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邓一光小说中女性形象的文化内涵
2014-04-29邓红
摘 要: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说:“每一位作家描绘女性的时候,他的伦理原则和特有观念就流露出来。从女性形象上,经常不由自主地暴露了他的世界观和他梦想之间的裂隙……”女性形象是作者情感愿望和思想理念的外在表现。在这一系列的女性形象背后,是邓一光的一颗悲悯之心,一双深邃的眼,其中蕴含着邓一光对历史、对人生、对命运的看法与态度,具有深厚的文化内涵。
关键词:生命意识;传奇色彩;悲剧意识;批判意识;人文关怀
作者简介:邓红(1987-),女,江西萍乡人,深圳大学2010级中国现当代专业硕士研究生。工作单位:深圳南山区西丽小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4)-02-00-02
一、生命意识与传奇色彩
人性是文学的灵魂。作为人类自我观望的一种方式,文学关注的重点离不开人类的生存状态和命运。邓一光小说中塑造了大量性格鲜明多样的女性形象,作者着重描写她们在苦难的命运面前或在压力重重的现实面前所绽放的乐观、积极、美丽的生命光彩。在她们身上表现出了女性的独立意识和强烈的生命意识。
《走出草原》中的姥姥就是一位富有传奇色彩的蒙古族母亲,她身上所表现出来的刚烈与血性,连男人也会汗颜。姥姥分娩时,正好雪狼来复仇。暴风雪的夜晚,雪狼的突袭,令沙木腾格力家族英勇的男人们有些措手不及,全家人都去慌乱地迎战这些残忍的复仇者,没有人能顾得上正在分娩的姥姥。
“姥姥十分镇定的没要任何人帮忙,嘴里叼着一柄锋利的割肉刀手中紧捏着两块羔皮,不慌不忙,独自在毡包生下小姨。姥姥割断脐带,将脐带打上梅花印用一张羔皮裹干小姨,将小姨包扎好,再收拾自己,从毡子上爬起来,扎好袍子,提着那带着脐带血的割肉刀,撩开毡包的搭帘,一路踉跄着冲进风雪中,去为她的丈夫助战。”(邓一光.想起草原[M].成都:四川出版社,2012.P6)
这是一次惊心动魄的分娩。在汉民族的传统意识里,女人生孩子就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圈,稍有不慎,很可能就会命赴黄泉。当此危难之时,在没有任何人帮忙的情况下,姥姥所表现出的从容与镇定,丝毫不逊色于家族中的任何一个男人。在她顺利地产下孩子后,一路踉跄冲进雪里,去帮助男人们打击复仇者。沙木腾格力家族同仇敌忾,拼死抵抗,最终击退了前来复仇的雪狼。
可就在击退狼群时,姥姥发现裹着小姨的毡包不见了。此时的姥姥完全失去了理智,她像母狼一样声嘶力竭地喊叫,疯了一样朝雪地上扑去。她趴在毡包上,一寸寸地摸索着,拼了命地向雪地里刨。当姥姥找到裹着小姨的羔皮包裹时,她的情绪已经完全失控了。“姥姥猛地将羔皮包裹搂紧怀里,一下子瘫坐在雪地里,号啕大哭起来。” (邓一光.想起草原[M].成都:四川出版社,2012.P8)
沙木腾格力家庭最小女儿一开始就错误地选择了来到这个世上的时间。在那个风雪交加,群狼围攻的夜晚,姥姥用不可思议的近乎自杀的方式,生下了小姨,在雪堆中找到被风吹走的小姨。最终,流尽了身体里的最后一滴血,耗尽了生命的最后一点力气。
小姨成为了家族里的扫把星,受到姥爷极端的怨恨以及家族其他成员的漠视。小姨的一生也历经坎坷,极富传奇色彩。小姨十四岁时,姥爷把她嫁给了一个小官吏,小官吏将小姨娶来当成女佣甚至奴隶, 任意打骂,小姨被大烟鬼折磨得遍体鳞伤。英雄满都固勒是小姨的神,小姨为了他公然逃婚以致和家庭决裂,甚至为了他替他挡住子弹。满都固勒却要小姨亲手杀死他们的孩子以挽救部队, 又高姿态地将小姨作为礼品转让给了焦柳。焦柳对婚姻不忠诚,将小姨当成满足情欲的“玩偶”之一,并利用手中的权力,剥夺小姨做母亲的权利。诗人叶灵风将小姨当成了情感慰藉,在反右斗争中,小姨誓死守护着他,可是自私自利的叶灵风反而揭发诬陷小姨。鲁辉煌野心膨胀,将小姨当成他“文革”中追求权力的阶梯。小姨一生遇见了很多优秀的男人,但是这些男人骨子里不是猥琐、冷酷就是自私、虚伪,他们给小姨造成了巨大的伤害。
可是小姨没有被打败,她天生就具有一种抗争精神。她敢于追求自由的爱情,又能够坚持女性独立的人格精神,既敢于坚持正义与良知,又乐于承担对家庭、对后代的责任。姥爷对她的粗暴以及大烟鬼对她的凌辱并没有让小姨屈服,相反,她的反抗却击败了冷漠的姥爷和窝囊的大烟鬼。温情的满都固勒最终成为绝情的革命“冷血动物”,小姨为此失去了孩子,受尽了折磨。小姨果断地结束了两人的情思。在小姨最困难的时候,她还是坚决拒绝了满都固勒的感情和帮助。当她发现焦柳风流成性、四处拈花惹草且恶习不改,便主动而决然地与他离婚。而当焦柳“文革”中被打成“牛鬼蛇神”下放山东农村改造后,她却千里迢迢前去探望,并将与焦柳生下的儿子接到自己身边。叶灵风与鲁辉煌都欺骗了她的感情,小姨毫不猶豫地结束了与他们的婚姻。
邓一光在小姨传奇而坎坷的一生中探索到了生命的意义所在:坚定人生的信念,勇敢地活出自己。小姨有一种坚定的人生态度,自己的命运自己把握,自己的选择自己承担。她积极勇敢地追求个人的幸福,但决不放弃个人独立的人格。在她的世界里,尊严重于生活,真爱重于物质。
二、悲剧意识与批判意识
邓一光在塑造女性形象时灌注了一种强烈的悲剧意识。仔细分析邓一光笔下女性形象的人生命运,我们会发现,她们跌宕起伏的生命历程有执著的求索,有顽强的抗争,但最后都有着暗淡的结局。深沉的悲剧意识赋予了邓一光的作品更为厚重的批判意识。
《我是我的神》中萨努娅、《大妈》中的大妈的就是极为典型的悲剧人物。
萨努娅,克里米亚鞑靼人,十岁离开了反动家庭,随着由第三国际派到中国的哥哥来到中国,并成为一名国际战士。先后在延安国际共产主义学校、延安东方大学和莫斯科远东大学学习。乌力图古拉第一眼看见萨努娅就喜欢上她了,萨努娅年轻美丽,青春洋溢,有着宝石蓝一样的眸子。
在出生阶层和政治理性决定一切的年代中,萨努娅面临着最大的困境就是政治困境。作为一个出生于大地主家庭的苏联人,这种身份注定会充满了坎坷与艰难。“草原民族出身的女性不仅有天然的美丽也有与生俱来的坦荡、倔强和野性,这一性格加上复杂的家庭背景,使萨努娅在解放后不断的政治运动中注定成为一幕悲剧的主角。”
萨努娅作为一名俄裔中国人,她经历了中苏交恶带来的种种阵痛,每天接受审核,写各种交代材料。文革一开始,萨努娅被激进的中国人当成是苏联修正主义在中国的代言人,不断受到质疑和批判。一旦中苏两国之间出现任何矛盾,苏努娅的问题就升级了,她被定位苏联特务。萨努娅离开苏联十八年,一次也没有回过家乡,只是因为她来自苏联,捕风捉影,萨努娅被定位间谍,判了20年。乌力图古拉和乌力天扬去农场看她时,他们竟都没有认出萨努娅来,“头发花白的老太婆。一脸老树皮,身子佝偻着,不停地捂着嘴咳嗽,咳得跟裹着泥浆的虾米似的。”( 邓一光.我是我的神[M].成都:四川出版社,2012.P478 .) 天使般圣洁的萨努娅最终被摧残成了一个神志不清、一身病痛的老太婆,坚不可摧的女神遭到这个世界上强大的邪恶势力无情打压。萨努娅无法与荒诞的现实妥协,她像一块不动声色的化石似的,把自己停留在1967年以前,在那里过着她曾经经历过的高尚的、圣洁的、有意义的生活。她的记忆在1967年之后就出现了空白,她对丰富充满传奇的早年生活记忆犹新,甚至还记得读书时的老师和同学的名字。1967年之后的事情从她生命中抹得干干净净。
大妈结婚不过三天,大伯就带着简家三兄弟离开了家庭,走向他们的渴望、光荣和梦想,从此一去不归,将家庭的一切重担都抛给了大妈。年仅 17 岁的她就开始替丈夫行孝,种地,跑反,送终,以柔弱的双肩默默承受着丈夫留给她的难以想象的沉重负担。 她像一个战场上的英雄一样,超越了生命能量的最大限度,扛起了简家乃至全村红军家属的命运并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在跑反中因流产而失去了生育能力,后又将自己作为交易的筹码,嫁给了地主。从而失去了简家媳妇的身份,同时也将自己的后半生推向了无底的深渊。最后落得体残眼瞎,身心俱碎,生不如死,无法得到她终身作为精神和生命寄托的简家的原谅和救援。
当县民政局的一位干部向父亲提到要不要去看一看我的大妈。在听到我的大妈的名字后他的脸色变了。他坐在那里,脸色阴冷,闭着嘴,不再说话。县民政局的干部说起大妈救了三伯的命,说道她现在过得很困难。我的父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他几乎是恼羞成怒了。他把手中的洒碗都甩了,用力挥着手大声地说:“不!她不是我们简家的人!我们简家没有这个女人!” (邓一光.她是他们的妻子[M].成都:四川出版社,2012.P172.)
大妈救了我的三伯的命,悉心照顾三伯直至他的伤痊愈。三伯离开时张了张嘴,对大妈叫了一声:“姐”。三伯没有再说什么,他就叫了一声“姐”,然后转身大步朝门外走去。我的大妈朝前撵出几步,站住了,身子软软地靠着大门,又软软地倚坐下去。
大妈本是简家有功之臣,却被视为简氏家族的历史污点。身埋黄土后,才換来简家父亲的一跪。然而,父亲仍没有把大妈当作简家人,没有把她当作自己的嫂子,父亲跪在大妈的跟前,和三伯当年一样,叫了一声“姐”。
在简家乃至全村人看来,范桑儿的改嫁是对简家极大的不忠贞,这样的女人如何能当得了英雄大伯的妻子。没有人理解大妈的牺牲和苦衷。从一而终的观念深深地印在简家人的心里,邓一光也将锋芒指向长期积习的家族荣辱心理。
邓一光以大妈的苦难,具体演绎了战争对人的肉体和精神双重撕裂,以及历史对生命的轻薄和嘲弄。邓一光对战争以及根深蒂固的家族荣辱观念进行了质疑和批判。
三、悲悯情怀与人性观照
北大曹文轩教授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我认为情感是文学的生命,悲悯情怀,是文学存在的理由。”他说:“文学的职能在于为人类社会的存在提供和创造一个良好的人性基础,而这一‘基础中理所当然地应包含一个最重要的因素:悲悯情怀。” 阅读邓一光的作品,感受最深的是作者悲天悯人的情怀,这种悲悯情怀几乎弥漫在邓一光的所有作品中。
作家天生是人类命运的关注者,人文关怀是他们自觉的价值追求和神圣的社会职责。邓一光的短篇小说《做天堂里的人》中塑造了一个为了在大都市生存以及照顾患了艾滋病的弟弟而出卖身体的女性烛奴。
烛奴的堕落被叔叔婶婶及周围的人接受,刻薄粗俗的婶婶因为烛奴是家里的经济支柱,从不敢给她脸色更不敢骂她。在生存面前,伦理道德都是苍白无力。烛奴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样,痛苦地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直至化为灰烬。邓一光用“烛”来象征她的命运。就像烛奴对弟弟忘归说的:“女人都是过客,男人才该留下来。”烛奴只能把自己的身体当作唯一的资本,为弟弟凑钱,去医院治好弟弟的病。姐姐身体的堕落显现出自我牺牲精神和利他品质的高贵。
“农村女性出身的妓女每个人背后都有一段血泪史,她们都有一段难以言说的苦痛,她们是乡村贫苦社会和城市欲望社会的牺牲品。”邓一光真挚地理解和关爱烛奴,他并没有站在道德的立场上批判烛奴身体的堕落。他在烛奴身上,看到了人性的崇高。他在慨叹,他在灵魂深处追问,正如他在他文集自序中说道的:“人类的生存范畴是逼仄而可怜的,行动是迟疑而步履蹒跚的。”
在《她是他们的妻子》里,名叫“言”的女人,“言”美丽温柔,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轻轻盈盈。言和她的丈夫相亲相爱,经常手牵着手在小路上散步,就像一对命运相系、休戚与共的人儿。为此,“言”在大院里遭到了军属们的孤立和歧视,粗门大嗓、臃肿邋遢、粗俗不堪的军属们嫉妒她驻颜有术,嫉妒她与丈夫老李之间细腻的感情生活。他们甚至杜撰各种故事,把“言”当作一个怪物,“言”应该遭到污蔑和拒绝。善良的小男孩“大头”和小女孩旗子总是站在“言”的一边,保护和关心着她。小孩的世界是纯粹美好的,邓一光用小孩的视角给予“言”真切的关怀与爱护。
邓一光以人性关照和悲天悯人的目光审视苦难,探究人类在恶劣的生存环境和困窘状态中生存的意义和生命的终极价值。在对苦难的拷问中表现出了忧愤深广的悲悯情怀,对生存悲剧和社会悲剧中的乡土文化、城市文化、政治文化做出了反省和深思。
参考文献:
[1][法]西蒙·波伏娃 第二性[M].李强选译,北京:西苑出版社,2004.
[2]李鲁平.社会历史视野下一种开放的英雄主义——评邓一光长篇小说我是我的神[J].当代作家评论,2009(6).
[3]刘伟见.悲悯情怀是文学存在的理由——访著名作家曹文轩先生[J].中国图书评论,1999 (10 ).
[4]郭旭胜、姚新勇.被遮蔽的“风景”——转型期文学中农村女性生存困境的揭示[J].湖南社会科学,200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