场合，他都在，他都在场。

可是这一次，他却没有出现。

这一次，我最爱的爸爸，他终于在我的人生中缺席。

2.只是，他會牵着我

记忆里最初的关于成长的仪式，是读小学。因为时间久远，记不清所有细节了，但很清晰地记得，那天，他牵着我的手走出了家门。在门边，他蹲下来整理了一下我小巧的书包，帮我正了正太阳帽，然后，一路牵着我走过窄窄的巷子、拥挤的十字路口和宽阔的南京路。没有乘车，他就那样牵着我步行了十几分钟，走到了南京路小学。路上，他教给我分辨路旁的建筑和正在开花的木槿。他说这样的话，沿着这些木槿，就可以看到家的方向。

我跟着他的脚步前行，小小的手在他大大的掌心里出了暖暖的汗，不时仰起头看看他，之前每次走路，只要路途稍长，他都会将我抱在怀里，这一次，他却要我自己走完这段路。

只是，他会牵着我。

将我送进校门，他没有像别的家长那样不放心地等候在那里，而是在我和他挥手的时候，他就转身离开了，我站在那里定定地看了一会儿，他都没有回头，身影消失在校门口的转弯处。忽然感觉，从此我是大孩子了，要自己走路、自己背书包，要认得回家的路。如他所说，我要独立面对即将开始的生活，在学校，一个人的生活，包括读书、纪律、和同学相处……

两个星期后，我成为班里第一个无需家长接送，每天自己上学、回家的孩子。

好多年后才知道，在那段我独自行走的路途中，在我身后不远处，他一直不被我察觉地跟了我很多天……

3.所有的快乐，都有他的陪伴

独立是独立了，只是对于读书来说，我却并不是那种成绩很好的孩子，尤其数学成绩差，终于有一次，数学老师让喊家长。

对所有孩子来说，喊家长都是一件压力很大的事，但压力再大，终究也不能逃避。那天回去，吃完晚饭，趁妈妈去洗碗，我犹豫好半天，才支吾着说出口。

怕他听了会生气，没想到他却笑起来，笑着问我，我知道你努力了，在数学课上没有偷懒是不是？

两句话，差点令我热泪盈眶，是啊是啊，我努力了，可是不管我怎么努力，就是弄不好那些乱七八糟的数字和符号，它们是我的天敌。

别担心姑娘，这事我来处理。他拍拍我的脑袋，胸有成竹。

不知他到底怎样和数学老师沟通的，之后，老师没有再因为我的数学成绩责备过我，从此我的数学也就保持在勉强及格的水准，其他成绩倒好，尤其地理和并非主课的植物，引发我浓厚兴趣。

他察觉到，并不介意我偏科，反倒是腾出整个阳台，在家里教我种植花花草草，周末，带我去野外识别更多的植物。他纵容我的这种喜好，觉得女孩子喜欢花草犹如读书，可以修身养性。

或者他没有想过，多年后，花花草草成为我的生活主题。

因为他的纵容，我的读书生涯，从来不以成绩论成败。不像其他孩子那般沉重。无数次回忆，我确定我的成长，新奇而快乐。并且所有的快乐，都有他的陪伴。

4.以后，你别折腾他了

一直记得12岁生日那天，决定去坐过山车，上世纪90年代，那种游戏还不太被接受，也只有一家小型游乐园。

几乎所有人都不赞同，爷爷奶奶更是坚决反对，认为太过危险。

可是12岁的孩子，好奇心和挑战心却那么重，我转身求他。

他想了想，点头应允，在全家人的反对下带我出了门。

事后，我承认我没有自己想象中勇敢，在风驰电掣的速度中终于因恐惧哭了起来，他在旁边，紧紧握着我的手臂，迎着急速的风冲我大喊，不怕！不怕！他太用力，竟然喊哑了嗓子。

那天，是他将我背上了楼，我的腿一直是软的，过了好久才平静下来。那天晚上，入睡前，妈妈坐在床边，幽幽地说，你爸恐高，这么多年，从来不敢坐飞机，以后，你别折腾他了。

我愣了好久，想起他说，他陪我，他不怕。

原来，他也撒谎的。

5.他看着我，不说话

而坐过山车不过是我任性的开始，之后的每一年生日，我的心思都格外出离，旅行、攀岩、去孤儿院做义工、参加全城长跑运动……

他是永远的赞同和参与者，包括16岁那年的10公里长跑。

那次，他并没有说会陪我一起，只说在终点等待。而我，却又一次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和耐力，跟着队伍跑到中途便打起退堂鼓，筋疲力尽地退到一边停下来。

正弯腰大口喘气，忽然感觉有人拉住我的手臂。抬头，看到他穿和我同色的运动衫裤，满头大汗地站在我身边。

他看着我，不说话。

我在他的目光里直起身来，忽然觉得有义务坚持到底。

于是继续前行，只是后面的半程，差不多是和他一起走完的，我们，也成为参加那次活动的最后两名选手。但是在终点站，还是因为坚持赢得了善意的热烈的掌声。

掌声中，那个已年过四旬的男人拍拍我的肩，对着我微笑。

长跑之后，我的体力很快恢复，而他，休息了好几天才能正常走路，笑说年纪不饶人。我便嗔怪他明知如此，还自不量力。他便严肃起来，那么重要的事，我怎么能不在场？

呵，那么重要的事。对他来说，所有关于我的事，都是重要的事吧？包括每一次家长会、每一个生日，读小学、中学、高中、大学……他都喜欢用镜头记录和我有关的每一场仪式。

6.不是虚荣，只是小气罢了

大学，是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城市，毕业时，说了好多次不让他去参加典礼，因为太远，又是炎炎夏日。而我读大学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不是太好了，血压一直低，心脏也出了问题，容易疲惫，人也清瘦许多。

我不许他去。

起初每一次说，他都不语。后来，他架不住我恩威并施，终于点头允诺不去凑那次热闹。

可是毕业前夕，我还是担心他会任性前往，打电话回家，叮嘱妈妈看好他。

但最后，妈妈还是没有管住他，并且千里迢迢地陪他赶了过去。他特意买了新相机，记录我大学的最后一场仪式。

每一次，只有用他的镜头，只有他也在镜头里，他才会放心，还说得那么理直气壮，你这样的风光里，我怎么可以不在场？

我心疼他的辛苦，也笑他的虛荣。他却摇头否认，不是虚荣，只是小气罢了。

想了想，他说得倒是，他真的小气，小气到必须在我所有场合占据重要的一席之地。哪怕力不从心，哪怕千里迢迢。

他都做到了。

7.有一个人，他不在场

毕业后，投简历、面试、应聘，他终于不再和我一同出现，但每次走出不同的场所，都会见他在我必经的出口等候。

每一次，他消瘦地站在那里，带着饱满的笑容，一言不发，只等我出现，拉起我的手。

于是每一次，希望也好，失望也好，他都在场，和我一起收拾心情，直到毕业半年后，我终于被一家正规的贸易公司接收。

也是在我上班后，他才做了第一次心脏搭桥手术。做手术之前，没有忘记为庆祝我找到工作，举办了一场隆重的家宴，然后习惯地用红笔在日历的那个日子，画了一个红色的圈圈。

那么多年，他收藏了所有有红色圈圈的日历，也收藏了所有和我的成长有关的大大小小的仪式。

那么多年，他就那样一次次在我的人生关键的场合准时出场，从不缺席，让我那么多年，一直有肩可依，有爱可依，从来不曾独自承担过任何的伤心和欢喜……可是这一次，在我终于实现我的愿望，放弃枯燥的工作，开了自己喜欢的花店时，他却缺席了。

半年前，病患还是将他夺走了。他离开前，为我举办了婚礼。

那天，他亲手把我交给了那个我爱也爱我的男子手中，微笑着看着我。那是他赐予我人生的最华丽的一场盛宴，也是最后一场。那天，我和他盛装出场，以多年娴熟的表演搭配演出，赢得属于我和他的最后的喝彩。

之后，他静静地离开了，静静地，离开。

花店开业的那晚，临睡前，无意地，我看到一个女作家的一篇小文，标题是《有一个人，他不在场》。

未曾看内容，只是那么一下子，就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