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北京文化现代形态的发生和论域研究

2014-04-29邱运华

关键词:文化史

[摘要]完整的20世纪北京现代文化发展历史,应该把晚清十年新政和民国历史与共和国连接起来,成为一个有机联系的整体,在这样一个历史发展过程中梳理北京文化的整体特点。清末至民国初年、远至1936年,北京文化在政治、历史、经济和文化巨变的背景下发生的现代性转变,直接影响20世纪的北京文化的现代形态,是从1900年代开始的;1949年10月接续的北京文化现代性的前提,并非1900年之前的晚清宫廷文化,而是崭新社会政治内容(民主共和政治基础)、思想内涵(爱国、民主、进步、科学)、具有现代形态(新文化形式)和生活实践(趋向西方生活方式)的北京文化,正是这一现代形态成为连接新中国与封建专制文化的桥梁。

[关键词]北京文化;现代形态;文化史

[中图分类号]K291[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6724917(2014)02000507

长期以来,作为一个区域的北京文化史研究,被局限在一个十分有限的时间框架下展开,尽管历史发展到了20世纪末、21世纪初期,研究者仍然热衷于用“紫禁城”、“帝都”、“故宫”、“京味文化”等术语来表述20世纪北京文化记忆,甚至名为近期新成果如《北京审美文化史》这样的学术著作,还是把对北京文化的研究局限在晚清这样的时间点上,对20世纪发生的重大事件如推翻帝制、走向共和、五四运动等之于北京文化的影响仍缺乏基本的体现,或者以支离破碎的体裁史的方式引导一种阉割了思想史主题的记忆,更遑论现代性之于北京文化这样的命题①。这样的研究态势,表现为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上对北京文化估量不足:表现在时间维度上,对五四运动前后的北京文化发展变化估量不足,特别是对发生于现代形态的北京文化缺少理性和情感方面的体认,似乎北京文化仍然作为清末余脉而存在,直至1949年重新定都;表现在空间维度上,则把北京文化简单地视为一种“内城文化”,即故宫文化,局限在故都文化,未及展开广阔“城郭文化”,即宣南、东城、西城、海淀、通州文化,特别是未及展开新型政治体制、机构、新式学校、洋行、外交使馆、航运码头、新闻出版人、媒体、自由商人和手工业者及农民文化,更没有展开新型共和国(这里指中华民国政府)、民主国家首都的文化,以及国家文化中心(1928年“北平作为国家文化中心建设”的议案)的文化。这个估量不足,导致在北京文化记忆里,总是涂抹上故宫高墙那深红淡黄的印迹,1911年及以后发生在这座城市更广阔空间里的历史变迁和文化变革,则疏于记忆。

本文的宗旨乃是强调清末至民国初年、远至1936年,北京文化在政治、历史、经济和文化巨变的背景下发生的现代性转变,根本立场乃是强调:20世纪北京文化的现代形态是从1900年代开始的;1949年10月接续的北京文化现代性历史,并非1900年之前的晚清宫廷文化,而是崭新社会政治内容(民主共和政治基础)、思想内涵(民主、进步、科学)、具有现代形态(新文化形式)和生活实践(趋向西方生活方式)的北京文化,正是这一现代形态成为连接新中国与封建专制文化的桥梁。力求描述完整的20世纪北京現代文化发展历史,是本文的最终意图。

第12卷第2期邱运华:北京文化现代形态的发生和论域研究

北京联合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4年4月

一、北京文化现代形态的提出

北京文化作为一个区域间生活方式、价值观念、思想意识、文化生活等的概念,在1900年前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至1936年止,呈现出崭新的现代性色彩,这是估量本论题的前提。学术界关于北京文化的研究止步于晚清之传统,是一个认识上的误区,似乎北京现代文化简单地归结为晚清文化传统的承受者,而完全罔顾1898~1936年这38年间发生的历史事件及其意义,特别是罔顾1900年前后发生的一系列历史事件对北京人民道德、精神、价值观和心理的巨大震撼。

1898~1936年期间发生以来的北京文化,具有与晚清以上传统完全不同的形态,这个形态就是现代形态。为了便于全面地和整体地讨论20世纪北京文化的现代形态,本文把所论的“文化”概念表述为与“自然”相对应的文化意义,而不局限于一般狭义的思想文化、精神文化和文学艺术等。这个界定乃是为了贯彻全面地和整体地说明一个时间段的变化规模,而避免陷入把某一种局部上的变化理解为整体变化。为了论述方便,我们把文化区分为4个类别:物器文化、生活方式、思想文化、文学艺术。物器文化类,如汽车、电、火车、建筑、报纸杂志、公共设施、电影院、现代学校、职业培训机构等;包括思想文化,如各种主义、党派、思潮、西式宗教、制度;包括社会生活,如商店、银行、工厂、图书馆、市政府、共和国政府机构;包括精神文化,如文学、艺术、学术研究、科学、技术等。

所谓“现代形态”是与晚清以上文化的传统形态相对应的意思。笔者把1898~1949年之间北京文化称为“现代形态”,缘于一个认识,即它在整体上是在政治制度(民主共和)、思想(科学进步)、意识形态(反封建)等方面“走向共和”这一背景下展开的文化生活。在这个整体基础上,粗略地可以划为两个时间段:1898~1936年为一个时间段,1937~1949年为另一个时间段。为什么第一个时间段不是划定在1911年或者1919年?笔者认为,这样一种划分或许更具有历史感,辛亥革命结束了帝制,1919年五四运动,都具有很强的标志性,然而,笔者认为,作为现代形态的文化进程,北京文化的现代意识早在1900年庚子赔款事件前后就开始了,特别是1898年戊戌变法,旧的文化终结并非随着旧的封建王朝的崩溃而来,而是在它遭受最沉重的一击就开始了。1900年发生的义和团失败、八国联军洗劫北京城、帝王西奔、庚子赔款等事件,使得这个清王朝最后的合法性基础都丧失殆尽,政治、经济、军事、道德和文化领域的一切神圣性都宣告结束了。所以在世纪初年推行新政,乃是迫不得已。种种代表着20世纪现代性的新因素在这个时间后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而绝对没有等到1911年帝王皇冠的落地,更没有可能等到1919年。所以,胡适在1914年写的一篇文章里说:辛亥革命是“思想革命”的自然结果,也就是说,在包括甲午战争、戊戌变法事件后,北京文化的精英人士就已经敞开胸怀迎接世界新思想、新观念了,辛亥革命是这一趋势的“结果”[1]。而若是在1898~1936年之间作一些较为细微的区分的话,那么,1898~1911年属于北京文化的现代性元素的萌发期,1911~1919年属于全面展开期,而1919-1936年则属于北京现代文化的黄金时代了。

1937~1949年12年间,北京陷入全面战争,民族救亡成为现代北京文化的主题。这个时期的文化思想转换,并不意味着文化形态也随之变化。北京文化的现代形态并未中断。

二、“三个彻底”是北京文化现代形态发生的前提

北京文化之现代形态的发生:以1898年为起始。

北京文化之现代形态的发生,与晚清以来各种社会事件的发生具有直接关系,而不仅仅与帝制共和之更迭相关。高阳在论述“近代中国社会转型的历史教训”这一问题时说:“1840~1911年,历经72年的变迁,中国已经从一个典型的传统社会向具有现代色彩的新式民族国家过渡……中国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变的第一阶段大约历经72年。”[2]6-7他把“从20世纪初到1911年清王朝崩潰、1912年中华民国创立”这一时期称为第三时期,他说:“戊戌变法在血泊中被扼杀并没有使清王朝走向中兴,相反中国向恶性方向急剧发展。义和团运动的彻底失败使清王朝最后一点自尊和傲慢完全被卑怯、投降所替代,庚子协定极大地损害了中国的主权和经济,从此中国真正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2]8我认为这个论述基本上把握了历史发展的节奏,而这个历史节奏恰好也是北京文化之现代性发生的节奏。作为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帝都,清王朝所代表的封建旧制的终结和新政治制度的实现,恰好是北京文化的宝贵记忆。为什么笔者以1898年作为现代形态北京文化的开端呢?这是自然年与历史大事件发生年份的巧合——本文特别看重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1900年八国联军洗劫北京、《庚子协议》、慈禧西奔等事件对北京人的巨大震撼。

还原这个历史语境对于理解北京文化的现代性具有重大意义。

那么,20世纪开端的年月里以北京为舞台发生了哪些彻入骨髓之痛呢?甲午战争失败,意味着帝国海军全面覆灭,从此渤海、黄海、东海、南海以及太平洋成为日本海军的势力范围,清王朝再也不能有海洋之梦,所谓“塞防与海防之争”告罄;更为严重的是,在这次战争中,中国海军是被同为东亚人种的日本打败,这与被英国人、美国人、德国人、俄罗斯人打败的意义完全不同,这一失败具有更为沉痛的阴影。

戊戌变法失败使得托古改制幻想破灭,人称“戊戌变法”是拯救清王朝的最后一根稻草,但是随着“戊戌六君子”被杀,清王朝自救的路被堵死了,“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杀戊戌六君子属于清王朝“自作孽”。假如历史有一个“节点”的话,那么清王朝的统治自此便失去了统治的合法性。

1900年的义和团运动属于民间势力来拯救王朝(历史学家蒋廷黻把它称为第三个救国救民族的方案[3]),可是民间力量的落后(思想形态、武器皆落后于时代),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在与义和团、外国势力之间进行斡旋的过程中,清政府暴露出自身毫无德行,先是利用义和团抵御外国势力,继而又屈服于外国势力,并伙同后者剿灭义和团。出尔反尔,显然在基本道德水准之下,彻底丧失了民心。

八国联军入侵并洗劫北京,竟然没有遇到像样的军事抵抗,一场略微像样的战争都没有,八国联军便约定“比赛”屠城了。次日,慈禧西奔,险些成为笼中之囚。

庚子赔款。1901年9月7日,清廷全权代表奕匡和李鸿章与11国代表签定了《辛丑条约》。《辛丑条约》第六款议定,清政府赔偿俄、德、法、英、美、日、意、奥八国及比、荷、西、葡、瑞典和挪威六“受害国”的军费、损失费4亿5千万两白银,赔款的期限为1902年至1940年,年息4厘,本息合计为9亿8千万两,是为“庚子赔款”。其中俄国以出兵满洲,需费最多,故所得额最大,为1亿3037多万两。中国当时的人口大约45000多万人,庚子赔款每个中国人被摊派大约一两银子,这种计算方式纯粹出于侮辱。巨额经济负担使得清政府财政崩溃。此后每年的财政预算均在亏损基础上进行。参见加藤繁:《清朝后期的财政》,见《中国经济史考证》卷三,台北:台湾华世出版社1981年版;周育民:《晚清财政与社会变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王开玺:《辛亥年清廷财政崩溃原因探析》,《中州学刊》1991年第1期。

直至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建立起中华民国政府。

这一系列的历史事件意味着什么?我们看到的是,自鸦片战争以来清王朝代表中国政府在与外国势力过招的过程中,一是毫无还手之力,屡屡丧权辱国,直至庚子赔款,国力彻底败落。二是完全丧失了基本的道德水准,沦丧之际,连同人格。归纳起来,是三个“彻底”:彻底失败、彻底绝望、彻底否定。“彻底失败”指政治制度、法律、经济、军事、种族等方面彻底失败,无一胜绩。“彻底绝望”指对满清政府以及它所代替的政治制度、治理方式的彻底绝望,对民族的前途彻底绝望,对依仗民族自身的文化翻身的彻底绝望,对旧的生存方式的彻底绝望。“彻底否定”指对清王朝作为中国的合法政府的合法性全然否定(由此再次浮现满汉之间内部民族矛盾,即所谓“革命”与“排满”联姻),彻底否定其现行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生活方式等,经学古文失去人心,洋文化已经成为时尚,全盘西化成为时尚。所以,林毓生在他的著作《中国意识的危机》开篇第一句话就说:“二十世纪中国思想史的最显著特征之一,是对中国传统文化遗产坚决地全盘否定的态度的出现与持续。”[4]这种“坚决地全盘否定的态度”的现实原因即在这三个“彻底”。

三个“彻底”的结果甚至在辛亥革命之前就已经揭晓:清王朝被迫主动做出改革举措,取消科举,开放洋学堂;派大臣出洋考察;承诺立宪时间表;1908年慈禧去世。1910年武昌起义成功,封建专制为民国所替代,直至1928年清朝最后一位帝王被赶出故宫,故宫公共化。而思想文化领域的改造早就启动,1896年,梁启超在《时务报》上发表《变法通议》,坚决主张中国人民的思想启蒙运动不仅重要,而且是“自强之第一要义”。1898年,严复翻译出版赫胥黎《天演论》风行读书界;社会达尔文主义流行。1902~1904年,在《新民丛报》第一期出版时,梁启超在给康有为的信里写道:“欲救今日之中国,莫急于以新学说变其思想。”并特别解释,“欧洲之兴全在于此。”[5]1910年前后,在国人发表的文章里,“社会达尔文主义”成为最流行的思想,杜威的思想随着胡适的介绍而流行,不能不说此际思想变革已经达到相当的地步。张鸣说:“自晚清以来,达尔文的进化论,经过甲午战争的催化,已经称为上流社会的统治性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落实在政体上,往往被解读成民主共和优于君主立宪,君主立宪优于君主专制。”他还认为:“即使是那些武夫,也不敢对这个被西方证明具有魔力的政体有所轻视,从某种意义上说,当时的武人,它们对民主政体尚有幻想,因此宁可忍受体制对他们的束缚,也不会对体制采取大动作的背离行为。”[6]107因此,“‘五四之后的中国政局,西化和激进,成了主调。”[6]3换言之,三个“彻底”表明:决定20世纪北京文化的新精神,在1900年之际开始成为中国文化思想最为先进的内容,严复、梁启超、胡适等这些当年在北京生活、思考和写作的思想文化巨头,成为北京文化现代形态的肇始者。

所以说,20世纪北京文化现代形态的发生,是直接与1900年前后发生的一系列历史事件导致的社会后果联系在一起的,是那一系列社会事件的直接后果。在这些后果里,最直接的就是三个“彻底”的产生,导致了北京文化从传统形态转向了现代形态。可以说,没有“三个彻底”就没有1898~1936年的北京文化的现代形态。

三、“三新”作为北京文化现代形态的内涵

北京文化之现代形态崭新的内涵,可以归纳为三个“新”,即新社会运动、新思想运动、新文化运动。

以往的学术研究对于“五四运动”或者“五四”之前的中国社会变化,比较偏重提“新思想”、“新文化”运动,例如,李泽厚的《中国近代思想史论》和《中国现代思想史论》,林毓生的《中國意识的危机》、高阳的《革命年代》等。从社会思想文化的视域破解传统中国向现代中国的转型,无疑是必要的,也是说明问题的一个重要视域,但是,笔者以为最彻底而坚实的基础乃是社会本身发生的变化,而上述论著所提出的思想文化的转型,归根结底是社会事件本身的表征,所以,笔者以为,北京文化现代形态首先表现为“新社会运动”,然后才有“新思想运动”、“新文化运动”,并把它们归纳为“三新”,认为“三新”代表着20世纪北京文化现代形态的内涵。

(一) “新社会运动”

所谓“新社会运动”指自1900年失败之后各种社会思潮主导的社会改造运动,包括宗教意识主导的社会改造。美国社会学家西德尼·D·甘博1921年撰写的《北京的社会调查》一书里说:“当前的北京存在着两项运动,一项是在知识阶层中开展的文化复兴运动,或称新思想运动,另一项是遍及各阶层的基督教运动。这两项运动都使人们对实际社区服务事业产生日益浓厚的兴趣。”他又说:“‘社会再造一词或许是目前中国年轻人中最流行的词汇。这些年轻人同他们的教授一起,以批判地分析中国一切旧习俗为己任,目的是摧毁一切有害习俗,不论它们是否涉及家庭、产业或身份地位。他们已经开始从事一些社会服务,如在免费夜校中任教,帮助实业公会改进训练徒工的方法等。但是总的来说,他们的活动局限于理论而不是实践,他们虽然改变了中国的思想,但尚未制定出一套切实的社会改良方案。他们在较短的时间内取得了极大的成就,已经十分接近既定目标,如果能最大限度地把握时机,则有可能把社会理论付诸实践,通过实验来确保他们的改良方案符合中国的实际。这项运动目前的一种危险,是过分强调西方的社会理论。”[7]2甘博还有一个判断对理解北京此一时期的文化状态颇为有效,他说,此时的北京文化属于“新旧共存”时期。甘博的著述是西方学术界研究民国初期北京的社会学著作的代表,长期以来具有很高的学术地位。这部著作有相当一部分记述华北地区的宗教(主要是基督教青年联谊会的活动)社会改良运动,这表明当时西方宗教对中国社会的改造已经成为一个很重要的社会学内容,关于这一点,可以参看其中的宗教寺庙、教堂的分布数据。至1919年,北京城内建有936处新旧寺庙,另有伊斯兰教、天主教、新教、东正教等各种教会的教堂近100处。除了佛教、道教,其他宗教信徒达到近5万人[7]406。

同时,毫无疑问,在遭受1900年失败后,清王朝的改良一派政治家(其实此时的政治家无论改良与否都统一到改造中国社会的思想立场上来了),中华民国的先驱者们,包括袁世凯、黎元洪、段祺瑞三巨头和蔡元培、胡适、章士钊等,都不同程度上改造着北京旧社会。这些改造最为集中体现在下列几个方面。

第一,政治制度设计。先是清王朝派10位大臣出洋考察立宪、成立责任内阁,后是中华民国成立了以美国共和制为模板的中华民国政府宪政体系。在这个制度背景下,北京社会改造得到了很大发展,初步形成了现代社会的基本阶级阶层结构。

第二,社会生活的进步。清王朝晚期,现代生活方式首先在新生的商人阶层体现,附着于王公贵族的现代商人,例如同仁堂老板、银号老板等,都已经与西方新的生活方式高度接轨,形成新的家庭生活格局,诸如打高尔夫、游泳、看洋片等。民国后,公共生活迅速形成,形成了所谓现代社会雏形。甘博说:“北京虽然是一个古老帝国的都城,但并不是一个行将退出历史舞台的城市,它正迅速地接受着现代生活方式。电灯、自来水、马路、排水系统、火车、汽车,甚至飞机都可以在这座城市找到,北京越来越成为一个当代共和制的国家。”[7]32他把这个时期的北京称为“东方最安全的现代城市”。到了20世纪20年代中期至30年代上半期,北京放映的美国新影片与美国本土的档期几乎相当。“随着时间的流逝,西餐逐渐摆脱了阳春白雪的地位,在市民阶层流传开来。更为重要的是,吃西餐某种程度成为时尚、‘进步的标志。辛亥革命之后,大大小小的西餐馆纷纷开业,成为人们联谊聚会的主要场所,每日宾客如云,在杯盏交错间,吃西餐俨然成为社交的必要手段。对于广大市民而言,如果想吃西餐的话,不仅有各种小的西餐馆可以满足口腹之欲,而且一些中餐馆还根据中国人的口味弄出改良的西餐,至于一些家庭西餐单或者外卖之类,更是不少市民家庭周末调剂口味的首选。据1912年8月9日《晨报副刊》报道,在北京一次有关中西餐的民意测验中,爱吃西餐和兼食中西餐的人数占被调查总人数的23%,几近1/4。这里面当然跟受调查的对象所属群体有关,但也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市民阶层对于西餐的认可。”[8]

第三,现代城市建设。从19世纪末起,北京城内零星的西洋建筑开始形成规模,先是皇宫园林如圆明园、颐和园采用了西洋式建筑风格,后来民宅也广泛使用了。北京开始设计和实施城市标志性建筑工程,这些现代建筑的矗立,一举改变了封建宫城的传统格局。特别是皇族被赶出故宫后,开放故宫使之成为公共场所,具有巨大的标志性意义。据张复合描述,改建的颐和园清晏舫舱楼(1893年)、畅观楼(1898年)、六国饭店(1902年)、中海晏堂(1904年)、农事试验场大门(1906年)、陆军部衙署主楼(1907年),以及民间市井流行的门脸建筑,成为西洋建筑的代表,新式教会教堂、新式学校、铁路建筑、公共和工业建筑、办公及商业金融建筑,成为西洋式建筑的主体。著名的王府井大街、东安市场、真光剧场、开明戏院、大陆银行、中国地质调查所、新世界商场、东方饭店以及协和医学院、燕京大学、辅仁大学、国立北平图书馆等等,都是其中的代表作[9]。李福顺先生认为:“近代以来西方殖民主义的入侵对北京建筑风貌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到民初,学校、银行、使馆、公寓、医院等新式建筑大量出现,建筑风格与形式各不相同的西式楼房已达百座以上,开始改变了几千年来北京的城市风貌。”[10]可以说,在1936年之前,北京的城市建筑风格融合了新旧建筑风格,形成以紫禁城为核心的王宫旧城、西城达官贵人的老宅院、东城为核心的新式建筑群、西北为主体的大学教育区建筑,以及散落全城特别是东西长安街和北海、什刹海到西直门的宗教文化建筑群落。虽然西洋建筑在西方宗教进入北京就已经出现,但是真正起到改变城市居民日常生活的作用,还在1900~1936年间。

第四,留学、出洋考察成为青年人成长的一个重要标志,政府选派学生、庚子赔款资助、民间自费出国学习,一时蔚为大观。晚清留学浪潮之兴起,有社会根源。1868年,中美两国签订的《中美续增条约》第七条早就规定:“嗣后中国人欲入美国大小官学,学习各等文艺,须照相待最优国之人民一体优待”,为赴美留学提供了条约依据。曾国藩、李鸿章是晚清出洋留学的首倡大臣,左宗棠曾有“在东洋学习一年可比国内学习三年”之说。据统计,1907年在日本留学的中国学生有12000人[11],可见当时留日风气之盛。一些在辛亥革命前后发挥重大作用的革命党人,均有留日经历。假如考察一下1900年以降政治风云人物,会发现无论是当时的新旧国民党,还是以后国共两党,以及别的政治势力,缺乏出国经历的人物屈指可数,而在共产党领袖人物塔尖上,五大书记里求学时代没有出国的仅毛泽东一人而已,1945年党的七大选出的政治局委员,没有出国经历的,屈指可数。国民党领袖级人物更是没有例外,1935年召开的国民党第五次代表大会选出中常委九人,只有两人没有在求学时代出国,其他均在晚清民初出国学习或考察。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当时国家的时尚和趋势。所以张鸣提出“20世纪中国的革命家,无论左和右,基本上都是五四青年。”[12]

作为国家政治中心的北京,在20世纪初期推进的新社会运动当然也面临着反复,并且在较长时期呈现着“新旧并存、彼此不碍”的局面,这表现为两点:一是间或复辟。例如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等,但这都是短暂的社会动荡,持续长久的是民主共和的政治制度和社会认同,关于这一点,我们甚至在袁世凯、黎元洪、段祺瑞这些北洋军阀巨头之间的关系中看到,例如黎元洪、段祺瑞在袁世凯称帝时的拒绝态度,都可以看出甚至极端封建势力的代表,都接受了新的政治制度,而拒绝与专制制度妥协。二是新式生活方式與旧式生活方式、新派文化与旧派文化、高楼大厦与胡同四合院、人力车夫与新款车辆、古老的轮船与飞机共同存在,分享共同的文化空间。这是1900~1936年间北京现代文化存在的基本特色。关于这一点需要另文论述,这里就不赘述了。

(二)新思想运动

有学者认为,辛亥革命是新思想传播的“自然结果”,笔者深以为然。应该说,自封建帝制危机以来,作为国家政治中心和教育中心,北京最先遭受到整个社会动荡导致的灾难,也最敏于变革、创新,来自西方、日本、苏俄的新思想也最先在北京登陆。关于这个问题,可以研究清王朝危机时期的北京报业状况。戈公振先生说:民国成立以后,“当时统计全国(报纸)达五百家,北京为政治中心,故独占五分之一,可谓盛矣”[13]。北京作为全国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在清末民初报刊兴盛的原因,仍然必然追溯其社会原因,有研究者这样描述:“19世纪末,甲午之战、庚子之变等等事件标志着中国已然面临最严重的危机,割地赔款,古都沦陷,主权几乎丧失殆尽,这一切对国人心理上的震撼是空前的。即使已经陷入残灯破庙境地的清朝政府也在各方压力之下感到需要适当地进行改革。作为首善之区,向来一潭死水的北京涌现出鼓吹改良变革的思潮,朝廷对报纸的禁锢亦稍放松。同时,晚清以来的洋务运动、时务维新、革命立宪促使大量的民办报刊的产生,这类报刊或者以追求商业利润为旨归,如《申报》《新闻报》;或者由同仁组成为宣传维新与革命服务的政治化报刊,如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办的《强学报》《时务报》《清议报》《新民丛刊》,同盟会主办的《民报》《民立报》,国民党办的《民国日报》等等。”[14]这些报刊在思想传播方面起到了启蒙作用:“他们创办了一批白话报,关注现实,希望以笔参与到救国启蒙的事业中去,主要面向广大普通民众宣传新思想新观念,同时也为自己找到一条谋生的道路。他们办报和写作的时候正值各种各样西来的政治、文化、文学思潮在中国开始兴起,诸如易卜生、托尔斯泰、莫泊桑、克鲁泡特金和萧伯纳等的作品在一些活跃的学生中间已经产生影响,强烈的使命感和怀疑精神滋生的时候。”[14]因此,才有庄士敦所说的北京城普遍呈现的现象:“这个城市正在努力追赶着时代的步伐,力图使自己无愧于伟大民族的首都地位。这个城市的大学中聚集着渴望变革的学生,它们正怀着不顾一切地急切态度,将现代科学和哲学,与世界语和卡尔·马克思的著作一起,用来夺取过去被儒家传统和腐朽圣贤们占据的领域。”[15]在这一方面,新闻媒体发挥着关键作用。

虽然自鸦片战争以来,北京思想界就不乏新思想的传播,但是作为颠覆“中体西用”之“体”的西方思想在北京大肆传播,仍然要在戊戌变法失败之后。换句话说,以前的外国思想(西方、苏俄和日本思想)在中华文化里是以“技”的身份存在着,而在戊戌变法失败后一变为“体”与“道”的方式存在,并迅速替代中华传统思想。严复的存在具有重大思想意义。而在1910年中期后,随着胡适的归来,杜威、罗素、泰戈尔、萧伯纳甚至爱因斯坦等哲学家、思想家、科学家、文学家纷纷登陆中国,在大学发表演讲,各种主义、学说,从达尔文主义、社会达尔文主义、空想社会主义、托尔斯泰主义、无政府主义、实用主义、女性主义到马克思主义、法西斯主义等等,都在北京思想界留下了印迹。毛泽东说“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主义”,实际上,在十月革命之前的很长时期里,北京思想界已经介绍了马克思主义、介绍第二国际的思想,只不过是裹挟在许多主义和思想里被介绍进来的,五四运动之后,新思想对传统思想的洗礼达到新的高峰。上述三个环节大批西方新思想被介绍进北京文化,为北京文化之现代形态营建出一种崭新面貌,而这一面貌始终没有离开北京文化的机体,成为它自我意识的内容。

(三)新文化运动

1900年代的新文化运动是以北京爆发五四运动作为高峰的,但新文化运动却不是始于五四、也不止于五四运动。1900年代的新文化运动以五四运动为界限,分为前后两个时期。正史把“五四运动”之前的新文化运动称为“自发时期”,把之后称为“自觉时期”,并把这个表述作为中国青年自觉接受马克思主义的标志,缺乏历史依据。五四运动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一个重要标志,是以全盘否弃传统文化、全盘接受外国文化为标志的。甘博之记载北京新文化运动即是如此。从全盘否弃中国封建传统文化的心理走向来看,也必然是全盘接受外国文化。事实上,五四运动后导致的一个基本倾向就是以西方文化作为中国新文化的动力、以全面模仿外国文化作为中国新文化的主要内容。这一点在北京地界上的新文学存在状况更为典型。北京新文化运动中的新文学最初的主要人物如胡适、梁实秋、郁达夫、鲁迅、周作人等,或派别如文学研究会、新月派、语丝派等,都有明显的外国文学思潮影响的背景,甚至在文学创作审美理想、创作手法等方面,都沿袭着外国文学的思想。

当然,无论在新思想还是在新文化运动中,如同在新社会运动中一样,都存在着新与旧文化内容的融合,有时候成为彼此交错、认同和支撑关系。关于这个问题,不能简单地用来表述1911年辛亥革命的不彻底性,或者表述五四运动的缺乏民众基础,而毋宁说是文化发展呈现的本质特征。因此,五四运动以后至1936年间,北京现代文化的新形态,那种涵纳中西方价值观、文化民主意识、开放心态、兼收并蓄的姿态等,便更具有理论价值和学术价值。

综上,1898~1936年是北京文化从封建专制文化形态向现代民主形态转型的重要阶段,也是新北京文化建设的直接资源,由“三彻底”走向“三新”,标志着现代形态北京区域文化的框架基本形成,这种文化的内涵可以做如下概括:以民主政治为思想基础,以包容兼收并蓄为基本心态,多元开放为价值取向,虽然失去了政治中心的行政构架,但是保留着两个方向:满蒙回汉藏等多个民族、多样性文化交相融合,积淀为民俗文化层面;北大清华作为高端文化指向民族精神和思想价值层面的继承和创造。

1898~1936年之际,北京文化的现代性之发生,成为连接1949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与晚清帝国封建文化的重要中介,漠视或者重视这一中介及其积淀下来的思想遗产,对于理解1949年以来的很多文化形态、主题、思潮的发生发展,均具有重要价值。假如我们注意到这一点,那么,1949~1978年间,特别是“文革”期间流行的红色文化、封建专制文化价值观、非此即彼的东西方对立的文化观念,便可以得到详细注释,同时,对作为一个历史发展过程与区域的北京文化精神之历史根源,便可能找寻到新的历史根据;而在构思未来北京文化发展对策的过程中,我们就会获得新的思想资源和精神力量。

这不是口号,而是史实。

[参考文献]

[1]胡适:《中国的孔教运动》,《中国学生》月刊1914年5月。

[2]高阳:《革命年代》,广州:广东省出版集团、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3]蒋廷黻:《中國近代史》,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01页。

[4]林毓生:《中国意识的危机》,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页。

[5]丁文江:《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台北:台北世界书局1972年版,第152-153页。

[6]张鸣:《北洋裂变:军阀与五四》,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7]甘博:《北京的社会调查》,北京:中国书店2010年版。

[8]《环球时报》报社:《西餐初进中国演绎刀叉逸事》,http://world.huanqiu.com/roll/2008-08/206445.html。

[9]张复合:《图说北京近代建筑史》,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10]李福顺:《北京美术史》,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070页。

[11]王晓秋:《近代中日文化交流史》,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354页。

[12]张鸣:《北洋裂变:军阀与五四》,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5页。

[13]戈公振:《中国报学史》,北京:三联书店1955年版,第118页。

[14]刘大先:《清末民初北京报纸与京旗小说的格局》,《满族研究》2008年第2期。

[15]庄士敦:《紫禁城的黄昏》,众城等译,珠海:珠海出版社1995年版,第156页。

On the Occurrence and Domain Studies of Modern Form of Beijing Culture

——Significance of the Cultural History in the Period of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1898~1936)

QIU Yunhua

(Culture Research Institute, 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9, China)

Abstract: This paper argues that a complete history of the development of the twentieth-century Beijing culture should connect the Late Qing Reform (1901~1911) and the era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with the the history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and only in this organic wholeness can an overall characteristics of Beijing culture be fully understood. In the period of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even until 1936, when great changes occurred in the political, historical, economic and cultural fields, the 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Beijing culture happened and the modern form that directly influenced the Beijing culture in the whole twentieth century can trace back to the 1900s; the premise of the modernity of Beijing culture that began from the October 1949 is not adopted from the the court culture of Late Qing before 1990 but rather a Beijing culture with new social political content (the political basis of democracy and republic), thoughts (patriotism, democracy, progress and science), with modern form (new cultural form) and the life practice (a tendency of Western life style), and it is this modern form that links new China with the Chinese feudal culture.

Key words:Beijing culture; modern form; cultural history(TrZhang Jing; Cui Xianquan)

(责任编辑孙俊青)

猜你喜欢

文化史
社会文化史研究的新起点——第四届中国近现代社会文化史国际学术研讨会综述
炽盛与深化——中国社会文化史研究的五年历程(2010—2014)
新文化史视野下的高中历史教学
凸显价值:文化史教学的应然追求
路径与旨趣:近代浙江文化史研究嬗变
“第二届西方新文化史与中国社会文化史的理论与实践”学术研讨会综述
“第二届中国近现代社会文化史国际学术讨论会”综述
中国传统刺绣的社会文化史解析
社会文化史研究的再出发——“西方新文化史与中国社会文化史的理论与实践”学术研讨会综述
日常生活史与社会文化史——“新文化史”观照下的中国社会文化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