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竹坡评点看《金瓶梅》中 “炎凉”的审美意蕴
2014-04-29刘玄
刘玄
摘 要:张竹坡的评点是对《金瓶梅》章法结构精湛的分析,其中他对叙事节奏和结构布局的评点,体现了评点者在解读作品时的审美取向和《金瓶梅》“盛筵散尽,万境归空”这一“炎凉”的审美意蕴。
关键词:金瓶梅;结构布局;叙事节奏;审美意蕴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4)-02-0-02
张竹坡的评点处处指出《金瓶梅》的“板定大章法”1,在揭示小说构思布局时细密的针线的过程中,正是在打开发掘小说这一主旨,理解小说审美取向和审美意蕴2的大门。
一、叙事节奏与冷热盛衰
叙事节奏是叙事理论的一个术语,对小说美学至关重要。热奈特说:“小说叙事的基本节奏通过概要和场景的交替来确定。”张竹坡对《金瓶梅》的叙事节奏分析指出了叙事节奏与审美体验上“冷热”变化的关系,提出一种具有中国传统“意会”思维方式,同时又具有逻辑思辨意味的审美主张。
苏珊·朗格指出:小说的节奏是“一系列相同的事件以相当短的、一定的时间间隔连续推进。”3在《金瓶梅》故事集中发生的三四年内,叙事者对一年四季时间推进(故事时间)的处理十分明显地运用了节日和重大事件(生日)的循环往复。张竹坡在《读法》中称:
《史记》中有年表,《金瓶》中亦有时日也。……特特错乱其年谱,大约三五年间,其繁华如此。则内云某日某节,皆历历生动,不是死板一串铃,可以排头数去。而偏又能使看者五色眯目,真有如捱着一日日过去也。4
文本中主要的时间提示是节日和寿辰,“小说的骨架非常引人注目的镶嵌在年复一年地惯例行事的框架里”5。《金瓶梅》中几个主要人物的生日都被安排在季节更替中的几个重要节日中。叙事者在这循环间浓墨于摆宴祝寿等。在这些欢宴的场面中,以西门庆为中心的一系列人物粉墨登场,突显了生活的琐碎、真实。可以说,这样的描写已经“超出了介绍故事背景和按年月顺序叙述事件的范围,已达到了把季节描写看成一种特殊的结构原则的地步”6。
而这些重要的时间节点,也成为叙事节奏中的标志性节点,成为解读小说深层意蕴的参照系。在七十二回至第七十五回间,张竹坡三次着重提到玉楼的生日:
七十二回回前总评:然而玉楼生日,特接下一回畅写之,盖为清明之杏,特特出落而作嫁李公子地也。
七十三回回前总评:玉楼生日,自扫雪后一写,至此又一写,盖言去年花开颜色改,今年花开复谁在,又是前后章法。
七十五回回前总评:前瓶儿来,月娘扫雪,盖与瓶儿合也,却又是玉楼生日,此与金莲淘气,是与金莲疏也,却又是玉楼生日,遥遥相对,为一大章法,大照应。7
玉楼的生日在前后两个十回的结构单元中成为一种叙事节奏的标志。张竹坡认为,瓶儿之死这一关键情节前后两次对玉楼生日的描写,凸显了一种物是人非、人走茶凉的凄凉。在另一处,又强调了在这一相同事件的重复中,人物之间的关系變化形成了一种互文关系。
除生日之外,节日也是叙事节奏的主要标志。其中元宵节是重中之重。全书中有主要有四次元宵节的描写:第十五回,佳人玩赏、狎客帮嫖;第二十四回,西门庆举行家宴,弹唱灯词,大放烟火,众妻妾上街“走百病儿”;第四十二回,吴月娘与乔大户亲家母共聚;第七十九回西门庆死前,又特意描写了游人如蚁的繁华景象。每一次的元宵节都是隆重的宴会。在七十九回回前总评中,张评曰:“此回乃一部书之大眼也。看他上文重和元年正月初一写至此,一日一日,写至初十,今又写看灯。夫看灯夜,楼上嘻笑,固金莲、瓶儿皆在狮子街也。今必仍写此时此地,见报应意思不爽。”元宵节的热闹繁华场面的重复与故事情节的推动形成了一种张力,几次元宵节之间的前后对比,在张竹坡看来,是在对比中反映出一种报应不爽、事态炎凉的世情世理。他在西门庆在狮子街看灯处夹评曰:“一部炎凉书,履写看灯,盖以灯之热无多时,且尽属虚花,以此比炎热不久也”,正是元宵这一节奏点的寓意所在。
在这些节日、寿辰的循环间隔中,西门庆及众妻妾的故事以及家运的盛衰均被穿插其中,张竹坡见解独到得提出以“冷”、“热”二字来读解这种隐藏于叙事节奏之间的审美感受。张评所言“冷热”,有两个层面上的意义,其一是故事时间中以季节变化的冷热交替,其二是叙事时间中情节的冷热变化。而张竹坡特别着意于自然条件的冷热和人物情节上“冷热”之间形成的对比与反差的关系,称此写法“热中有冷”而“冷中有热”。前文提到的几次元宵欢宴的场面,都发生在严寒的冬日,即在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安置人物最热的场面,构成强烈反差。其寓意就在于彰显作为一种审美体验的“冷”“热”对比。浦安迪先生有认为:“时令与热闹和凄凉情景之间的特意关联……西门庆家运的盛衰的时刻和季节循环中的冷热变化常常是配合一致的。” 8
叙事节奏本身即是通过文本所表现出来的一种张弛交错的美感,张评将这种美感交织在对“冷热”感受的变化和对比之中。这种结构上的对称性以及感受上的反差,让“冷热”具有更深层次的美学意义。如果理解了他认为《金瓶梅》是以季节和节日寿辰的更替为叙事节奏的基础上用冷热来凸显盛衰聚散的情节,就不难发现张竹坡何以称《金瓶梅》为一部“炎凉书”。
二、结构布局与万境归空
《金瓶梅》的故事表层逻辑围绕着西门庆,由他向内辐射至其家庭众妻妾女仆,向外辐射至其结拜兄弟、官员、商贾乃至妓女、道士等三教九流,从而展示丰富多彩的人生与社会;而深层的叙事逻辑则被镶嵌在一个因果报应轮回变化的框架之中。一般认为《金瓶梅》的叙事结构是“网络式”或“辐射式”,即叙事的线索如铺开的大网,纵横交错且纲目明晰。在结构布局上,《金瓶梅》具备了章回小说的几个典型的特征,这些特征构成了其整部书的寓意“空”的关键之处。张竹坡认为“金瓶梅以空结”,正是建立在对这种结构意义的读解基础上的。在评点中,他从以下三个方面,分析了小说结构与“空”之寓意之间的联系。
首先,在全书的二十九回和四十六回,张竹坡指出了这两回在全书结构上的是两处“结束”。张认为二十九回“吴神仙冰鉴定终身”预示了书中几个重要人物的结局,是全书的“大关键”处。他在该回的回前总评中说:
此回乃一部书大关键也,上文二十八回一一写出来之人,至此回方一一为之遥断结果。盖作者恐后文顺手写去,或致错乱,故一一定其规模,下文皆照此结果此数人也。此数人之结果完,而书亦完矣。9
在第四十六回的一段眉批中,张竹坡再次提到与此相关的问题:
冰鉴一回是第一层结束……此回是第二番结束,则须将月娘一描,盖月娘一百回结果之人也。 10
张竹坡强调这两回的重要性,既是强调其占卜算命的预示性,也是《金瓶梅》故事发展的一种必然性,如同因果。
其次,《金瓶梅》的整体构思分为上下两半。张竹坡在《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中指出:“《金瓶》是两半截书,上半截热,下半截冷;上半热中有冷,下半冷中有热”11其中,第四十九回西门庆获得胡僧药不仅是全书的高潮,也是上下两部的分水岭,前半部分刻画了其发财、做官、纵欲、步步升级;后半部分则展现了得意的人生如何加速了他自我毁灭的过程。张竹坡在评点中多次以前半部,后半部指称小说,如“前半人家的金瓶,被他千方百计弄来,后半自己的梅花,却轻易被人夺去”,“前半处处冷,令人不耐看,后半处处热,而人又看不出。前半冷,当写最热处,玩之即知,后半热,看孟玉楼上坟,放笔描绘清明春色便知。”12他把小说这种基本结构划分看做是理解这部作品的关键,指向一种物极必反,盛极必衰的哲理。叙事者让西门庆在财大气粗、飞黄腾达的巅峰,纵欲身亡,制造了巨大落差,在叙事发展到极端炽热之际骤然冷却,就像弹簧被拉长到极限猛然松手,强烈地突出了色空观念。
第三,段江丽老师指出:“中国传统小说的叙事规约之一,就是作者往往通过开头和结尾为读者提供一条解释整部作品的线索,或者为观察故事提供一个哲学的框架,或者强调小说所包含的道德训诫、主旨意蕴。”13从故事层面看,《金瓶梅》以西门庆的热闹放荡的人生开始,以孝哥的出家为结束。这是对叙事文学上“一场春梦”模式的继承14。张竹坡提出理解开头和结尾,是理解这部小说的关键,“起以玉皇庙,终以永福寺,而一回中已一齐说出,是大关键处。”张竹坡在第八十八回之回评谈到了玉皇庙、永福寺对角色的聚拢、发散、结穴作用:
永福寺,如封神台一样,却不像一对魂旗引去之恶套。如武大死,永福寺念经,结穴于永福寺也。杨宗保非数内人,故其念经用素僧。子虚又用永福寺僧念经,一样结穴也。瓶儿虽并用吴道官,实结穴于永福寺,千金喜舍,本为官哥也。至梵僧药,实自永福得来,自为瓶儿致病之由,而西门溺血之故,亦由此药起。则西门又结穴于此寺。至于敬济,亦葬永福。玉楼由永福寺来,而遇李衙内。月娘、孝哥、小玉、俱自永福而悟道。他如守备、雪娥、大姐、蕙莲、张胜、周义等,以及诸残形怨愤之鬼,皆于永福寺脱化而去。是永福寺,即封神臺之意。
这段评点除了地理意象在小说结构中起到对“炎凉之旨”的预示作用外,更指出小说开头和结尾对全书框架的作用。《金瓶梅》开头的几回情节其实是完全脱离小说核心情节之外的,但它起到了牵引出小说主要情节事件的作用,并把主要的角色搬上了舞台。小说结尾写的是西门庆的遗腹子孝哥被度化出家,张竹坡在很多地方指出孝哥为西门庆化身的寓意。第十九回西门庆死于三十三岁,夹评曰:“老阳之数,剥削已尽。一化孝哥,亦见天命民懿不以恶人而灭绝也。”后文西门庆死孝哥生,夹评曰:“所以必孝哥为西门庆化身,所以分明官哥为子虚化身也。”所以孝哥出家,暗示着前世注定的命运终成现实。《金瓶梅》的结局与果报思想有密切的联系。张竹坡认为小说最后一场的空虚感正是作者所乞求的,与小说开头四大皆空的词意遥相呼应。浦安迪先生指出:“小说的结尾,家庭的厄运和王朝的土崩瓦解紧密的联系起来,使闭锁的庭院小天地与外部世界互相映照,这又是小说的另一种重要的构思。” 15
张评在评点中细致入微的体察了《金瓶梅》内在的结构,包括两处“结束”处的预示作用,全书上下两半的冷热比对,开头结尾对故事的框架作用,这些结构意义上的特征指明了小说所传达的是在果报思想中包含的“万镜归空”或者说“人生如梦”寓意,也是对小说中“炎凉”这一审美意蕴的强化。
三、结语
《金瓶梅》是一部炎凉书,炎凉不仅是全书的主旨,更是文本深层次的审美意蕴。从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虽然张评对小说审美意蕴的解读并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体系,但对“炎凉”的审美体验时刻出现在他对布局结构和叙事节奏的分析之中。本文中所举两例,一是叙事节奏中以“冷热”对比,构成一种“神理”上的贯通,从而体悟到冷暖盛衰之间世态炎凉的变化;二是从结构布局上看,无论是预示作用、两半结构还是首尾呼应,《金瓶梅》的结构都形成了一种“语义”上的贯通,让读者有“人生如梦”的阅读体验。
注释:
[1]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王汝梅等校点:《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齐鲁书社,1987年,第25页
[2]童庆炳在《文学概论》中指出:“意蕴是指潜伏在艺术作品的内在含义、意义和意味。”(童庆炳:《文学概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黑格尔称:“意蕴总比直接显现的形象更为深远的一种东西。” (黑格尔:《美学》(第一卷),商务印书馆,1997年)
[3]苏珊·朗:《艺术问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87页
[4]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王汝梅等校点:《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齐鲁书社,1987年,第25页
[5](美)浦安迪:《明代小说四大其书》,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第65页
[6](美)浦安迪:《中国叙事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77页
[7]王汝梅等校点:《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齐鲁书社,1987年,第1099、1122页
[8](美)浦安迪:《明代小说四大其书》,三联书店,2006年,第67页
[9]王汝梅等校点:《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齐鲁书社1987年,第432页
[10]同上第680页
[11]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王汝梅等校点:《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齐鲁书社,1987年,第47页
[12]同上,第25页
[13]段江丽:《果报与幻灭——毛评本《三国演义》的历史叙事之二》,中国古典小说研究会会议论文,2012
[14]孙述宇先生对此一段论述:《金瓶梅》虽然脱胎于《水浒》,但布局却与《水浒》毫无关系,而是来自所谓的“一场春梦”。这是中国文学上的重要主题与重要布局。梦与醒、幻与真的问题,早在先秦时代,已是庄子的大问题;他的“蝴蝶梦”的反省,对后代有极大的启发。六朝时,刘义庆的《幽明记》里有一则《焦湖柏枕》,讲一个贾客,名叫杨林,他在焦湖庙里枕着一个柏枕睡了一觉,梦中因娶了高官的女儿而过了几十年发达的生活。醒后怅然。这个本文仅达百字的小故事,到了唐代,感动了千千百百在宫门利禄门外患得患失的举子。当时究竟有多少人在应试与诗赋之余,拿它来改写成传奇小说,我们自不得而知,不过,流传下来的《枕中记》、《樱桃青衣》、《南柯太守》,都是佳作。孙述宇:《金瓶梅:平凡人的宗教剧》,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
[15](美)浦安迪:《明代小说四大其书》,三联书店,2006年,第63页
参考文献:
[1](美)浦安迪:《明代小说四大其書》,三联书店,2006年。
[2]王汝梅等校点:《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齐鲁书社,1987年。
[3]徐方朔编:《金瓶梅西方文论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4]杨义:《中国古典小说史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
[5]朱一玄编:《金瓶梅数据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
[6]陈果安:《金圣叹论叙事节奏》,文学研究,1998年第10期。
[7]齐鲁青:《论张竹坡的<金瓶梅>批评》,人大复印资料,1995年5月。
[8]林岗《叙事文结构的美学观念——明清小说评点考论》,《文学评论》1999年2月。
[9]王平:《评张竹坡的叙事理论》,《社会科学辑刊》,2002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