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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神之河

2014-04-29于坚

文学界·原创版 2014年2期
关键词:澜沧江源头石头

于坚

现在,也许是我这一生走得最慢的时候,那条大河,澜沧江———湄公河的源头已经不远了,还有十几米吧,我想我应该欢呼着雀跃过去,电视里的探险队抵达目标时都是这样的嘛。但我跑不动,这里不是山顶,海拔四千八百七十五米,呼吸困难,只可以小步小步气喘吁吁慢慢地挪。就像遥远的婴孩时代,后面有一只大手扶着。其实后面什么也没有,回头看了一眼,那是亘古的荒原,沉默得令人绝望,有些干燥。九月,高蓝的天空上挂着刺眼的太阳,无数溪流在戈壁滩上闪闪发光。这源头不过是扎那日根山一处山包中部的一片小沼泽,长年细细地渗着水,像一只腐烂的眼。

令我惊奇的不是这源头,而是在它的旁边,建着一个红色的小寺庙,叫做嘎萨寺。当时我没有多想其意义。许多日子过后,回想起来,在一条大河的源头,立着一个寺庙,这情况在世界上也许是独一无二。而且,这是澜沧江—湄公河的第一座神寺。那时我还不知道,世界上没有第二条河流,会像澜沧江-湄公河这样,沿水而下,屹立着无数的庙宇了。

在我们知道的时间之前的时间中,某一次,造物主或者别的什么神灵,把地球上今天喜马拉雅这个部位抓了一把,大地就像一块桌布那样耸起来,黑暗的内部被撕开,地质运动像一场革命那样爆发,火山喷涌,岩浆溢出,板块错位,地幔剧烈沉降或者上升,峡谷深切,巨石、泥土、洪流,携带着未来的高山、平原、峡谷、河流、森林、温泉、坝子、洞穴,滚滚而下,一直滚到大海中,苍茫大地面目全非。说是一次,其实那是在无数时间中无数次运动的结果,那时间漫长到任何人类的历史都只是弹指一挥。可是当我从青藏高原的案发现场出发,沿着澜沧江—湄公河流域旅行的时候,我依然可以看到那惊心动魄的巨大运动的最后一瞬,似乎巨大的拉扯撕裂刚刚结束,创造大地的造物主刚刚拔腿离去,还听得见它的脚步声在天空下咚咚回响;无数的碎裂、堆积、垮塌、平铺、抬升、压制、填充、空转、搓捏、喷射、嚎叫、尖利、跌扑、漫溢、散落、突出,最阴森黑暗的、最光明灿烂的、阻隔压抑郁闷煎熬的、无边无际坦荡雄阔的……刚刚凝固,世界现场方才尘埃落定。

在地质学上,这个运动叫做喜马拉雅运动。喜马拉雅运动是新生代地壳运动的总称,因为这个运动形成了喜马拉雅山而得名,这一运动对亚洲地理环境产生了重大影响,科学界认为,在上新世末期,更新世初期,在印度板块的强大推挤下,中国和印度之间的古地中海消失,青藏高原整体强烈上升,隆起为世界最高的高原,产生了无数新的峡谷、河流,形成了我们今天所见的地貌格局。

山河各得其所,天空了无痕迹,大地被完成了。大地是什么意思呢?没有意思,就是这样,你第一次看到的这样。老子说,天地无德。二○○六年的秋天,我在澜沧江大峡谷中漫游,河流在高原的底部沉闷地响着,很难看见它,它只是在刀背一样笔直切下的褐色山脊的裂缝里偶尔闪一下鳞光。忽然,一块巨石如囚徒越狱般地脱离了山体,一跃,向着峡谷滚去,带起一溜黄灰,滚了很久。以为会听见石块砸进河水的声音,却像流星划过宇宙那般哑然了。在遥远的童年时代,朦胧中我经常感觉到遥远群山后面有流动者的声音传来,来自西方的风中似乎藏着滚滚车马。那时候我不知道群山深处藏着一条河流。而现在,这河流就在我脚下的地缝里,我们的越野车停在碎石辚辚的公路上,我们将前往这河流的源头。

当我在地图上查找澜沧江源头的时候,我发现我无法在纸上看出它的源头。在它的开始之地,青海省的诸多县境内,这河流像掌纹一样呈现于高原,无数的细线。我们习惯为事物确定它的核心、主流、中央、开始。我查阅了科学界的报告,发现直到现在,关于澜沧江的源头一直是个悬案。在地理学界,世界著名的大河源头的确定一直被视为重大的地理发现。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到二十世纪末,包括法国国家地理学会、美国国家地理学会和英国皇家地理学会在内的国际著名机构资助和支持了十几支探险队进入澜沧江-湄公河河源区,寻找源头。一八六六年,六个法国人出发去寻找澜沧江—湄公河源头,他们跨越了近四千公里的旅程。最后被无数的水源和恶劣的气候弄得晕头转向,千头万绪,根本找不到源头。一九九七年,已进入古稀之年英国著名探险家米歇尔·佩塞尔(Michel. Peissel)出版了《最后一片荒蛮之地》,在书中他自称在五十八岁的时候找到了澜沧江源头。他宣布澜沧江—湄公河發源于海拔四千九百七十五米的鲁布萨山口,以注册世界探险纪录闻名的英国皇家地理学会接受了佩塞尔的说法,但佩塞尔对他找到的源头的精确位置的地理坐标却语焉不详,而地图上也找不到“鲁布萨山口”。在过去的一百三十多年里,至少有十二拨人前往寻找澜沧江—湄公河的源头,各种资料上记载的关于源头的所在有十几种,而以不同源头为起点的河流长度也有多种,估测的长度从四千公里到最长四千八百八十公里不等。

一九九九年六月,有两只中国科学考察队先后出发:一支为中科院自然资源综合考察委员会关志华教授带队的德祥澜沧江考察队,中国德祥澜沧江考察队测定的澜沧江源头数据却为东经九十四度四十一分四十四秒、北纬三十三度四十二分三十一秒,在海拔五千二百二十四米的拉赛贡玛的功德木扎山上。另一支是中科院遥感所的刘少创的澜沧江考察队,这个考察队其实就是他和几个带路的当地牧民,三次考察后,他确定澜沧江的源头在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杂多县吉富山,海拔五千二百米,地理坐标是东经九十四度四十分五十二秒,北纬三十三度四十五分四十八秒。如从这里算起,澜沧江(湄公河)的长度是四千九百零九公里。刘少创的考察是科学界对澜沧江源头考察的迄今为止的最后数据。

我抵达的这个源头位于扎那日根山海拔四千八百七十五米处的一块岩石旁。二○○六年的九月十八日中午十二点左右,我来到这里,看到未来的大河就从这石头下泪水般地冒出来。我踉跄几步跪了下去,我一生从来没有这样心甘情愿地下跪过。泉水在我的两膝下汩汩而出,那不只是出水的地方,也是诸神所出的地方,是我的母亲、祖先和我的生命所出的地方,一个世界的源头啊!

在科学界看来,这里也许算不上是澜沧江的源头,因为它并不是河源地区众多水源最长最远的那一个。可在当地人看来,这就是源头。科学的家的源头是科学家的源头,当地人的源头是当地人的源头。当地人确定的源头比科学家早很多年,在科学还没有出世的黑暗时代,这源头就已经存在了。这个源头是万物有灵的产物,这是黑暗时代的光,给人类启示,人类通过它意识到生,它是大地母亲的一个胎盘。神是什么?就是那种能够生的东西,许多生的迹象隐匿了,但水源敞开着。神灵在此栖居,这就够了,人们立了一座寺庙,并没有像科学界那样大惊小怪,所有的神迹它们都要侍俸。出水的岩石上靠着一块石片,上面用红色油漆写着几个笨拙的字“澜沧江源头,青海省旅游局探险队立”。油漆都还没有干透,队员们刚刚发现这里,大喜过望,一个旅游资源!开着吉普车一溜烟跑回单位报告去了。源头,当地人立的是一个神庙,后来者立的是一个单位标志以及随后的开发计划,这是古代和现代的区别。

澜沧江源头有多股,西边的两股是扎那曲和扎阿曲,从扎那日根山一带流出,这两源与东边的日阿东拉山流出的布当曲在杂多附近汇合成一股,叫做扎曲。藏族人把河流的源头叫做扎曲,澜沧江的源头是扎曲,长江、黄河的源头也是扎曲。扎曲的意思就是“从山岩中流出的水”。各源头相距几十公里。从此源到彼源就是开车也得走上一天。源头当然不止这些,许多是地图上看不见的,没有名字,只是有水冒出来。

科普电影给人造成的印象是,大河源头都藏在杳无人迹的地区。地老天荒或者冰封雪冻,普通人是永远去不到的,去到的那就是英雄豪杰,仁人志士。所以当我站在澜沧江的一个源头旁的时候,真有些不敢相信,虽然也在路上折腾了十多天,但到达这大河的源头并没有想象的那么艰辛,是吃了些苦,可还没有辛苦到可以撰写丰功伟绩的地步。我在两年前就已经到过湄公河的出海口,当我乘着一艘越南快艇顺着湄公河驶向南中国海的时候,曾经回首遥望远方,云深地阔,心中茫然,也许我是永远也到不了这大河的开始之地吧。可现在,就那么不起眼的一块石头下冒出的水,人家说这就是那大河源头。很难相信,就这么一点点哭泣般的细流,到后来会成为那样的涛涛滚滚的大河。而且眼前这场面与我期待的是多么不同,当我们走向源头的时候,后面跟着一群来看热闹的藏族人,大人少年,呼前涌后。他们搭了帐篷住在那个小寺庙旁边,正在为嘎萨寺刻嘛呢石。嘛呢石,就是刻了佛教经文的各种石头。有人摸了摸我穿着的彩条毛衣,回头看,却是一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中年汉子,正咧嘴笑呢。贾赛洛翻译说,这位是村党支部书记,这些为自己转世前来刻玛尼石的藏族人,就是他领队的。不过,此地的居民也就这七八个人而已,世界的尽头再没有别人了,陌生人的到来那就是节日。很我费力地捧起一些水,水很浅,捧得太过就要搅动泥沙,喝了一口,很凉。

三天前,我和几个旅伴到了青海省的扎多县,这是澜沧江源头地区的行政中心。从玉树县出发到扎多县,里程是一百七十六公里。在距离玉树三十六公里的一个路口右转,就进入了荒原。道路基本是柏油路,但有些路段已经被啃成洗衣板了。河流中游群峰耸立的景象消失了,大地平展,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台面,可可西里大戈壁已经不远。高山无影无踪,只剩下些光秃的头,骑着马就可以奔上去。有时候大地裂开巨缝,汽车就得驶到地层下,再爬上来。这是世界上最壮丽的道路之一,景象荒凉动人,看不见一棵树,白云低垂在地平线上,偶尔有个头在山包的边缘一晃,那是旱獭的脑袋,它们在地上啃了无数的洞。乌鸦停在天空,一动不动。牦牛部落远远地站着,看看什么也没有发生,又继续埋头吃草。大地像一位苍老的父亲,宽厚而沧桑。世界美到完全丧失了意义,我明确地感受到何谓伟大。美是平庸的东西,伟大其实是平庸的累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你也不要说话,任何赞美都相当弱智。伟大其实是枯燥的,为了这伟大的荒凉,你不远万里而来,但只是几分钟,已经厌倦。偶尔会经过一些帐篷,没有电,居民们用太阳能发电机取电。夜晚来临时,道路两边时不时出现一丛丛幽蓝的光块,里面藏着一台台孤独的电视机。当我们晚上十二点左右到达扎多的时候,县城已经停电,就像古代的村庄,灯光细微,偶尔有手电筒在黑暗深处一晃。

扎多县只有一条街道,街道两边是铺面、住房,之后就是荒野。一条弱智的水泥大街,看起来有点敷衍了事,只为着象征现代化已经来到这个遥远的地方,是否实用倒在其次。风一吹,大街似乎就飘起来,旗开得胜的总是那些外地做买卖的人带来的塑料袋,一个比一个飞得高。全城通电才两个月,供电是定时间的,到晚上十点就停电了。大街两边有新开张的小店和旅馆,都关着门。一个人骑着摩托从荒凉的远处驰来,敦实的藏族汉子,毫无戒心地笑着,他是杂多县的旅游局长,五十多岁,名叫贾赛洛,过去是县冷冻厂的经理,去年才被任命为县旅游局长。局长先生其实是个光杆司令,上任一年了,并没有办公室和经费,从来没有念过一份文件。外面来了人,他就陪着走走,当个向导。他将带着我们去莫云乡,澜沧江的一些源头属于这个乡管理。打过招呼,老贾从摩托车后坐卸下一个大包,里面装着他老伴做好的羊排、糌巴粉和酒。

从扎多到莫云得走半天,土路,有的地方路已经断了,汽车得自己开路,爬上爬下,说过沟就要过沟,说涉水就要涉水,除了越野车摩托,一般的车是没法开的。没有加油站,我们装在车里的一桶汽油漏了,整个车厢全是汽油味,熏得人人欲呕。老贾是个健谈的人,一路上舌头就没有停过。车行一个多小时后,我已经知道了他的历史,都是些小人物在大时代里逆来顺受的遭遇。他说话从不忘记在场,刚刚说到他父亲如何被抓起来,忽然指着车窗外,那里有个牦牛,你们地方有没有啊?正说着他和一姑娘的往事,忽然建议,左方这条路可以去到扎青乡,考察队的都去的。插话长达十分钟,接下去讲到扎青乡的乡长是谁,他儿子在喇嘛寺出家。他家隔壁住着央宗,是个美人啊,我的一袋青稞粉还放在她家呢。“是不是去一趟?”他真的认为我们可以立即打转方向盘到数十公里外的扎青去。话题向西偏移了几十公里,接着又回来了,继续说他父亲,他如何成了孤儿,如何挨饿,“要不要吃块羊排?”拉开大袋子,搜出一块,腰间解下一把藏刀,说时迟,那时快,他已经割下肥硕的一陀,往嘴里一塞。继续讲后来如何参加工作,如何结婚,没有一句抱怨,他有一种把地狱说得跟天堂般美好有趣的本事。每经过一个垭口,山包上就会出现一个玛尼堆,上面缠着彩色的经幡。他总是要取下毡帽,露出白发苍苍的头,垂下,默念几句经文。如果停车的话,他就要跪到地上顶礼膜拜。一路走,一路介绍着外面的荒原,凹下去的这一大片是格萨尔王的头发,那边是他的眼睛,这个山包是他的老婆,这一群疙瘩是他的大便,这边是他的帐篷,这里是他女儿的庄园,这是他的四个传令兵……他说的就是大地,他说扎那日根山是格萨尔王的守护神,是这个地区的众山之王。他指向大地的手势非常肯定,决不会搞错的样子。是母亲告诉我的,老贾说。科学考察队可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们这些,他们好像集体虚构着一个源头无人区的神话。跟着老贾走这一路,我才知道在当地人民眼里,这里根本不是什么荒凉之地,伟大的格萨尔王及其子民已经在这片大地上住了无数年代,对于人民来说,这源头地区的每一块土地都是神性的,都是被命名了的,都是诸神住着的,散落著各式各样的传说、遗迹、传奇。是了,如此荒芜、严寒、生存艰难的地方,如果居民们没有诸神的陪伴,如何能够传宗接代。

从地图上看,莫云已经是可可西里大戈壁的边缘地区。莫云乡是澜沧江源头地区的最后一个居民点,行政的末梢,乡上一年只召集两次会议。但大地上的居民点并没有到此为止,在那些没有行政人员驻扎的广大区域,人民依然像古代那样逐水而居。老贾告诉我,莫云是藏语,莫是一种红里带黑的颜色,云是地方的意思,就是褐色的地方。这里冬天不会下雪。汽车进入了戈壁滩,到处是溪流和卵石,一片高地上出现了几排灰砖砌的小平房,那就是莫云乡政府。一下车,就看见平房外面的空地上搭着一个帆布的大帐篷。我不由自住低头就钻进去,里面的场面把我震住了。一位裹着红色袈裟的大喇嘛高坐在中间的蒲团上,正闭目捻珠,两边各坐着一位僧人。这光景就像是一个活着大雄宝殿。活佛一动不动,面有笑容,如微放的莲花。两位弟子见我如此唐突地闯进来,只是笑了笑。我若有所悟,一言没发,退了出来。后来知道,他们是从果洛县来的,正乘着一辆大卡车在高原上漫游说法。天色已晚,我去忙自己睡觉的事,次日六点起来,外面还是星光灿烂,活佛已经走了,留下一片空地,被残月照着。

从莫云乡到澜沧江源头还有三十多公里。我们以为源头也就是溪流一股,顺着走就到了。到了大地上一看,才发现现场同时有无数的溪水流着,根本不知道哪条是源头。乡政府的老春答应带我们去,他是个结实的小个子,身上一大股羊骚味。我们昨夜就住在他家,吃酸奶和老贾带来的羊排和糌巴粉。在高原上,酸奶像水一样,人们很乐意你吃他们的酸奶。酸奶做得好不好,标志这家的生活质量。屋子里燃着火炉,暖融融的。老春他儿子是个驼背,很英俊的小伙子,长得像个意大利人,表情高傲,默默地把自己盖的羊毛毡子递给我,只是微笑,牙齿雪白,我们不能说话,语言不通。杨柯把他的面霜送给老春的两个女儿,她们一晚上闹来闹去,把面霜抠出来,在彼此的脸上抹花脸。次日吃过早饭,老春就带我们去澜沧江的源头,他说,那里有一个国家立的碑,在莫云,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里,我跟着考察队的去过,我们本地人的源头是在另一边。我这才知道,当地人的澜沧江源头与国家考察队确立的并不是一个。老春已经带着几起人去过那里,这是他的任务,没有任务他是不会随便去的,那里离他的生活范围太远了。这几年天气热,雪化得多,那个源头好像已经干了,不出水了,老春在车子走到一半路的时候,偶然说起,这是个重大消息。我们愣住了。老春安慰说,不会干的就不是源头,那就是雪水,他说出了一个真理。大地面目全非,老春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他只知道大概的方向,我们在荒原上绕来绕去,看上去是一马平川,但是寸步难行,到处是坑坑洼洼。沼泽、碎石、裂缝、洞子、溪流,车子经常搁浅,一直走到天黑,已经到了水源所在的大概地点,但是没有水流过来,就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标志着水源的石碑,这烟头般的小石片已经被大地藏起来了。只好放弃,回去的时候完全迷路,在夜地里转了很久,才摸回原路。老春说,明天去我们本地人的那个源头,那里还有水。老春不跟我们去,他说这个源头很好找,当地人都知道,经常要在那边念经的。

天空蔚蓝,强巴的脸黑暗如夜,这是被高原的阳光给烤的。两颗眼睛像宝石一样藏在帽檐下,雪亮。黎明时我们遇到了他,他正在荒原上游荡,站在纵横交错的溪流之间扔石子,试图击中点什么。诺大的荒原,如果建为城市的话,也许可以住几十万人。空阔、透明,几公里开外有任何动静,立即就能看见。我们已经迷路,原地打转,不断地沦陷,要去的方位是大体知道的,可就是走不出戈壁滩,过路的藏羚羊集体停下,翘起脖子,惊讶地望向我们,只一瞬,像是被谁戳了一下似的,又旋风般地驰向荒原深处,使我深感内疚。已经多次,但我还是不能确定我是否真地看到过它们。强巴就像是藏羚羊派来搭救我们的神灵,他远远站在河滩上举起双臂挥舞着,司机扎西鼓足勇气猛踩油门横越流水,将它们一道道砍成两扇,终于挣扎到了他身边。少年上了我们的越野车,带来了大地的湿气。他显然不是第一回为外来的车子带路,他握着弹弓,老练地指引着路线,在这原始之地,他就是道路。他的路线是步行的路线,是用脚的,汽车跟起来相当困难,有的地方车子倾斜到几乎就要失去平衡翻将过去,它已经成了摇摆舞明星。我其实不知道强巴的名字,他没有问我的名字,我也没问他的名字。我过去看过《农奴》这个电影,觉得藏族人都叫强巴,就把他叫做强巴。

地图上标出扎那日根海拔五千五百五十米,就想象那是一群积雪的雄伟高峰。其实只是平坦大地上的一个个敦实饱满的山包,像是女性的身体的凸起部分。大地,高处是没有峰的。低处是平原大海,中间部分才群峰对峙,犬牙交错,这是我从澜沧江的源头到湄公河出海口走了一路后得出的印象。山包顶部残留着一块块积雪,很多正在融化,雪水顺着山体裂隙淙淙而下,流到平地上,千条万道,方向不一,有的向东,有的往西,蹦蹦滚滚,忙忙碌碌,各自埋头运着什么,令人眼花缭乱。越野车跳上一片高地,不能再走,我们得步行了。下了车,强巴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山包,喏了一声。就看见了红色的嘎玛寺,然后看见寺庙右边光秃的山包上湿着一片,莹莹闪光,有一股水刚刚淌进世界。

四年前,我开始澜沧江—湄公河的旅行,我的梦想是抵达这条大河的源头。旅行不断地开始,又不断地中断,那些发誓和你一起抵达终点的人失踪了。当你到达的时候,只是独自一人,与我同时抵达的伙伴,来自另一些信誓旦旦的人群,同样的只剩了他一个。出发地的群众消失了,抵达终点的都是孤独的人。当时肯定有某种力量鼓舞我出发,这种旅行并非易事,是要拿命抵在现场的。我已经说不出我是怎么走的这一路,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里,没有任何理由,完全莫名其妙,内心有些空虚。等我慢慢地像忽然老掉般挪到源头的时候,强巴已经蹲在那里,看见我跪下去磕头,他并没有惊讶。贾赛洛对国家探险队确立的源头不以为然,这个才是源头,那个是国家的。扎纳日根是领导众神的,嘎沙寺是祭祀这个神山的,这个水源才是澜沧江的正源,这是老贾和他的乡亲们的道理。

大河的源头绝不是单一的,就像文明的起源一样,你無法说一个文明的起源只与某个地区某种生活方式有关,简单的文明可能如此,但作为一种伟大的文明,它的起源是复杂的。

河源唯长,是科学家的观念,而对于人民来说,源头并非只是唯长,哪里有水出来,哪里就是一个源头。就是河源唯长也无法一锤定音,大地活着,大地不是钢卷尺上的各种僵死刻度,河源会变化消失,会从别的地点再生。人民并不遵循河源唯长的原则,民间的源头与生命和神灵有关。我在澜沧江上游地区漫游的时候,在大地上听到居民们谈起源头,民间传说,澜沧江的起源,是因为远古一个天神被迫害,成了魔,他盘踞在源头地区。莲花生大师降伏魔头,手掌一按,手指成为山脉,手指之间就是三江大河。澜沧江、长江黄河就从手指之间流出。我听说的澜沧江源头至少有五处。一个源头被认为来自查加日玛,藏语的意思是“多彩的山”。而老贾告诉我,还有一个源头是五世达赖认定的,书上写的有,五世达赖当年步行去北京回来的路上经过扎多,途中休息,指出一处水源。达赖是神在世间的代表,他说那是源头那就是源头。

嘎玛寺非常耀眼,混沌灰暗贫瘠荒芜的大地,没有丝毫文明迹象,突然间出现了这个建筑,仿佛一穿红袍的神从天而降。寺庙是新修复的,但历史悠久,建立于依然在世的人们之前的时间中。知道其历史的人已经杳然,传说只是道听途说。但这个寺院供奉着一个水源,这个水源是澜沧江的母亲之一,这一点确凿无疑。

嘎玛寺是石头垒建起来的。喜马拉雅山脉到处散落着石头,在这个地区,山是神圣的、水是神圣的、石头是神圣的……也许宗教就起源于人类对大地上石头的挪动。也许在遥远时间中的某一次,某人第一次挪动了大地上摆着的石头,把它们堆砌起来,原始世界就被改变了,“高于周围的世界”———这种东西被创造出来,这是崇高的起源。这些被挪动的石头忽然就与众不同了,不再是普通的石头了,它们高了,从石头中出来了。也许最初只是高起来,成为一个实用的火塘,给人热力和光芒,人因此可以烹烤食物,黑暗得以照亮,生命得以延续、丰富。而同时,这些垒起来的石头也形成了坛———宗教的基础。意大利考古学家G.杜齐在《西藏考古》一书中也说到大地上那些被神秘地移动过的石头。直到今天,当我在高原上漫游,还经常可以看见无名者用石头垒起来的坛,只是一堆石头垒叠起来,没有任何文字,没有用途,被雨雪阳光洗涮之后,比周围的石头更白。除了无名的石头堆,澜沧江源头地区还有无数佛教徒用石头垒起来的嘛尼堆,信徒们穿越大地的时候,经常在他们感觉神灵会出没的地点垒一个嘛尼堆,大大小小的刻着经文的石头堆垒在山垭口、村庄、寺庙外面、河岸、山谷……有个传说是关于玛尼堆的,在世界创史的时代,在白色的冰川带筑了一个石堆,创世的嘛尼堆。

嘎玛寺里面的陈设色彩艳丽,供奉着我没见过的神像。贾赛洛告诉我,这是一个噶举派(白教)的寺院。噶举派是藏传佛教的教派之一,是在十一二世纪藏传佛教后弘期发展起来的,属于新译密咒派。创立者先后有两人:一位是穹布朗觉巴(990—1140),一是玛巴罗咱瓦(1012—1197)。噶举派的经典主要是《四大语旨教授》,祖师与弟子通过口头相承,几百年血脉不断,遂被称为语传。

寺院外面的空地上,几组用绳子拉起来彩色的风马旗搭成一个塔形的圆,地面上摆着无数刻了经文的圆石。经文刻得很美,像是花纹,涂成红色,就像一张张笑开了的面具。荒凉无人,亘古的大地上摆着无数石头,忽然间,这一群出现了花纹,与众不同了,得道成仙了,高于荒天大野,荒于是退隐,此地有神灵驻守,这就是文明。如果不是刻石头的人们就在旁边,我会以为这是来自黑暗宇宙的秘符。藏民们自己带着粮食和工具,走很远的路来到嘎玛寺,搭了帐篷住在寺院旁边,蓬头垢面,吃简单的食物,长期不洗澡,每天找来石头,用凿子在上面刻下经文,已经刻了很多,密密麻麻的一片。完全无用的劳动。他们每年都来一段时间,平时在家务农。没有人要求他们这么做。都是自觉自愿,这是一个功德,这工作可以转世,得到善果。他们刻得非常认真,越刻越好,自己并不在意好坏,没有刻得好刻得坏这种是非,没有这种标准,只要刻,那就是好,只是用心去刻,那就是善。这真是一个雕刻的好地方,石头垂手可得,乌鸦走近来又离开,饮用水摆在大地上,随便取用。安静,遥远,地老天荒,只有叮叮当当的声音,有人已经成为石雕大师,刻得美轮美仑,自己并不知道。

石头、寺院、经幡、刻石头的匠人,组成了一个坛城,安静地守护着那微弱的水源,并不在乎其将来的在高原下面的滔滔滚滚。这是一个永不张扬的圣地。

觉悟者自会觉悟。

如今,高原上骑马的人越来越少了,昔日传说中的骑手如今纷纷改骑摩托。一匹马过去卖两万人民币,现在卖八千,相当于中挡摩托,摩托进入澜沧江源头地区不过几年,高原上骑手们已经把它玩得跟骑野马似的。通过电视,骑手们很快领悟了那些西方摩托车手与他们的共同之处,他们在摩托车上安装橡皮飘带,挂上青铜制作的老鹰头像,戴起墨镜和传统的毡帽,行装在放牧牦牛的劳动中打磨得风尘仆仆,将现代时髦与原始粗旷结合得毫不做作、时髦而准确自然。令人恍然大悟,摩托本来就是为野性、强壮的体格、行动、旺盛的繁殖力、女人和自由的奔驰而设计,起源自美国西部牛仔圈或者某个波西米亚部落的世界性时髦在这里回归了它的本色,而且比本色更酷,更真实,因为这个世界没有酷这个词,酷不需要表演,那高原本身就很酷,必须酷你才能在这高原上生存。我们经常遇见这些骑手,提起肌肉绷紧得似乎就要绷裂的大腿一踩发动机,扬起灰尘奔驰而去,转眼间,已经在山梁上腾空一越不见了。那些在电视里被观众大惊小怪的摩托障碍赛真是小巫见大巫。经常,后座上坐着女子,同样彪悍、吃得苦耐得劳,美如希腊女神,肤色比她们更深,因为离太阳最近,巨人安泰的妻子,摩托呼啸远去时,似乎后面有一大群孩子跟着跑呢。摩托车手阿金邀请我们去他的帐篷里喝酸奶,他刚花六千五百元买了一辆红色摩托车,翘首站在帐篷外面,擦得雪亮,好像已经获得了生命。藏獒漆黑如夜,站在摩托车旁边,藏獒也许视摩托车为兄弟,它吼陌生人。但不吼摩托。阿金一家分住在三个帐篷里,他父亲母亲和弟弟住一个、他哥哥家住一个,他自己家一个。还有一个新帐篷,里面还没有住人,那是给他弟弟结婚用的,四个帐篷散布在一条蜿蜒的溪流旁。不远处是尖利的山峰,像是从大地深出刺出来的短剑。高原上有些峰只有最高最尖的这一截,下半部被远古的泥石流埋掉了。天堂般的风景,只住着阿金一家。阿金的生活来源一个是靠养牦牛,一个是靠挖药草。牦牛是不卖的,家族成员之一,永不抱怨的奶妈,跟着这个家族直到老死。他们一家有两处牧场,冬天和春天的牧场在山背后,夏天和秋天牧场在这条溪水旁,溪流来自哪里,不知道。那座山是什么名字,不知道,那朵云是什么名字,不知道。教育给害的,我们经常忍不住要问些考察队的馊问题,都被回答不知道。为什么要知道呢?在者自在。日常用品是到扎多去买,骑摩托车得骑六、七个小时,那不叫远,从前,他们骑马或者走路去。每年都要搬两次家,这是祖先传下来的规矩,牧场轮着放荒,有利于恢复生机。他父亲七十六岁了,有三个妻子,其中一个是阿金的母亲,都是老妈妈,坐在草地上捻毛线。他们每天的生活就是放牧牦牛,挤牛奶,制作各种奶制品,用奶酪到集市换成青稞粉、面粉,这些已经足够他们过日子。他家养着二十多头牦牛。每头牦牛价值一千七百元左右。冬天的时候,他们一家在山上挖虫草,贝母、大黄……收入不菲。但是,越来越少、越来越少,挖虫草的人太多了。许多牧民发了财,就在扎多盖房子。阿金并不想搬到杂多去,“我不喜欢扎多,”阿金说。牦牛群足够他一家安居乐业了,这个世界并不需要很多钱,但他还是拼命地挖虫草,他对未来有一种担心。雪越来越少了,水越来越小了,草也在减少,与童年时代的高原相比,高原已经瘦了很多。他父亲是座高山一样的人物,岩石已经刻入他的灵魂,来自遥远的时代,他说的那种藏语已经很少人可以听懂了。他说起格萨尔王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个几天,但平常一言不发。帐篷旁边塑着一个玛尼堆。阿金的哥哥在寺院里当喇嘛,帐篷里也有他的铺盖。他睡觉的铺盖是全家最好的一套,他是神在家中的代表。帐篷内部的一切都依据经验摆得有条有理,外人看不出名堂,以为杂乱无章。正中是神龛,一切都环绕着它,使帐篷内部看上去像是一个小殿。帐篷是圆的,中又是哪里呢?这是只有主人自己才知道的方位。睡觉的铺盖白天就卷起来顺着帐篷边放着,前面铺个毯子,就是简易的沙发。帐篷里的地就是土地,舂實了,晚上睡觉把牛毛毡子一铺,很暖和。土和石头砌灶安在帐篷口,帐篷顶上有个口,烟子可以从那里出去,烧火用的是晒干的牦牛粪。需要水的话,就走下坡,去溪流里提一桶上来。牦牛真是大恩人,穿的、垫的、吃的、烧的……全靠它。食物很简单,油煎饼子,奶茶、酥油、酸奶、荞麦糌粑,与古代差不多。阿金给我舀了一大碗酸奶,酸得要命,洁白得要命,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纯正的酸奶,我来的那个世界真是太甜了,什么都加了糖。阿金的妹妹卓玛与一个小伙子相好,结婚的日子就要到了,他住在另外一条溪流旁。这里时而阳光灿烂,几乎把人烤焦;时而下雪,时而下冰雹,气候反复无常。高原,到哪里都很遥远,我以为阿金一家很孤独,没有邻居,就是有,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赶到的。可是等我喝了酸奶走出帐篷,外面已经停着七八辆摩托,一群高原汉子已经盘腿坐在外面的草地上了,獒没有叫,所以我不知道。阿金说,他们开着马来了。他们怎么知道阿金家有陌生人来访,这里没有手机、电话,天空中没有暗藏着无线网络,这是高原生活的秘密。遥远只对于生人,对于当地人来说,我们那种遥远并不存在。他们的时空与我们完全不同。这样的事情在高原上很正常,两个朋友在扎多一家小酒馆见面,吃羊肉,喝烈酒,互赠宝石。分手时说一年后的今天还在这里见面,一年后的今天,都来了。其中一个小伙子就是卓玛的未婚夫。抱着一只琴,已经弹起来,天国的音乐、流水、风、白云。牦牛也仰着耳朵。后来他们要求与越野车合影,琴手坐到方向盘前,边弹边照了一张,还不够,又戴上墨镜,再来一张。牦牛披着自己的毛,忽然跑几步,忽然发情,大多数时间低头吃草。夜里成群趴在山岗,天亮又站起来。有一头牦牛是牦牛群里的美人,黑的身子,脸却是白的,有着温柔可爱的表情,大家早就公认,把它赶过来,也照上一张。另一只獒独自蹲在荒原深处,默默地看着一切,仿佛黑夜被它卷成了一团,藏在它的身体里。

那是遥远的一日,我只身趟在高原的一个帐篷里,女人蹲在暗处打酥油茶,他家叔叔坐在地毯上念经,灶头上炖着一锅子水,冒着热气。妈妈在外面草地上带着孙子玩。爷爷和一个儿子在山坡上收集牛粪,将它们捏成一个饼状,晒开,等干透再垒起来,作为燃料。那是九月,高原秋天已深,再过几日,这家人就要迁移到冬季牧场。此地只剩下一堆黑色的土疙瘩,那是废弃的灶头。

玉树县是青海省果洛自治州的首府,海拔三千五百米。我们到达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看上去没有灯红酒绿的夜生活,大街上空旷无人,有的小店还亮着灯,有人在喝酒说话。旅馆是过去的招待所模式,仅仅让你睡个觉而已,房间里除了有个图像不甚稳定的电视机外,就没有更多睡觉洗漱以外的多余东西,豪华在这里没有用处,身体之外的符号在这里没有优势,有辆珠光宝气的车子算个啥呢,如果它无法在戈壁滩上奔驰,无法在陷入泥石流时一吼而起。在这里,身体太重要了,养尊处优相当于受罪,要讨生活,就得随时得准备迎着毒日头,与那些行动敏捷的藏羚羊一道穿越荒原。电压不稳,房间里光线昏暗,催人睡意,才九点钟左右,大部分居民已经睡去。黎明时拉开窗子,就看见远处有一座独立的山屹立在光辉中,山顶上有一个红色寺院。拔腿就朝着它去了,有一种吸引力。世界的宗教建筑总是一种吸引力,去看看,谁在那儿。穿过古老的居民区,随时会遇见举着转经筒缓慢行走的老人,就像一只只已经得道的老山羊。自来水龙头被锁在黑漆漆的小房子里,接水的小姑娘不想站在里面,她把桶放进去接水,自己站在外面听着水声。安放着转经筒的小庙与居民房紧紧相联。普通的土墙,标语、缺口、外乡人乱贴的广告什么的,忽然消失了,墙上出现了一排像是从土里钻出来的转经筒,前面的转经者刚刚离开,还咕噜地响着,不由自主就伸出手来,跟着一把一把地转起来,转了十几个,一个巨大的转经筒出现了,已经高悬在黑暗的房间里,流溢着金光,下面,转经的人一人把着一个柄,跟着巨筒转三圈才离去,一边转,一边念念有词。一老妈妈低头离开了,我插进去,跟着转起来,握着转经筒的柄,我感到一种悬空的力量,你必须用力去推动它,但转动起来的东西是一种无形的,那绝不是一个铜皮和木头制造的圆形器物。转经筒令人着迷,许多转经的人整日转着经筒,从不疲倦,仿佛经筒已经成为他们身体的一部分。在另一个转经房里,我看到人们搬来椅子,坐在经筒下,长时间地转着,聊着天。转经房与水井、辗房、榨油坊、小卖部、厕所……一样,是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须臾或缺的东西。这里是本地居民的客厅,谁都可以进去,具有社交的功能,人们在这里见面、聊天。而更重要的,是使人们保持着敬畏之心。神与我们同在,做什么事都要想着它。宗教生活在这里不是那种刻意做作的仪式,就是挑水吃饭一类的事情。就是孩子们放学归来,也玩耍着转转经筒,也许他的学校永远都不告诉他谁是释迦牟尼,但通过故乡的这个转经房,他冥冥的感觉到神灵的在场。所有经筒的新都已经被完全磨去,看起来就像古老的家具,公共的家具,将所有居民的家联系起来。这是一个其乐融融的街区,房子低矮、破旧、有些地方很脏,势力眼会以为这是贫民窟。其实人们幸福得很,他们的故乡深处住着神灵。穿过居民区就开始上山,上山的路经幡飘扬,山顶的寺院叫做结古寺,这是一个花教的寺院。经过粉红色的僧舍,大殿里没有人,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似乎都在聆听某个没现身的在布道。神像一座座金光灿烂,很新,看起来是不久前才塑的,也许更久,由于高高在上,不能碰,新天然依附着的俗气犹在,没心思琢磨,出门,忽然飘来一喇嘛,在我身后把大殿锁了,原来进去是要收费的,我不经心闯了进去。下山的时候看见城,孤伶伶地,像是广漠中卷起的一堆狂石,周围荒凉,原始,有人打马远去,扬起一股烟。

城里人欢马叫,灰尘被风簸起来又落下,女人大笑着弯下腰。在中国内地,一般笑得比较矜持,抿口而笑。此地没有江南的那种杨柳腰,情绪的表达很直接。男子酒气冲冲,坐在街边不停地喝着。人们戴着毡帽,穿着氆氇。在这个地区谋生的人身体必须强壮,能吃肉喝酒,耐得住高海拔的地理环境,耐得住大漠孤烟、飞沙走石。必须有点信仰,不那么过分地唯物,多少得有点英雄气质,浪漫精神。多少得会唱几只歌,跳个舞,牵匹马来,你要有本事一跃而上。云淡天高的时候,在荒野上高吭一曲,可以缓解孤独。如果天生嗓子好的话,那可就艳遇无穷了,姑娘们喜欢那些嗓子里藏着大地高山的汉子。随时得准备匹马单枪行事,结伴而行只是暂时的,到了下一个岔路口,情投意合的兄弟也许就此分道扬镳了,只是空间中的分道扬镳,不是情义上的分道扬镳。天地之间隐藏着无限生机,魅力无穷,没有历史、档案、前科,谁可以重新开始,复0。这边的世界太辽阔了,天高皇帝远,孤独、自由,远离中国内地那种高密度控制。这是伟大河流开始的地方啊,长江、黄河、澜沧江都从这里冒出来,在河流的终结处可没有这种气氛,水已经满了、流烂了、累了、浑了。这里什么都是潺孱的、汩汩的、清清的,就是走在黄沙大路上的女子,也是野性十足,没见过世面,只是痴迷着海枯石烂的爱情,眼睛亮如刚刚脱离黑暗的宝石,热情如炉中烈火,随时要喷发。一马停下,跟着那马背上的无名英雄就远走高飞了。古代有个诗人叫岑参的,本来是儒雅文人,到了这边,潜伏在内心的野性解放了,开始写“满川碎石头大如斗”,相当豪气,这景象今天依然。超现实主义的地方,许多康巴人甩着长袖子在大街上游荡,长辨子缠在额头。卖电视机的商场前,站着打扮得与时髦的广州女子一模一样的姑娘。一条河穿城而过,沿河是个牛羊肉市场,扒了皮的牲口血淋淋地挂了一街。河水被屠宰牲口的血污搞得浑浊不堪,这是个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地方。有人傲慢地牵着长得就像熊或狮子的獒穿街而过,那家伙脑袋上带着红色绒圈,表情深奥。在这个地方,从前,纯种的藏獒叫花子般地满街乱钻。现在,濒临绝种,因此身价百万,牵着个纯种藏獒,你就是国王,行人自动让路,驻足观看,赞叹。何况那康巴汉子本人就是非凡的男子,高大,挺拔,坚硬如岩石,腰间别着短刀,头上系着红色丝带,本人也许没有什么勋业,但那相貌就是大家想象中的大英雄的样子,天生英雄,绝不是贴假胸毛的家伙,偶尔说话,天真得就像刚刚从石头下流出来的水。有谣言说,有些欧洲女人偷偷入境,专门找这些康巴人借种,这是我在昌都城里听一位司机说的。一黑壮的康巴人朝我走过来,要干什么啊,你的毛衣我们这里没有卖的,把你的卖给我吧!他是站在街头卖山货的藏民之一,他们成天站在街上向过往的游客兜售刀子、石头、兽皮什么的。另一位忽然从氆氇里摸出一物,在我眼前一晃,一只皮帶子吊着的白铜火镰,古代的工具,取火用的,现在都用打火机了。要价一千五,我还五百,他把长袖子伸过来,露出粗拙有力大手,要把我的手捉进去手谈,就是掰手指谈价格,我可谈不来,在我的文化中,习惯用嘴而不是手,赶紧灰溜溜地藏起自己的手。笨重如车间的大卡车出出进进,司机被烤得焦黑,已经在高原上行使了无数昼夜,真个是风尘仆仆。马匹蹄子踏踏,不习惯柏油路面,偶尔打滑。摩托最多,毒烟呛人,载人的车是小面包,三块钱,城里的旮旯角落随便你去,没有这些车不敢走的路,汽车在这里下贱得很,就是一工具,可没有谁把它当轿子。步行的最多,很多人背着行囊,自己带着吃的,大步而来,越过荒原直抵城市,这里没有所谓城乡结合部,城区与大地直接联系,离开大街几步就进入到野外。步行者横冲直闯,见缝插针,混乱、鲜活,还没有被现代化一刀切,红绿灯形同虚设,没人敢阻止来自荒原的居民骑马进城。太阳白热,刺得人睁不开眼,最好戴上墨镜。广场上正在安装格萨尔王的铜像,我估计这是历史上第一个。他一直活在大地上,一直活在人民记忆的深处,澜沧江湄公河各民族语言的深处总是藏着英王,在柬埔寨,那是吴哥国王。在云南,那是皮罗阁或者阁罗凤。在老挝,那是澜沧王。在缅甸。那是阿奴律陀。在泰国,是勇敢而伟大的坤兰甘亨。在越南,那是传说中的英雄雒王。玉树,一个屹立着格萨尔王的地方,气象万千,蕴藏着复活。这才是真正的中国西部,中国的西部是成吉思汗,是格萨尔,是南诏王阁罗凤或者大理王段思平。

玉树出去三十多公里,有著名的巴塘天葬台。这个天葬台是公元一一○○年由藏传佛教直贡噶举派创始人觉哇久丁桑贡大师选定的,据说这就是佛经中所描述的“地有八辨莲花相,天有九顶宝幢相”的风水宝地。一处不高的山岗,彩色的经幡在阳光和蓝天下飘扬,白塔闪闪,没有丝毫死亡之地的凄凉景象,好像死亡正在被赞美。唯一阴森的是两块用来解剖切割尸体的圆石墩,黑乎乎的,边缘有一圈暗红色,几只模样疯狂的狗在旁边低头啃啮,身上的毛是红的,比较惨怖,我担心着它们抬起头的瞬间就成为魔鬼。但没有,它们啮了一阵,躺下来晒太阳了。山岗安静,天葬在黎明时就已经结束,某人的肉体已经被鹰鹫们叼着飞进朝霞。

玉树放着一大堆石头,占了二十五亩地,东西长二百八十三米、南北宽七十四米、高三点四米。这些石头都是藏传佛教的信徒们从大地上搬来的,许多石头上刻着经文。普通的石头,搬到这块圣地就成了嘛呢石,仿佛出家了。三百多年前,由藏传佛教高僧第一世嘉那活佛多德松却帕旺将第一块石头放在这里起,到今天据说估计已经有二十五亿块石头放在这里。许多行者,风尘仆扑被着行囊来到这里,将一块已经揣了很多日子的石头往玛尼堆上一扔,放心地走了。玛尼石来自于千千万万个不同信徒之手,大小不等,可以根據每个人的意愿放置在不同的地点,我记不起世界上还有哪儿有如此巨大的石头堆,并没有垒成坛或什么形式,只是一块块放在这里。如果一人搬来一块的话,就有二十五亿人来过这地方。是的,同一个人也许来过一百次,但每一次都是一个人,这一个而不是同一个。无数匿名者共同完成的伟大业绩,从不张扬,在旅游界鲜为人知。石头堆间盖了一个庙,三百年前嘉那活佛放下的第一块石头,被供奉在庙里。那石头放在供桌上,是一块灰黑的石头,我不确定它是不是石头。它放在那里,仿佛正在打坐。没有别人,阴暗空旷的大殿里,好像有群鼠的眼睛在发光。只有我和守庙的老喇嘛,那石头多年被酥油涂抹,腻腻的,仿佛正在微微地呼吸,它肯定是个灵魂。我也往玛尼堆上放上了我的一块。我曾经去到缅甸的仰光,仰光有个世界著名的大金塔,塔顶上镶着信徒们在数世纪中捐献的数万颗宝石,灿烂夺目。这是自我完善的小乘佛教与普渡众生的大乘佛教的不同,大金塔上上镶嵌着的是自我完善者献给诸神的财产,空是一种幸福。嘉那活佛的玛尼石堆只是一大堆大地上取来的最普通的石头,任何人都可以搬一块来,扑通一扔,那就是一个善果。旅游局的资料说,嘉那玛尼堆目前正以每年三十万块的速度扩大,它的积累在文革中一度中断,嘛呢石被运往城镇做建筑材料,玉树的老房子有许多是玛尼石建造的,石头的磨难,从大地上出来,成为信仰者的证据,又回到世界中,为人们建造栖居。现在,石头又滚滚而来,每天,从黎明到夜晚,环绕着嘉那玛尼堆转经的人络绎不绝。转动、环绕,也许是人类各种行为中最神秘的行为,普通的石头,当世界环绕着它转动,它就获得了神性似的,无人再敢轻易取走了,文革例外。

我们沿着昂曲前往昌都。昂曲现在已经不是小溪流,而是一条河了。清澈发蓝。有时候顺着公路,有时候隐没在山间。现在地势已经没有源头地区那么平坦,类乌齐与囊谦之间是开阔低缓的山谷,公路经常开辟在峡谷的底部,峡谷中一有险峻奇特处,就会出现经幡和玛尼堆,被崇拜起来。玛尼堆上刻着经文,令人在大地上不敢轻举妄动,同时也是镇压着那些制造灾难的魔鬼。溪流纵横,山势平和,忽然进入了一片天堂般的谷地,旧得发黄的村庄,多年前完工后就再也没有动过,在大地上被建造起来又隐匿于大地,朴素接纳了它。古老的秋天,我少年时代在父亲单位的农场见过,热泪两行就要夺眶而出,突然间一座土红色的巨殿出现在大地上,一个契形的坛,巍峨如希腊的某种建筑,有意大利中世纪的感觉。拔地而起,屹立于在秋天灰色的光芒中。通向罗马、印度的大道上空无一人,尘土像是从未动过那样摆着。我们的汽车像贸然闯入天堂的野兽,低头停了下来,哑巴般地愣住。有几个穿着暗红色袈裟的僧人坐在大路边的石头上,一动不动。这是查杰玛大殿。在藏传佛教地区,除了布达拉宫,这是我见过的最高大雄伟的建筑了,就像红色的希腊神庙,但没有柱子,整个外墙用泥土和草一层层舂起来,墙面用石灰和矿物质颜料刷出具有象征意味的红白黑三色线条,巍峨入云,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周围是开阔的土地和仿佛朝它顶礼膜拜,匍匐在地的乡村,崇高而神秘,我不能确定我是不是在梦里。孤独伟大的建筑,没有旅游者,几个老人沿着大殿周围的木头柱廊慢慢地走。中世纪的下午,狗在寺院的回廊下睡觉。转经者们已经围绕着查杰玛大殿转了一生,他们都是本地居民,生命的意义就是环绕着这个圣殿旋转。对于当地人来说,查杰玛大殿就是大地上最神圣最美丽者,心灵的归宿、智慧的高峰,美学的经典,人生的依托,没有谁会想到要去与它试比高低。世上最美丽的女人、最勇敢的男子、最伟大的君主都要在大殿前面跪下来,这不是谦卑,也不仅仅是信仰,这是依托。转经人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扳一下安在墙上经筒,那些经筒美轮美奂,有的箍着铜皮,有的绷着羊皮,都已经被转经者们流水般的手磨出了圣光。转经人一过,经筒就咿呀响起,那声音像是来自一排老蟾的嗓子。神态安详的穷乡僻壤,世界已经到达终点,远方并不存在,故乡、神殿、白发被秋风轻轻梳起几根,人们神一样微闭着眼睛,已经不用看了,大殿的一寸一尺,都已经烂熟在心中。

查杰玛大殿是澜沧江上游最伟大的宗教场所,藏传佛教最精华的寺院之一。我孤陋寡闻,在藏区,它声名赫赫,有个谚语说,“先去朝拜拉萨的大昭寺,再去朝拜查杰玛大殿”。

查杰玛大殿建于一二七三年,是达拢噶举派的主寺。现在这个大殿是文革之后重建的,但规模和气势与过去一样,黄钟毁弃了,灵魂、信仰和手艺没有失传,八十年代重建起来,看上去已经历尽沧桑。重建者的智慧不在于建造新,而是要复原旧,这是神的建筑,神是最旧的,比大地还旧。传说大殿里珍藏着许多稀世宝物,格萨尔用过的马鞍和战刀、八瓣莲花的金刚像……都在里面,用三把锁锁在某处,钥匙由三个喇嘛掌管。三人同时在场,才可以开光。对于不速之客,三个喇嘛同时在场是奇迹或者命令,总是,一喇嘛收自家的麦子去了,另一喇嘛去了拉萨。两个在,第三个必然不在,这是一个诗意的借口。为什么要亲眼目睹呢,听听传说就够了。高原上谁也没有见过伟大的格萨尔王,他被人民保管在语言深处。我迈进查杰玛大殿的,门坎很高,一棵很躺着的老树,殿门高大厚重,料子来自古代森林,只有最古老的树木有这样大的方。殿门半开着,里面透出阴森,寒气微微逼来,洞穴般深邃,光线阴阳交错,空中垂着各色经幡,一抬眼望见巨大的佛像一座座微闭眼睛,妙像森严,高距在黑暗的天空中,若隐若现。神像坐在四周,大殿中间是个小天井,昏暗的日光从天宇垂下,阴郁秋日的下午,大殿里好像空无一人,我蹑手蹑脚地走着,生怕惊动诸神,一齐睁眼看我。忽然看见两排喇嘛们正坐在正殿前面的蒲团上闭目沉思,仿佛坐在高山脚下,他们刚刚念毕一段经文。这场合太遥远太古老了,完全在我的经验之外,新人初来乍到,无法适应,心中害怕,头重脚轻,觉的自己像粒灰尘似地飘着。所谓进入另一个世界,那得从世界观、灵魂的重塑开始,岂止是物是人非。大殿靠墙的地方经书堆积如山,从来没有见过堆到这么高的书。一个喇嘛提着一桶水从外面轻轻进来,绕过我,推开一门,抬腿进去了。对我这个穿着如此奇怪,还拿着照相机,射击般地瞄来瞄去的怪物,他无动于衷,好像我本来就是殿中的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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