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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卡(中篇小说)

2014-04-29韩振英

文学界·原创版 2014年2期
关键词:菱花海涛

韩振英

在一团五彩斑斓的纱巾中,孙海涛一眼就相中了那一条。

这是一条蓝底白花的纱巾,蓝是纯净的海水蓝,白是晶莹的浪花白,整个画面就像碧蓝的大海上,卷起朵朵璀璨的浪花。海涛记得给香秀买过一件咖啡色的风衣,扎上这条纱巾应该很好看。五十八元。店老板说这是最贵的一条纱巾,他狠狠心付了款,然后小心揣进兜里。

这是他第二次给香秀买东西。下班刚走出工业园,打开手机,看见有好几个老家的未接来电,赶忙回了电话,然后就拐进了工业园旁边的这个小胡同。他慢慢地溜达,拖延着回家的时间,老家的电话让他有点犯愁。胡同里有五花八门的百货店,小吃店,还有各式各样的地摊,很多店门口还摆放了台球桌,麻将桌,扑克牌桌。下班后,工业园里的打工族,就三三两两来这里汇聚,吃饭,娱乐,也骂人打架,除了深夜,这儿的顾客川流不息,煞是热闹。他的眼睛随意四处张望,忽然就瞅见了那条纱巾。

他本来着急回家的。昨晚上了夜班,又连轴转替一个哥们顶了班,他感觉身体吃不消了,脚下虚飘起来,只想一步迈进门槛,躺在床上美美地补上一觉。等一觉醒来,满眼会是柔和的灯光,房间里飘溢着饭菜的香味,而香秀坐在板凳上,静静等着他。然后吃了饭,他会牵着香秀的手坐在床边,随心说些逗弄她的闲话,或直接上床和她干那件最幸福的事情。他刚三十岁出头,正是生猛的年纪,自从有了香秀,那件事几天不干就憋得厉害,他笑自己没有出息,可拗不过自己的身体。来这座城市打工五年了,他不敢回想没有香秀时,他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只记得香秀刚搬来的那段日子,他天天晚上折腾,上夜班也不放过,走之前,一定要和香秀大干一次,可能动静太大,常惹得住在隔壁的人咚咚地擂墙壁。

他和香秀住在一起快一年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两人同住一室,朝夕相伴,就算没有床上那点事,也是有感情的。有时,他和香秀出去逛街,遇见厂里的熟人,都开玩笑夸他的老婆年轻漂亮,说他有福气,他心里就美滋滋的。凭心而论,香秀对他不错,他也很喜欢她,所以他就更不知道如何向她说这件事。

其实,作为一个男人,他感觉对她有些愧疚。他们的家是一间二十多平改装的民房,墙角放了一张比单人床大点比双人床小点的旧木床,是他从旧货市场花八十元买来的,床边一张桌子,看着还算瓷实,桌面也平整,可惜一个桌腿烂了一截,下面垫了木板,也是他跑了几次旧货市场淘来的。屋里的新家具就是那张圆圆的折叠小饭桌和两个马扎。房租每月四百元。原来说好了,他一人负担房租,还担负两人在家吃饭的花销。他觉得这是男人起码的尊严,和一个女人住在一起,必须提供她的吃住。他坚决不允许香秀买菜,自己一般三两天买一次,下班后顺便带回家。有一次,香秀买了菜,还割了肉,他就对她大发脾气,当时香秀还很感动,其实他心里还有自己的小算盘,他怕香秀自作主张买的东西太贵,超出他的经济预算,而多长时间改善一次伙食,他心里都是有谱的。或许是因为有了提供吃住的底气,他对家务从来不沾手,洗衣做饭等一切琐碎的事情都甩给了香秀,只要回到这间小屋,他就做起了幸福的丈夫,心安理得地享受香秀的侍候。虽算不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却可以舒服地坐着,瞅着香秀在房里忙着忙那,他就很心满意足了。那一时刻,他想一个男人身边是不能没有一个女人的,没有女人的生活那不叫生活。还是那间寒酸的小屋,自从香秀搬进来,愣是变了样子,满眼里都透着温情暖意,连空气都甜丝丝的,而这一切都是香秀带来的,她让他在离家千里之外的陌生城市,又有了一个家。

当然他对香秀也是温柔的,主要表现在上床以后,他会搂着她,给她讲各种幽默笑话,逗得她笑个不停,当然也有很多荤段子,香秀听了脸蛋红红的,那样子迷死个人,她越是捂着脸不让他讲,他就讲得越起劲,直到香秀听得娇喘吁吁,他才翻身爬到她的身上。一次,两人做得特别好,香秀禁不住大声叫了起来,手指甲掐进了他的肉里,他没有立即从她身上下来,亲着她霞光潋滟的脸,低声问,好吗?香秀轻轻点点头,用手轻轻摩挲着他的脊背。

那我们就永远在一起,我舍不得离开你,我养你一辈子!他很有点男人气概地说。

一辈子,你怎么养我?她的手不动了。

供你住,供你吃,不让你花一分钱,这还不行吗?

那你以后你赚了大钱会给我花吗?

当然给你花,不给你难道给小姐啊?不过,说实话,养你可比小姐贵多了,听说最便宜的只要三十元呢!他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你过去是不是经常找小姐?小姐便宜,你怎么不去找啊?她赌气地转过身子,不理他。

那怎么一样呢,和小姐又没有感情,和你有感情,还是有感情好啊!他又扳过她的身体,搂在怀里。

你對我真有感情吗?

那自然,养只猫啊狗啊都有感情,何况人呢,难道你对我没有感情?等我挣了大钱,我给你买好衣服,买高级化妆品,还买一辆汽车让你开……他和她很快睡熟了。

其实也就是那样说说罢了。性爱是一壶高浓度的酒,可以让人说一通醉话,等第二天醒来,醉话早就抛到了脑后,一切依旧。当然,他对香秀是有感情的,但底线也是有的。

海涛的底线就是钱。在钱这个问题上,他绝对不能含糊,亲兄弟亲父子还明算账,何况他们这种露水夫妻呢!他在工业园已经干了五年,两年前当上了班组长,他的工资可比香秀高多了,如果再多加几次班,就会有一笔不小的收入。而香秀来了不过一年多,在一家私人家具店上班,如果那个月她碰巧没有卖出一件家具,她的工资就少得可怜,况且她每个月都要给家里寄钱。所以,海涛就更加敏感他的钱。他给那张旧桌子安装了两把锁,他和她一人一只抽屉,还剩下一只是公共的,没有上锁。他把自己的几张银行卡都锁进抽屉里,密码自然对她保密,钥匙也随身带着。去年他腿上长了个肉瘤,在医院门诊动了小手术,就在家养了一周。手上的钱不多了,腿又不方便,他期期艾艾地对香秀说,买菜什么的你就先垫上吧,等我好了再还给你。斗争了一天,他还是没有把银行卡密码告诉她,让她替自己去银行取钱。他不能突破那个最后的底线,一旦钱掺和到一处,事情就麻烦了。腿好以后,他把钱悉数还给了香秀,还多给了一百元,说这是感谢她的护工费。养伤期间,香秀不仅给他做各种好吃的饭菜,开始几天连大小便都要给他端的,因为厕所在院子里,他拄着拐实在不便。香秀死活不要那一百元钱,他就把钱硬塞进她的手里,争夺中,香秀不知怎么就哭了,我知道,你还是把我当成一个外人,而不是自己人!他就慌了,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

今天,不知怎么了,海涛只觉得自己对不起香秀,满脑子都是她的好处,而原来这种感觉没有这般强烈。

一抬头,到家了!

香秀拿开海涛的手,从床上下来。他睡得死死的,一点知觉都没有。他今天搂着她没命地做,好像要补回点什么。香秀在桌子前坐下来,系上纱巾,拿过桌子上的镜子。纱巾真好看,这是他给她买的!他还说他的老婆带着孩子来了,明天晚上的火车。

是的,他的老婆要來了,而她并不是他的老婆!

一年多以前,她赌气从山东老家来到这座南方的城市,过年都没有回去。虽然有时她想家想得掉眼泪,但至今也没有回去的计划。老家是她的根,有她的父母,有太多可以回忆的一切,但那是一个让人思念又心痛的地方!她结婚半年多,一天,从娘家回来,无意把丈夫和村里另一个女人撞在床上。她想离婚,可婆婆拉着丈夫跪在她面前,求她给儿子留点面子,不要声张这件事,就是离婚,也得缓缓再说。丈夫声泪俱下,求她原谅,说他根本不喜欢那个女人,是那个女人几个月不见自己的丈夫,想男人了,主动勾引他的。婆婆陪着丈夫跪了大半个上午,她的心软了,但几天后,她还是离家出走了。

她投奔了初中同学韩萍萍。这儿并不是她想象的那么好找工作,虽然招聘广告满街都是,但都是些临时工,几个月下来,除了吃饭,没攒下几个钱。开始,她和萍萍住在一起,和萍萍挤一张床。第一次来的时候,路两旁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在晚霞中闪烁富丽的光芒,她仰望那些高楼大厦,感觉人们就像蚂蚁在路上爬行,她想萍萍混得可真阔,住这么好的楼房!可她跟着萍萍继续往里面走,拐过楼房,走过一条小路,眼前竟然变了天地,一小片半新不旧的农房杵在那里。萍萍说,这叫城中村,当地人早搬走了,只留下房子出租,这儿的房租便宜,那些宽敞明亮的楼房,咱可住不起,房租抵得上一个月的工资!

有一天,萍萍为难地说,她找了个男朋友,男朋友想过来和她一起住。香秀明白她必须得搬走了。住了好几个月,萍萍没有让她交一分房租,够朋友了。可她上哪儿去住呢?房租这么贵,她还没有找到稳定的工作。萍萍说,她有一个好办法,可以帮她解决吃住的后顾之忧。

什么办法?香秀的眼睛亮了。

我男朋友有一个同事,一个人在这儿打工,挣的钱不算少,最近租了一间房子,想找个靠得住的女人一起住,他托我男朋友给他物色一个,条件是管吃管住,我觉得你最合适不过了。

你说什么,和一个男人同住,什么意思?香秀迷惑地望着萍萍,好像没有听懂她的话。

就是做临时夫妻啊,这种事情可多了,根本不算什么,两个人看顺眼了,就住在一起,做个伴说说话,互相照顾,挺不错的,我男朋友说这个人还行,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他结婚了?在家有老婆孩子?

你不是也结婚了吗?天高皇帝远的,谁管这些?我不说,你不说,谁知道?主要是你的吃住问题暂时解决了,不用花你一分钱,多划算!萍萍说得眉飞色舞,好像做成了一件非常满意的事情。

香秀好一会儿默然无语,她想起了老家的丈夫,最后点点头。

萍萍和男朋友大亮带着香秀去见那个人。萍萍说让他俩彼此相看一下。香秀很紧张,有一种相亲的感觉。四个人坐在一起吃火锅。那个人和大亮喝着啤酒,萍萍也喝,还不时与两个男人碰杯。她自然没有喝,也没有吃多少,微低着头,坐在那里,雾蒙蒙的热气中,她看不清他的模样,只恍惚见他很强壮的一个胚子,眉眼也周正。她心里不知怎么就和丈夫做了个比较。他比丈夫高且健壮,丈夫比他白,清秀。中间,大亮和那个男人都去了洗手间,萍萍趁机问她怎么样,她难为情地咬咬嘴唇,没有说话。

吃完饭,萍萍问那个男人,你那边收拾好了吗?什么时候搬过去呢?

他瞥一眼她,赶忙说,明天,明天就搬过去吧,明天下午我过来帮忙搬东西。

翌日傍晚,萍萍伴着她去了,她的心惴惴不安,飘在半空,有一种出嫁的感觉。

那个男人就是孙海涛。

第一晚她哭了。

孙海涛从外面买了很多菜,摆满了小圆桌。萍萍吃完饭,对她挤挤眼睛,故意大声对海涛说,不能亏待我姐姐,否则饶不了你!

房间里就剩下了两个人。海涛关掉了屋顶的节能灯,啪的一声打开了桌子上的台灯。他很快上了床,看她一眼,示意她也上床。可她低着头坐在那里,并不看他。睡吧。海涛催促。她没吱声,突然就趴在桌子上哭泣起来。海涛吓坏了,愣愣地看着,又从床上下来,慢慢靠近她,说,你是不是不愿意?你如果不愿意住这里,明天就再搬走吧,这事不能强求!

一会儿,她停止抽泣,回过头,见他正把几张报纸铺在地上,准备打地铺。我明天不搬走,就住这儿。她说。

开始她僵直了身子,任他摆布,可最后她记得自己情不自禁地抱紧了他。她心里狠狠骂着自己不要脸。

香秀开始规整自己的东西。她收拾得很仔细,不能留下一点女人的痕迹。平常看着没有啥东西,竟然装了两个大编织袋和一个塑料兜。她竟然积攒了这么多家当,当初,她可是提着一个包搬到这里的。时间真快啊,他们在一起将近一年了,她几乎把两人当成了真正的夫妻。距离不但可以隔开人的身体,也能隔开人的心,她承认随着日子推移,她愈来愈少地想到自己的丈夫,她愿意这样糊里糊涂地过几年再说。可如今,他的老婆要来了,她被一把扯回现实。问题是她去哪里住呢?虽然他说老婆孩子呆不了多久,孩子要回去上学。

她伏在桌子上睡熟了!

香秀好像闻到了油条豆浆的香气,睁开了眼睛。海涛坐在马扎上,望着她。小饭桌上放着油条,两袋豆浆。以前海涛为了省钱,一般不买早餐,她会早早起床熬稀饭,或煮面条。

你醒了,不是说今天早晨我帮你收拾吗?你就是急脾气!他埋怨她,快点吃吧,吃了饭,我送你去萍萍那里挤挤。

去萍萍那儿?那怎么行?大亮在那里住呢!

怎么不行?又不是冬天,让他打个地铺。最多十来天,你就又搬回来了。

那我得先给萍萍打个电话。香秀拿起手机。

等着我,我马上过去,一定等着我!那边萍萍还没有听完,就匆匆挂了电话。

萍萍还是住在老地方,离这里只有几站路。她已经从工业园区的电子厂辞了职,在一家不大不小的酒店干服务员。她对香秀说,在电子厂干了几年,整天摆弄那些零部件,她都快成了机器人。香秀到酒店看过萍萍,穿了红色的西装套裙制服,化了淡妆,很精神。萍萍曾劝香秀也辞了卖家具的工作,上这儿干,还说一般人进这家酒店还不要呢,得有气质,漂亮才行,而且要经过培训才能上岗!香秀嗫嚅着问,那你只负责端盘子吗?萍萍瞪着眼看了她一会儿,领会了她的言外之意,笑了,说,当然还有别的,如果客人让你喝酒,你得喝。喝酒算什么?我现在锻炼得半斤白酒都不在话下!啤酒不过是多上几次厕所而已!香秀吐吐舌头,小声嘀咕,我可干不了,我从来都没喝过酒。

萍萍进了屋,一屁股坐在一只编织袋上。

孙海涛,当初是你求着我,我才让我姐姐搬过来的,现在你老婆孩子来了,就把我姐姐扫地出门,世上有这么便宜的事吗?萍萍故意不看香秀,虎着脸,只对着海涛大声说话。

我没有啊,老婆也是上了火车才给我打的电话,说我春节没有回家,家里老人惦记我,非要过来看看,我也是没有办法啊!海涛蹙着眉毛,一脸苦相。

我那里不能住,两女一男住一间屋子,算咋回事啊?别人怎么想?亏你想得出!你拿钱,让我姐姐住旅馆。你可是男人,说话要算数,当初说好了,你供我姐姐吃住!

住旅馆?那得多少钱啊?

我找间便宜的,一天三十元,你先拿十天的,三百元。萍萍冲海涛伸出了手。

香秀过来拽萍萍,我们先走吧,先帮我把东西搬你那里,你别耽误了上班,晚上我自己能找到地方住。

海涛尴尬地在屋子中间走来走去,一会儿摸摸头皮,一会儿两只胳膊抱在一起,互相拍打着。

你不給,我就不让我姐姐搬走,晚上,你老婆孩子可要进门了!萍萍不紧不慢地说着,一副不罢休的模样。

海涛终于走到桌子边,拿出钥匙,从他的抽屉里小心摸出三百元,递给萍萍。香秀伸出手想去拦阻,却被萍萍推开了。萍萍把钱揣进兜里,然后一只手拎起脚下的一只编织袋,另一只手扯过塑料兜,对香秀一努嘴,说,提上那只袋子,走吧,咱们去坐公交车。海涛走过来想帮忙,萍萍白他一眼,说,就不劳你大驾了。

在站牌下等公交车的时候,香秀发愁地问,上哪里去找这么便宜的旅馆呢?萍萍扑哧一笑,你傻呀,住什么旅馆,当然是去我那里。对男人,就是要耍点心计,就不能客气!说着,她把那三百元塞到香秀的手里,咱买水果吃。

菱花终于见到了丈夫海涛。

下了火车,她就被闹哄哄的人流裹挟着,一直向前走,登上一截长长的台阶,然后是一段狭长的路。她一只手抓着背包带子,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儿子壮壮的手,还不时提醒儿子,小心,别摔倒,她真怕自己不小心一松手,儿子转瞬就会被人流湮没,没了踪迹。她有点发懵,从来没见过这阵势,这么多人,千军万马似的,都直奔一个方向去,你都不敢停下脚步喘息一会儿。走出站口,人流开始像入海的河流,散向四面八方了。她不敢走了,她和海涛约好在站口等着。眼睛所到之处都是人,一张张各式各样的面孔,挂着不同的人生表情,却都那么陌生。哪一个才是她的海涛呢?一年多没有见面了,他什么样子了?肯定又瘦了吧。春节本来说好回去的,一家人老的小的都伸长脖子盼着,可突然说不回家过年了,厂里安排他春节值班,加班费比平常要高几倍,很划算,儿子上学了,得为儿子攒学费。这几个月她是熬过来的,春节没有见丈夫的面,她的心就像被人从中间挖去了一大块,空了,她实在熬不下去了,今年才刚刚开始三个月,一眼望不到头,她知道他不会让她来,但还是拗着劲来了。

出站口清静下来,人走得差不多了。她四处张望,她的海涛在哪里啊?忽然她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顺着声音望过去,不远处站着的那个人是他吗?

两人都愣了一下,毕竟一年多没有见面了,或许为了掩饰这种尴尬,菱花一把将儿子推到他的怀里,让儿子喊爸爸。海涛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模样,脸白了,更健壮了,还带了一身的城市味,看着就让人稀罕。坐在公交车上,她有点激动,好像又有点失望。她偷偷打量他,发现他眉目之间并没有一点思乡病的愁绪,倒是神采奕奕,看来还是城市的水养人啊,把一个原本粗粝的丈夫滋养得这般细致耐看!她有点羡慕,开始也渴望这座城市了。如果不是海涛的父母需要有人照顾,她本来也可以和他一起出来打工的,甚至他们的儿子还能来城里读书。她的眼睛瞄着窗外,眼角却注意着爷俩的动静。儿子对爸爸已经熟稔起来了,父子俩纠缠着,一路嬉闹。她有时和他的目光交汇一下,两人竟都有点不好意思。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丈夫好像和她有些生分了!

晚上,海涛并没有她想的那般生龙活虎的急巴巴样子,倒是有点例行公事。事毕,她感觉意犹未尽,紧紧搂着他问,想我了吗?

他说,当然想了!

那想我时怎么办?她问。

想你时找女人啊,这里的小姐多了去!他虚张声势地说。

你敢。她捶了他一拳,又搂紧他,你找小姐我也不生气,再说,我在家也能找别人!她故意嘟着嘴,撒着娇。

他忽然打了一个哈欠,说,别闹了,说点正经的,他递给她一张银行卡,这是一年多的积蓄,有两万呢,你走时带回去吧!

家里还有不少钱呢,这些钱你就留在身边急用。她这样说,心里却很甜蜜。

他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责怪的口气,一个人在外边能用多少钱?咱不是打算盖新房子吗?再说钱放在外边也不安全,还是拿回家才安心!他好像真困乏了,话语已经含混不清,睡吧,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你该累了,我调了明天的班,带你和壮壮出去玩玩!

她还想再说点什么,他却一歪头睡着了。

菱花摆弄着那张银行卡,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镀了金的一面在灯光下熠熠闪光,照亮了她的心。她的手触摸着银行卡,好像滑过丈夫温热的皮肤,这可是他一年多的血汗钱,他完完整整地交给了她,她感到了一种女人才有的真真切切的虚荣的满足!这就是她的男人,只有她的男人才会挣了钱让她保管。怎么说呢?虽然今晚他没有她想象的那副模样,使她感觉有种莫名其妙的欠缺,不知为何,她的脸竟突然发热了。她没有一丝睡意,俯在丈夫的脸上方,悄悄欣赏着他的睡相,这张脸既熟悉,又有种恍惚的陌生,但这个人是实实在在的,有血有肉,而不是以往在家中梦里的幻觉,梦醒了,人也就飞走了。此刻,念想了一年多的丈夫就躺在她的身边,她多想紧紧抱住他,对他倾诉无尽的思念,因为这思念已经在她心中储存了太长时间,发酵,膨胀,快把她的心撑得爆了,破了!她禁不住轻轻捅捅他,小声说,醒醒,醒醒啊,咱唠唠话吧!可他没有一点动静,只发出浓重的鼾声。她无奈地吁了一口气,笑了,顺手把银行卡塞到垫被下面,准备睡觉。

突然,她的手被什么硬东西硌了一下,伸手一摸,竟然掏出一个发卡。她瞬间愣怔,大脑一片空白,赶忙直起半个身子,仔仔细细地看,真的是一个发卡,粉红色的,亮晶晶,里面镶满数不清的银色小星星,在灯光下闪耀着光芒。

年轻女人的发卡!

过了好一会儿,菱花才回过神来,她又呆呆坐了一会儿,把发卡慢慢放回原处,她拿过那张银行卡,迟疑了一下,放在了发卡旁边。她关掉台灯,躺下来,霎时,无边的黑暗蔓延过来。

第二天,屋里刚见了一丝晨曦,菱花就起床了。她轻手轻脚地扫地,擦桌子。她发现地板其实很干净,桌面上也没有多少尘灰。她开始做饭。她把面条煮了七八分熟,然后捞出来,又炸了酱,做炒面。她記得海涛最喜欢吃她做的炒面,自从出来打工,回去一定先吃她的炒面,返回时,也必定再吃一次炒面。她摆碗筷时,不知怎么就拿着筷子有点发怔,有两双筷子单独放在一处,下端颜色很暗,好像经常有人使用,还有这两个马扎,难道这一切只是巧合?

一家人围着小饭桌吃饭。壮壮有些亢奋,吃了几口,就在屋子里乱蹿,喊着要马上出去玩。海涛吃完了一碗,菱花接过碗给他盛面,似是无意问了一句,你自己在这里住啊,经常有人来吗?

海涛一愣,随即说,当然是我自己住了,不过也经常有朋友过来吃饭。

你在这边有很多朋友吗?我想见见。

你见什么,都是天南海北的人,再说你住几天就回去了,我看没必要!海涛语气很坚决。

那你的厂子在哪儿,抽空带我和孩子去看看行吗?

有什么好看的,再说根本就不让外人进去,我进厂都得拿工作证。他又一口拒绝了。

吃完了饭,海涛催促着她快换衣服,出去逛。菱花却不急不躁地收拾着碗筷,然后仔仔细细地清洗。她忽然慢悠悠地说,她不打算把那张银行卡带回去了,留在这里,也好救个急,卡就搁在垫被下面了,别忘了!

叫你带回去,你就带回去,还乱放,丢了咋办?海涛生气了,几步跨到床边,忽的一声掀开床上的垫被,那张银行卡,还有那个粉红色的发卡赫然露出来!

海涛一眼认出了那是什么东西,扭头紧张地瞥了一眼菱花!

菱花正半低着头,脸色平淡,专心致志地洗着碗。只有几个碗,她却洗得一丝不苟,洗了里面,再洗外面,碗底,碗的边缘,一丝一毫都不放过。她没有回头,好像根本没有发觉什么。

海涛迅速把垫被铺好,又回头看了一眼菱花。她还在洗碗。

菱花洗好了碗,然后才换衣服,然后她说,要去趟厕所。她在厕所呆的时间有点长,等她再回房间时,海涛和壮壮早等不及了。

怎么去了那么长时间?海涛问。

拉肚子,水土不服!菱花瞪了一眼海涛。

香秀站在这儿就后悔了。在她的人生字典里,从没有上班请假这回事,不管身体多么不舒服,她都会坚持去上班。每次来例假,她的小肚子一阵阵拧着疼,她咬破嘴唇一声都不吭,甚至连半小时都没有休息过。她的老板很会算计,规定按小时请假,最少可以请假半小时。今天起床后,也不知是怎么了,她故意磨磨蹭蹭的,等萍萍走了才梳洗,把原来的马尾辫散开了,长长的头发遮住大半个脸,她又翻出萍萍的一个大墨镜,罩在脸上。她照照镜子,谁还能认出她是谁?人就是这样,有时候,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不能掌控自己,就像她,今天早晨竟然鬼使神差地来到这儿。

她站在那儿,远远地望着,然后看见他们出来了,两个大的,一个小的,小的被两个大的牵着手,蹦蹦跳跳,那个她一定是他的她了。她按按墨镜,想多看那个她两眼。墨镜里的一切都像蒙上了一层薄纱,有点神秘的色彩。现在,那个她在她眼里就是神秘的人了。

她和他们一起上了公交车,她还注意到他突然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很紧张,赶忙低下头,以为他认出她来了,但很快就释然了,她看到他抱着孩子,和那个她有说有笑,还瞅准机会抢了一个座位,让那个她先坐下,然后把孩子递了过去。他像保护神一般站在娘俩身边,不时指手画脚说点什么。车里站着的人不是很多,她坐在车尾刚空出的一个座位上,不时从人的缝隙中睨过去。

她不近不远地尾随着他们,感觉自己像一个间谍,一个最无聊最愚蠢的间谍。街上的人大多行色匆匆,这个时间,上班的人急着赶去上班,下夜班的忙着回家好好睡一觉,只有闲人才跑出来逛街。两边的许多店铺刚打开门营业,几个店主聚在一起聊得起劲。她看见他们进了一家儿童玩具店,过了一会儿,孩子肩上扛着一支巨型激光枪兴高采烈地跑出来。这时,她看见他弯下身子在旁边的地摊上挑选着什么,然后拿起一个旅游帽,扣在那个她头上。那个她摘下帽子,和他说了点什么,然后笑了,又把旅游帽戴在头上。

她背过身去,摘下墨镜,揉揉酸涩的眼睛。她不喜欢戴墨镜,这是她第一次戴墨镜这么长时间,她总觉得戴墨镜的人有点心怀叵测。有时,她和萍萍出去逛,萍萍鼻子上架一副暗红色的特大号墨镜,还非得让她也戴上一副。多深沉,多有派!萍萍说。可她不行,不喜欢墨镜里面那个幽暗的世界,一切看起来像假的,那么不真实!所以,她总是只戴一会儿,然后把墨镜拿在手中。此刻,她的眼前是一个如此明亮的世界,她多么希望刚才看见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是她的臆想罢了!

当她戴上墨镜重新转过身时,那一家子已不见踪影。她快走几步,四下逡巡,过了好一会儿,那一家人的身影才又出现在她的视野中。他们正从一家衣服店里走出来,她还是发现了一个惊人的变化,那个她变了模样,穿上了一身新衣服。是的,是一身,而不是一件,白底绿花的中长款上衣,黑色的打底裤。那个她包裹在新衣服里,脸上一团幸福的光彩,看起来很漂亮。他们继续向前走,他歪着头,和那个她不断说着什么,然后在另一家鞋店前面停下来,那个她摆摆手,他们僵持了一会儿,他突然拽起她的胳膊,走了进去。

她终于不想再看下去,转过身,摘下墨镜,墨镜后面的眼睛流泪了。她擦了擦眼睛,却没有再把墨镜戴上,而是沿着相反的方向走了。不知为何,她的眼泪又不觉悄悄流下来。她突然明白了,那个她才是他的她!而她自己虽然和他待了一年,一起吃饭,一个床上睡觉,也说了无数柔情蜜意的情话,其实啥也不是。今天,她看见了,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他为那个她才舍得花钱,一点都不抠门!她不是个小气的女人,可此时却为自己的小心眼委屈地掉眼泪了。

和海涛做了一年搭伙夫妻,他只给她买过一次衣服,那也是他第一次给她买像样的东西。去年刚进入冬天,母亲来电话说父亲的腿病犯了,疼得厉害,想去医院看看。她给母亲寄去了三千块钱,是她的所有家当。可没过多久,母亲来电话,说父亲的腿要动手术,钱还没有凑够,让她再想想办法。她的办法是只能向别人借钱。在这个城市,她觉得海涛算是她最亲的人了。如果天天在一起吃饭睡觉,都不算亲,那啥叫亲呢?每天,这个男人躺在她的身边,她真心真意地疼他,侍奉他,让他在这个小天地里享受做男人的骄傲,这难道还不够吗?难道她不能依赖他一点吗?于是,她心里打算和他借点钱。虽是这么想了,但还是揣在心里好几天,说不出口。她心里透着明白,向他借钱不亚于割他的肉!

她是在一個最情意绵绵的时刻向他借钱的。她觉得自己有些龌龊。那时,海涛正摩挲着她的身体,说着梦呓的情话。但当她艰难地吐出那几个要命的字时,海涛的手僵硬地停在那里,好一会儿,他没有说话,然后,他赤裸着身体,坐了起来。也许是由于紧张,她发现他的脸色有些发白。

我,我没有钱,真的没有,我的钱刚寄回家了。他的舌头都直了。

我会还的,你放心,我一定会还的,我可以给你打欠条!她赤裸着身子坐了起来,然后随便抓了件衣服遮住身体,下床去找纸和笔。她找来纸笔,站在床下,有点乞求地望着他,你让我怎么写,就怎么写,我不会赖账的!

我,我真的没有钱,我的钱真的才寄回老家了。卡上只留了一点点,只够咱俩平常花销的。真的没有,我没有骗你!他不停地挠着头皮。

真的没有?你不借给我钱?她直直地瞅着他。

我,我是真的没有,如果有……他低下头,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她像一根木头一样杵在那儿,遮住身子的衣服滑落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地挨近床,背对着他躺下来。海涛也慢慢把身体缩回去,满脸惭愧,不敢再吱一声。很快,他就听见了她轻轻的抽泣声。他伸过手去想给她擦眼泪,却被她的手狠狠挡开了。第二天,海涛睁开眼,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晚上,香秀没有回她和海涛的家,去了萍萍那里。萍萍给大亮打电话,让他把海涛带到这儿来。当着海涛的面,萍萍把四千元给了香秀,说,这是她和大亮给香秀凑的份子,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现在香秀家里有事,这几个朋友不帮她,谁帮她?你好歹也算是香秀的朋友,这么长时间了,一块儿住着,你没有钱我们相信,但怎么着也该给她借点凑凑是吧,在外边都不容易,得互相照应着,大家才方便,是吧?萍萍一字一顿地说完了,定定地瞅着海涛。

海涛的脸成了酱紫色,讪讪地笑着,我也正考虑这事呢,没想到她一早就跑了,我正准备和别人借点钱给她!

大家又扯了一些无关痛痒的闲话,然后海涛就站起来,示意香秀跟他回去。今晚香秀就住这儿了,大亮上夜班,我们俩正好说说话!萍萍硬着脸,并没有看海涛。

第二天傍晚时候,海涛就把三千元送到了香秀上班的家具店,说是几个同事凑起来的。他一直等着她下班,香秀就跟着他回去了。香秀发了工资,先还了海涛两千元,说剩下的一千元下个月再给他。海涛执意不要,说不急,可以先还大亮的钱,但香秀坚持先给他,他只好收下了。也许他感觉这件事的确做得有些不近人情,就给她买了一件风衣,想弥补一下过失。他把衣服送给她时,她还是很欢喜,毕竟这是他第一次给她买礼物。

走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路,香秀感觉双腿有点麻木了,她这才发现竟不觉走到了萍萍上班的地方。今天的阳光很淡,天空中堆着一些灰白的云,她看看天,已近中午了,想着也许那一家人逛街累了饿了,正在某个地方吃饭呢。腹内空空的她突然崩溃,她想立刻见到萍萍。是啊,除了萍萍,她还能和谁诉苦呢?

海涛琢磨着必须先去看看香秀,和她商量一下怎么办。一晃菱花住了有十几天了,还没有走的意思,他几次催促,说该回去了,不要耽误了孩子上学,可菱花硬说二年级的功课太简单,她保证能把孩子落下的功课补上,不会影响孩子的成绩。他有些吃不住劲了。

昨天晚上,他又问菱花到底买哪一天的车票时,菱花就不吭声了,然后突然趴到枕头上哇哇哭了起来。她一哭,孩子也跟着哭了,他的鼻子也酸酸的,不敢再说什么了。

菱花哭够了,抽抽噎噎地说,不想回去了,一回去,心里就空落落的,没抓没挠的,那种日子简直过够了,要不,她瞅了瞅海涛的脸色,似乎下了很大决心,说,要不我也出来和你一起打工,两个人在一起也好有个照顾!

胡闹,简直胡闹。他马上打断她的话,家里两个老人咋办?孩子谁管?

爸妈的身体现在好多了,可以照顾自己,壮壮也能来这儿上学,孩子可喜欢这里了,是吧,壮壮?菱花转脸问孩子。

壮壮瞅瞅两个大人,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说不行就不行,把两个老人丢在家里我不放心,他们都七十多岁了,再说,孩子来这儿上学要拿借读费的,一年一万都不够,挣的钱一点都存不下,还怎么攒钱盖新房,你明白不明白?他在菱花面前走来走去,情绪激动地比划着。

反正我不愿回去!菱花又擦起眼泪,带着哭腔。

那好,我跟你一起回去,我也不干了,家里的房子也不要盖了,你也不要再眼热人家的新房子。明天我就去买票,我和你都回去,这总可以了吧?海涛火燎燎地一脚踢翻了一个马扎,赌气地往床上一躺,背过身子,再也不出声。

壮壮吓得大声哭了起来。菱花也不敢再吵闹了,赶忙把孩子拉到身边,揽在怀里哄着。小屋里静下来。

海涛下了早班,去香秀上班的家具店找她。他故意步行,没坐公交车,他思忖着见了香秀该说些什么话呢?十几天没见她了,还真有些想她。他原以为菱花在这儿耍耍,就回老家了,一切很快会恢复原来的样子,可没想到事情竟然有点乱套,不按他希望的方向发展。一年了,他已经习惯了以前的平静生活,家里有菱花,让他踏实;眼前有香秀,他感觉满足,这样的日子多滋润,他希望就这样过下去,一直到老。他看过一本杂志,说一个男人心里可以装下八个女人,他当时就纳闷,那心胸得多宽敞啊,而他有菱花和香秀就足够了。菱花是他老婆,这是经过了法律认定的,那香秀算什么呢?他突然为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原来从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两个女人本来隔着万水千山,谁能想到竟突然挤一块儿了?面对菱花,他有点心虚,怕她待得越久会发现什么蛛丝马迹。想起香秀,他也有些愧疚,在外边住了十几天了,他不能不管不问,他可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男人。总之,菱花和香秀,像挂在他心上的两个吊桶,搞得他心里七上八下,很不舒服,他只希望这一切快点过去。

香秀竟然不在家具店。她的老板瞟了一眼海涛,鼻子轻蔑地哼了一声,辞职了,不在我这儿干了,你是她什么人啊?你来了也有好几回了吧?然后,突然暧昧地冲他一笑,你是她相好吧?

海涛顾不上那个女人揶揄的话语,急忙给香秀打电话。他心里有些冒火,辞职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不和他商量。辞就辞吧,还去干什么酒店服务员,他一想到她对满桌子男人笑眯眯的样子,心里就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

他在酒店的大厅里见到香秀,几乎认不出她。还没有到吃晚饭的时间,大厅里只有彬彬有礼满面含笑的男女服务员走来走去。当然大多是女服务员,一个个都化了妆,走路轻飘飘的没有动静,像鱼儿在水中游来游去。他正要说话,香秀却冲他使眼色,他跟着她来到拐角的一个杂物间,这才细细打量她,竟有种陌生感。面前这个鲜艳亮丽的女人是香秀吗?她甩在脑后的马尾辫不见了,在脑后挽成一个可爱的发髻,眼睑上涂了淡淡的黑眼圈,脸上施了一层薄薄的粉,还打了腮红,穿了一身红色的西服套裙,妖娆的身体显了出来。十几天不见,他以为香秀会憔悴,会消瘦,一副可怜兮兮、泪汪汪的模样,没有想到她却如此光鲜鲜地站在面前。他大失所望之余,又有点欣喜,她打扮起来还真有点范儿。他身上有些发躁,有一种想亲亲她的冲动。

秀,他喃喃地叫着,扑过去,一把把她抱在怀中,他的嘴正寻找着她的嘴唇,却猛然被她推开了。

你干什么,我在上班!香秀躲开几步,目光有点生冷。

他不解地看着她,你怎么了?我想你了,反正又没有人,让我亲一下!他又想上前。

你找我什么事?快说,我还要上班呢,她不是来了吗?还找我干什么?她走到角落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香秀突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使海涛颇感意外,他有些茫然,我,我来看看你,都分开这么长时间了,我……他咽了一口唾沫,瞅了她一眼。

你还看我干什么呢?你一家人享受天伦之乐就行了,我又算什么,多余!香秀说着,声音低下去,别过了脸。

海涛想她一定是掉眼泪了,他慢慢走到她面前,抚弄着她的鬓发,说,那娘俩很快就走了,走了就好了,你就可以搬回去了,我们还像以前那样一起过日子!

香秀并没有说话,站起身躲开他的亲昵,走到窗子边,拉开窗子,一股风吹进来。她长长舒了一口气,看着窗外。窗外是一块修剪整齐的绿化带,苍翠的植物下面簇拥着一些不知名的小花。

你走吧,我要去上班了,这里管理很严的!她没有回头,对着窗外说。

海涛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责备的语气,说,辞职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和我商量呢?辞职也不是不行,怎么能上这儿干服务员呢?服务员是啥工作?在我们老家,要被人家说三道四的!你不能在这里干,抓紧辞了,再找别的工作!他语气强硬,像受了什么刺激一般,情绪有点失控,脸都泛红了,两只手叉在腰间,很快地走来走去。

我辞职为何要和你商量?我在这里干服务员和你啥關系?你凭什么管我?你是我什么人啊?香秀看着海涛气势汹汹的模样,大声反驳,突然泪流满面。

我当然要管,你不是我那个、那个啥吗?海涛语塞了,他终于不能找出一个合适的词语来标明他和香秀的关系。是啊,香秀是他的什么人呢?情人?二奶?姘头?还是别的乱七八糟的这一类的称谓?好像没有一种符合他们的关系。这个世界已经太复杂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亦变得太混乱,特别是男女之间的关系更是纠缠不清,多少新生事物如雨后春笋,一夜之间冒了出来。

香秀的手机响了,她刚挂了电话,萍萍就闯了进来,你躲在这里干什么?有客人来了!她瞥见了海涛,瞪了他一眼,你怎么来了?不要影响香秀上班,快走吧!

是你让香秀来这儿上班的吧?你不要把她带坏了!海涛气呼呼地质问。

一口一个香秀,你是她什么人啊?怎么她有困难向你借钱时,你没这样有责任心啊?你老婆不是来了吗?还有闲心管别人的事,也不想想有没有那个资格!萍萍乜斜着他,炒黄豆似地噼噼啪啪说了一顿,然后拽起香秀的胳膊,别理他,我们快走吧,大家都到处找你呢!

屋里只剩下了海涛自己。大厅喧嚷的声音传了过来,海涛感觉自己被阵阵声浪托浮了起来,飘在半空。好一会儿,他才稳稳心神,走了出去。

外边已是一片青暮笼罩了。

香秀终于有自己的家了!是一户人家独立的阁楼,被隔成两个单间,其中一个单间就属于她。房子虽然只有十几平,放了一张床,一张小饭桌和两个盛杂物的箱子,剩下的空间就不多了,屋顶也很矮,站起身子,头顶就离屋顶不远了,但她很喜欢。这毕竟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天地,她拥有绝对的自主权,她感觉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连睡觉的呼吸都顺畅了。在萍萍那里混了二十多天了,她坚持要搬出来,大亮天天打地铺,还拉起了一道布帘,她实在不好意思,更重要的是,她心里有了自己的新打算。

她很喜欢在酒店工作,工资拿得高,又管饭,而且有一种成就感。每天化好了妆,一个连自己都不敢认识的崭新的自己,对着来来往往的客人鞠躬、微笑,引导他们进入房间,推荐各种菜肴,端上花花绿绿的美食,一天就那么快地过去了,都来不及考虑自己的一点事情,甚至烦恼!她想起自己在家具店卖家具时,顾客来了,她满面含笑地介绍一通,而真正立刻订单的人很少,那种挫败感常常击中她。而在这儿,那种感觉是不存在的。酒店并不是她原来想象的那么可怕,老家的人对酒店真的有点以讹传讹了。当然,她现在也喝酒了,喝啤酒,也喝白酒,连萍萍都惊异她的酒量。她从来没有喝过酒,以为自己没有酒量的,可喝了竟然也能承受。她发现其实那些让她喝酒的男人也没有什么恶意,不过是想乐一乐,笑一笑罢了,她喝了他们端到嘴边的酒,然后他们就高兴了,满意了,如此而已!而她自己有什么损失呢?只是胃里多了一些液体,有种灼烧感罢了。比起海涛带给她的伤痛,这又算什么呢?她不愿再想起海涛,还有他的那个她,他们已经是和她完全无关的人了。她庆幸自己这次听了萍萍的话,辞了原来的工作,否则,她哪里有底气自己租房子住?她想等她积蓄再多一点,她也能租一间真正的房子。她去过同事合租的单元楼房,宽敞,明亮,带着卫生间和厨房,她只需要一间,一间就够了。现在,住上那样的一间房子是她的人生理想。

现在,她终于享受到独居的妙处了。晚上回到这间小屋,门一关,这个世界就是她自己的了,想怎样,就怎样,再也不需要顾忌别人。洗漱完毕,她就歪在床上听音乐,学唱喜欢的歌曲。她本来很喜欢唱歌,可和海涛住在一起时,这点爱好都被挤走了。白天上班自然是不行的,晚上忙些家务事,时间很快就溜走了。海涛喜欢晚上早睡觉,时间差不多了,就缠着她,嚷着要上床,其实她知道,他不过是念着床上那点事,好像一天不做,就活不下去,吃多大亏似的!虽然说不上吃人家的嘴短,但住人家的,吃人家的,自然也就依从人家了。现在好了,晚上再也没有人烦扰她,她是自由人了!

这天,回到自己的小屋已经很晚了。她负责的那桌是同学二十年聚会,十点多了还不散席,男人女人都喝得一塌糊涂,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几个看上去雍容华贵、一点也不显老的姐姐或者阿姨指着她,慨叹已经逝去的青春,说二十年前就像她现在这样,玲珑剔透,清新可人。有一位还醉意朦胧地拉起她的手,伸出自己的胳膊和她比着,羡慕她的皮肤水亮嫩滑,有弹性,然后絮叨,青春真好啊,可惜自己没有青春了,糊里糊涂就老了。那一刻,香秀内心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甚至自豪,她原来以为自己啥也没有,没学历,没智慧,没见识,没勇气,卑微得就像一粒空气中的灰尘,风吹到哪里,哪里就是家。而此刻,这些人也羡慕她,羡慕她的年轻青春,原来自己还有一点小小的价值!

她有些亢奋,在床上横七竖八地折腾了一会儿,刚刚入睡,就好像听见有人很响地敲门,还大声叫着她的名字。是萍萍,这么晚了,她怎么跑来了?今晚萍萍说肚子疼得厉害,早就回去了。她打开门,萍萍一头撞进来扑到她怀里,大声哭了起来。

这是萍萍第一次在她面前哭。自从她来到这座城市,萍萍就一直充当她的保护神。虽然她比萍萍还大几个月,可在萍萍面前,她只是个嫩角儿,她喜欢听萍萍的话,更重要的是,她明白萍萍真心对她好,为了她,关键时刻绝不含糊。好朋友相处也有一个原则,那就是强弱互补。她和萍萍之间,萍萍就是那个强势者,而她则扮演了小鸟依人的弱势者。所以,从来都是她感觉孤单无助时,对着萍萍流泪。今天,萍萍究竟是怎么了?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问。

萍萍不搭腔,还是搂着她的脖子拼命地哭,边哭边骂,骗子,大骗子,我饶不了你!她继续哭了好一阵,才渐渐平息下来。

萍萍回到家,肚子依然疼痛,大亮不在,打他电话也不通,她就关了灯,迷迷糊糊躺在床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大亮还没有回来,今晚他上夜班,按照惯例应该先睡上一觉,蓄养精气神的。他一定又跑出去喝酒了,这一阵,他的酒瘾见长,经常喝醉回来。萍萍心里有些来气,正要给他打电话,却听见开门声,大亮满身酒气地回来了,而且还忙着不知和谁通电话。她生气地躺在床上,故意不理他。她听见大亮开灯,拉了把椅子坐下,继续打电话。她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大亮满嘴宝贝乖乖地唤着,好像在哄小孩兒,还说什么很快就会买了寄回家,他最后一句终于泄露天机,他说,乖,听奶奶话,爸爸要挂电话了!萍萍脑袋像炸了一声惊雷,猛然从床上坐起身。

在萍萍逼问下,大亮才承认,他其实离婚三年了,老家还有一个儿子。萍萍和他大闹了一场,骂了最绝情的话,连夜跑到了香秀这里。

萍萍趴在香秀的枕头上,呜咽着说,她简直冤枉死了,大亮可是她的初恋啊,她一心一意对他,是想和他结婚的,没想到这个男人竟然欺骗她,她恨死他了,杀了他的心都有,一定要和他分手!

真要和他分手吗?香秀想不出什么话劝她,紧着说了一句,先住在我这里,缓缓再说吧,我看得出来,大亮对你是真心的,他的工资不是都交给你保管了吗?这说明他拿你当自己人!香秀说着,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海涛,想起了海涛对她的设防,心里涌起一股酸涩。

萍萍却又突然大哭起来,她使劲摇晃香秀的胳膊,说,我和你不一样的,你和孙海涛都结过婚,彼此心里明明白白,谁都没有欺骗谁,是临时搭伙住在一起,可以不讲感情的,而我对大亮是谈恋爱的心情,而且是我的初恋啊,人这一生,最珍贵的不就是初恋吗?可怜我被蒙在鼓里,可惜我的初吻啊,我的初夜啊,都给他毁了!这个大骗子,混蛋!

好,他是个骗子,坏蛋,咱不理他,咱和他分手,你累了,天不早了,先睡觉,一切等明天再说!她安慰着萍萍,萍萍拉着她的手,又说了一些大亮的不是,才渐渐没有了声息。

香秀却丝毫没有睡意了。萍萍刚才的话触动了她。萍萍说她和海涛不是谈恋爱,不过是临时搭伙,不必讲感情。那海涛是不是真的对她没有感情,只是利用她,仅仅为了找一个性伴侣呢?那她呢?她对他动感情了吗?她想起了自己做的傻事,像个傻瓜一般尾随着他一家人走了那么长的一段路,还偷偷流了很多眼泪。确定无疑,自己对他动感情了!她有些恨自己,恨自己没有按照游戏规则出牌。她想,也许她是永远做不到的。

第二天,她和萍萍刚到酒店不久,大亮就红着眼睛找到了酒店,他应该是刚下了夜班。萍萍气哼哼地根本没有正眼看他,马上走了。大亮恳求香秀帮他说句好话,最后又瞅瞅她的脸色,欲言又止的样子,说,海涛还念着你呢,他说一定会接你回去的!香秀就忽然低头不说话了。

这两天,香秀怕萍萍伤心,就故意找些乐子,晚上只要时间尚早,就拉萍萍一起去歌房唱歌。她们一人拿一个话筒,又唱又跳,放肆地做着各种夸张的表演,毫不停歇地玩够两个小时,喉咙都嘶哑了。

一天清晨,香秀刚睁开眼,侧身发现萍萍眼睛瞪得很大,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怎么,又难过了?香秀问。

难过?他不值得我难过。我彻底明白了,从今后,我要开开心心地活,不会再为任何一个男人伤心!萍萍翻身坐了起来。

你打算真和大亮分手?

绝对分手。原来的感觉再也没有了,一想到他骗我这么长时间?我的心就凉凉的,谈恋爱谈的是什么?不就是一种感觉吗?感觉没有了,还在一起干什么?再说,我可真不愿意给他的孩子当后妈!

萍萍很快把所有东西搬到了她这里,嬉笑着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她又要拜托她照顾了。大亮又到酒店找了萍萍几次,萍萍始终避而不见。

香秀感觉大亮有点可怜,又佩服萍萍一旦打定主意,丝毫不为所动。她忽然想,如果海涛来求她搬回去,她能做到如此决绝吗?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无聊,因为到目前为止,海涛并没有求她搬回去。他的那个她一定还住在那里吧?

必须得回去了。菱花想。转眼在这儿待了快一个月了,海涛已经不说让她回家的话了,只是下班回来阴沉着脸,也不多说话,一个劲地闷头抽烟,还喝酒。他一定在怨她,怨她忽然就变卦了,脾气犟起来了,他一定也在担心家中的父母!他是家中的独子,父母四十多岁才生了这样一个宝贝疙瘩,当初如果不是菱花的撺掇,他是坚决不会出来打工的。

原来家中的生活紧紧凑凑地还过得下去,种了十来亩地,麦子,玉米,豆子,棉花,五谷杂粮都种得不赖,可一年一年的,攒不下几个钱,日子也不见风生水起。村里的年轻人几乎都出去打工了,甚至一些四五十岁的人也进城了,眼见着那些进城打工的人家的日子过红火了,气派的新房子盖起来了。有一户夫妻两人带着孩子进城打工,把母亲单独留在家里,三五年时间就盖起了二层小楼,春节回家过年还开回了一辆大卡车,但不久,母亲却因为突发心脏病,身边没有人去世了。出殡那天,葬礼相当隆重,请来的吹鼓队就站了一条街。夫妻二人披麻戴孝,响头磕地,哭得满脸鼻涕眼泪,村里人都说他们孝顺,并没有责怪他们什么。菱花虽然觉得那家老人丢了性命,未免可惜,但也算事出有因,而且她心中实在眼热人家的二层小楼,于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尽各种办法,终于把海涛说服进城打工。她知道海涛特别孝顺,就给他下了保证,一定在家照顾好两个老人,免除他的后顾之忧。

海涛出来这几年,家里就存了八九万块钱,很快就能盖一栋新房了,如果再等两年,多积攒一些,甚至可以盖一座两层小楼。菱花好像看见那座富丽堂皇的小楼就矗立在不远处,影影绰绰的,一会儿清晰可见,一会儿又倏忽远去。

但她的日子好像变味了,寡淡寡淡的,就像一杯白开水,喝多了就想吐。原来虽然苦一些,但两人在一块儿,一起下田,一起回家,形影不离,她心里踏实。自从海涛出来打工,她就和儿子在一张床上睡,每天晚上,她只有搂着儿子才能入睡。一次,儿子去姥姥家住下了,一张大床上只有她自己,她竟整夜不能睡熟,第二天就把儿子接了回来。她宽慰着自己,苦日子会熬到头的,再等几年,攒够了钱,就让他回来。一晃就是五年,儿子上学了,读二年级了,用钱的时候才刚刚开始,让海涛回来的日子又无限期地推迟下去。

不知从何时起,她就感觉海涛对她的感情淡了。最近大半年,他一个月才给家中打一次电话,通话的时间越来越短,说不了几句话,就匆匆挂了。有时,她忍不住给他打个电话,想说几句亲热话,他还显得很不耐烦。她想他可能工作太忙了。虽然村里也发生了一些使她担心的事情,譬如二成因为在外边打工,就和另一个女人好上了,两个人都离了婚,然后结了婚。村里人都说二成没良心,可二成说他们这是爱情。对于爱情,菱花没有深入的理解,也不敢妄加评论,她只知道两个人一旦结了婚,就不能随便离婚,海涛是她的丈夫,而她一辈子都是他的老婆,是他的人!她相信海涛不是那种歪心男人,在他的心中,家永远是第一位的。这个春节,海涛突然说不回家过年,虽然他讲了充足的理由,还给全家人都寄了新衣服,但她的心还是慌了。在农村,不回家过年是天大的事情,如果夫妻两人不在一起过年,别人就会猜测,慢慢就会有一些传言。她顶不住了,终于奔了他而来,只有见到他,她才安心!

最坏的事情她也想到了。她不是傻瓜,海涛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单身在外,最受煎熬的是什么,无非就是女人。原来一年才回家一次,鬼才相信他能守身如玉。她想她能想得开,但有时候又觉得想不开。男人怎么了?就能那么随便?她还不是一个人在家熬着?虽然有些不平衡,但终究知道男人女人是有区别的,这是老天的安排,不是海涛的错。所以,她想如果海涛在外边找找小姐什么的,她只当他馋酒了,偷喝了一次酒而已。她最担心的是海涛在外边日子久了,和她的心远了,而对别的女人动了真心思,讲起了感情,甚至像村里二成一样,有了什么所谓的爱情。她相信海涛,相信他们的夫妻情分,但她不敢相信那个灯红酒绿的城市,不敢确定隔着时空的夫妻感情还能像天天厮守一样保鲜。

她来了,海涛马上把银行卡交给了她,还给她买新衣服,这难道还不够吗?她确定无疑,他还是她的人,还是她的丈夫。但女人是敏感的,她还是嗅出了别的味道,丈夫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只有妻子才能体会出的微妙变化!

海涛陪她和孩子玩了三天,就上班了,说不上班就扣工资,让她自己带着孩子出去逛。她和壮壮在外边转了一天,孩子兴致很高,她却打不起精神,不想再出去了。她给孩子又买了组合变形金刚,想让玩具把儿子拴在屋子里。

她注意到隔壁住了一男一女,男的四十来岁,女的看上去年龄比男的大七八岁。她曾问海涛,他们是夫妻吗,怎么看着不像啊?海涛瞪了她一眼,当然是夫妻了。她很想和他们交流一下,关于海涛,关于这个城市。于是,她多次找机会站在人家门口与那对夫妻搭讪,可人家一副冷冷的样子,并不想与她多交谈,那个男人,还对她点点头,而那个女人,眼皮都不抬。有一天中午,她瞅见只有那个男人在家,就趕忙做了一碗炒面端过去。那个男人几口就吃完了面,抹抹嘴,说,大妹子,你做的面真好吃,又说,你老公可真有福气!可当她想和他再多聊几句时,男人却说中午要休息一会儿,她只好拿着空碗告辞了。他们这种奇怪的态度让她莫名其妙,也使她更生疑了。很明显,他们是故意回避和她交谈,他们担心什么呢?

菱花大部分时间就呆在屋子里,来来回回,上上下下,打量着房间的一切。屋子里好像有女人生活过的气息,那洁净的床单、桌椅,墙角整齐摆放的炊具,还有旮旮旯旯,都透着过日子的痕迹。也许她太多疑,她也知道海涛是个爱干净的男人,但当她置身小屋,那种疑问还是从心底升上来,这哪里像一个单身男人长期居住的地方啊?其实,这种怪怪的感觉,在她刚踏入这个小屋的那一刻,就如影相随了。她又想起了那个发卡。那天,垫被下面的女人发卡像针一样刺痛了她的眼睛,刺伤了她的心。住了几天,她越发觉得也许那个发卡不那么简单,海涛身边可能有别的女人,绝不是那种一夜情的女人,而是常来常往的女人!

女人的眼睛真毒。一天,菱花在床单上发现了蹊跷。当时,她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儿子壮壮在一旁玩得起劲,一会儿打激光枪,一会儿拼变形金刚,忙得不亦乐乎。她的目光随意在眼前的床单上游走,是一条白底紫花的床单,很雅致,怎么看都像是女人喜欢的东西。她用手扯起搭在床沿的部分,随便看着,突然,发现有一处被针缝过了,半圆形的弧线,细密的针脚,很明显,这是一双女人的巧手!难道海涛身边真的有一个女人?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到了。

对于自己的怀疑,她从来没有针锋相对地正面问过海涛。那样,两人都会尴尬,短暂的鹊桥相会,非要搞得不欢而散吗?她倒是故意和他开过几次玩笑,问他,在外面这么长时间,有没有你中意的人啊?难道就没有别的女人喜欢你?说来听听,有人喜欢你也不赖,说明你还有点吸引力,如果没有人搭理,说明我当初的眼光太差了。有时,她嬉皮笑脸地说,你在外面多孤单啊,就算你找个相好的,我也不生气,真的,我能理解!海涛一愣一愣的,然后说,你有毛病吗?疑神疑鬼的,看你这样,倒是巴不得我另外找个人了,是不是你自己有目标了?她就用拳头捶他,两个人会嬉闹一阵,其乐融融。

但她的内心是软弱的,她知道自己故意逃避什么,假如真有什么真相,她宁愿不去揭开那层覆盖的布幔。其实,生活有时特别需要伪装,需要糊涂一下。人呢,也不能太贪,不能用放大镜看眼前的一切。海涛还是她的男人,还是真心对她,真心为这个家打算,这就够了,真的够了!所以,她该走了,必须得走了。留下来,不过是赌气的话,玩笑话罢了!

中午吃过饭,菱花决定自己去火车站买回去的车票。她告诉壮壮待在屋子里不要出去,等爸爸下班回来。正像她的到来给了海涛一个惊喜,她的离去也要让他感到突然。她兜里装着买回来的车票,并没有立即回家,在街上慢慢走着。路灯刚刚亮起,昏黄而明亮地照耀着,人们脸上的表情闪闪烁烁,模糊不清。她的手机开始轰鸣起来,她不去管它,然后干脆关了机。就让海涛好好着急一回吧,这样他才不会忘了她!

今天晚上是她在这个城市的最后一个晚上,票是明天晚上九点的,她真的要走了!住了将近一个月,她对这个城市竟充满了依依惜别之情,她要走了,而她的丈夫却还要继续留在这儿,不知何日是归期!痛,痛彻心扉的痛,撕心裂肺的痛,她忽然想大哭一场,想一醉方休,想就此不省人事地睡去,那样一切痛苦就会消逝了。

菱花走到一个烧烤的路摊前,要了几瓶啤酒。喝了多少不知道,醉眼迷离中,忽然,一个女孩坐到了对面。她对摊主招招手,又要了一些啤酒,说,姐姐,我陪你喝酒!

这个女孩是香秀。

香秀不知怎么就转到了这儿。这一段时间,下了班,萍萍老是单独行动,搞得神神秘秘,她搂着香秀说,等时机成熟再告诉她。香秀觉得好长时间没有出来散步了,她就一直走,走了足足有十五六里,竟走到了原来那个家的附近。她怀疑自己其实想看见点什么,不然她怎么就突然感到饥饿了,想在烧烤摊上吃点东西。但她就真的看见了,只有那个她,而不是一家人。

她看见菱花心中陡然一惊,但很快释然了,她根本不认识自己,自己在她眼中只是一个陌生人罢了。她竟然自己在喝酒,满脸遮不住的忧伤。她究竟怎么了,他和她吵架了吗?他对她不是很好吗?香秀竟然特别想走近她,她被一股无形的力推着,走到菱花面前。

你是谁啊?菱花已经有了三分醉意。

姐姐,我是谁不重要,我看你是外乡人,我也不是本地人,所以看着姐姐就亲切,今天,我陪姐姐喝酒,同在异乡为异客,相逢何必曾相识!香秀给自己倒满了酒,又把菱花的杯子添满了,然后,她仰头把一杯啤酒一饮而尽。

好,这话我喜欢听。同在异乡为异客,相逢何必曾相识。有你陪我喝酒,我更要喝了,来,我们干杯,今晚一醉方休!菱花碰了碰香秀的空杯子,也把杯中的酒全部喝了。

香秀把两人的杯子又斟满了。她倒得太急,泡沫急速地升上来,溢在桌子上。她端起杯子,姐姐,等等,我来晚了,先补上三杯!这才叫公平,是吧?她接连一气喝了三杯,感觉胃里一股热浪升腾起来,这股热浪直冲到嗓子眼,她咳嗽几声,眼泪也呛出来。她喝得太急了,大脑开始兴奋得有点发昏,眼前菱花的眉眼不像刚才那么分明了。她是故意把自己弄成这样的,看着菱花的几分醉态,她忽然也想快点把自己弄成那样,以醉对醉,这样才真正公平,才有意思!

够爽快,够姐妹,就冲这个,来,姐姐给你端一杯!菱花把香秀的杯子倒满了,双手要端杯子。

香秀急忙抢过自己的杯子,姐姐,我敬你,我们干杯!

两只大酒杯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两个人你来我往,很快,地上的空酒瓶已经站了几排。摊主过来送啤酒时,惊异地吐吐舌头,真能喝,都赶上爷们了!

香秀感觉自己真有些醉了,菱花的脸已经在眼前晃动起来,醉了真好!全身轻飘飘,心里发热,身上发热,喉咙发热,眼眶发热,怎么就是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呢?想大声哭,嗓子眼发痒发甜,好像只有哭出来,才痛快!她用手扯扯自己的喉嚨,对面却突然有了哭声。

菱花竟然用手捂着脸,小声呜呜哭了起来。

怎么了,姐姐?

菱花没有应声,只是哭。然后,擦了擦眼泪,端起酒杯,来,继续喝,你陪我继续喝,我要大醉,一直醉到明天晚上,然后我就得走了!菱花又把一杯酒吞了下去,可能吞得太急,她咳嗽了几声。

香秀还有一些清醒的意识,她看了看菱花,你明天要走了吗?

明天就走了,回老家,明天真的要走了,你看看这是火车票。菱花伸手从裤兜里摸索一阵,把一张小卡片递给她。

借着朦胧的灯光,香秀看清楚了,确实是一张明天晚上九点的火车票。她明天真的要走了!香秀的心中涌上一种说不清楚的滋味。

菱花拿起酒瓶,把里面的酒全部倒进杯子,只有大半杯。她对着摊主的方向大声喊,再来两瓶,我还要喝!她把杯中酒全部倒进嘴中,一道酒渍从嘴角流了出来,顺着下颌,爬到颈下去了。

我明天就走了,带着儿子回老家,再也不招他烦了!她嘟囔着,突然把脸放在双膝上,大声哭了起来。这次她哭的动静太大,摊上吃饭喝酒的人都转过脸来向这边看,摊主也慌张地跑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情,要求结账。

没事,她醉了,不会少你一分钱!香秀站起身,尽量稳住身体的平衡。她付了款,拉起还在哭的菱花,姐姐,走,我送你回去,你想哭就大声哭!

香秀两手抓着菱花的胳膊,以免她摔倒,虽然她自己走路也有点歪歪扭扭。路人的行人不少,他们像看戏法一般看着这对醉酒的难姐难妹,一边躲着她们,一边指指点点,笑个不停。香秀毕竟在这附近住了一年,她引着菱花走了一段,然后拐上一条略微僻静的路,这里的行人稀少了,再没有人注意这两个醉酒的女人。

菱花完全醉了,哭哭停停,边哭边说,姐姐告诉你一个秘密,姐姐现在可后悔了,我真不该让他出来打工,穷过富过的,一家人就应该待在一块,这几年过得是啥日子?我和孩子在家里,他一个人在外边,一年一年的不见面,不错,是挣了几个钱,可我心里却不是个滋味,我真想念过去的生活啊,虽然手里没有多少钱,可一家人能天天厮守在一块儿,就算日子穷点也是甜的,可我当初怎么就鼓动他出来呢,我后悔死了!她突然捂住嘴想吐,急忙弯腰寻找一个可以吐的地方,刚蹲下身子,一股流质的污物就喷到了地上。

也许是菱花响亮的呕吐声引起了香秀的胃肠反应,她也想吐了,她蹲在菱花旁边,像菱花那样大声呕起来,吐出了一些汤汤水水的东西。

菱花吐完了,突然问她,我还没有问你,你,你结婚了吗?

我,我还没有结婚。香秀站直身子,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可她没有忘记撒谎。至于为什么要撒谎,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以后她回忆起来,她自己也不明白,当时什么样的心理作祟,她竟然撒了一个毫无意义的谎。

哦,没结婚就好。那听姐姐的忠告,结了婚,两个人一定要在一块儿,要出来就一起出来,不出来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过日子,听姐姐的话,千万不能让你老公单独出来,男人的心啊,很难捉摸的,不知何时就变了,不像我们女人,跟了一个男人,就一门心思是他了,我们女人啊,都是傻瓜!菱花自己走了两步,身子左右摇摆,香秀急忙又扶住她,继续向前走。

姐姐,你这话说得对,有时,女人真的很傻,明明不是自己的男人,还真心对人家,真是愚蠢透了!香秀说。

是不是有男人对不起你了?跟姐姐说,姐姐帮你拿主意。菱花拍拍自己的胸脯。

没有,我只是随便说说。香秀努力控制着自己剩下的那点清醒的意识,告诫着自己,不能乱说,坚决不能乱说。

你不说,我说,我再告诉你一个惊天的秘密,我老公好像在外边有别的女人了!菱花又呜咽起来,停下来不走了。

你怎么知道的,他告诉你的?香秀虽然大脑一片混沌,心还是抖了一下。

我自己猜的,我能感觉出来,我又不傻,虽然他把存款给了我,让我带回家,还给我买新衣服,但我能感觉出来,他变了,他不是原来的他了,他可能是有别的女人了!菱花终于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香秀搀扶菱花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脚步在原处停下来。菱花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婴孩,蹒跚着向前走去。前面是一个路灯杆,她的头撞了一下杆子,然后扶着杆子,身体慢慢矮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香秀才慢慢走近菱花,又扯起她,继续向前走。

刚走近那个熟悉的门口,海涛就像困兽一般冲了出来,当他看到互相扶携的香秀和菱花,泥塑般僵住了。

萍萍突然要搬家了。香秀老大不高兴,说两人挤在一块儿挺好,她拾掇着萍萍的东西,问她搬到哪儿,萍萍只是笑笑,说到了自然知道。萍萍竟然坚持不坐公交车,说东西太多,不方便,她挥手拦了一辆的士。香秀看着她潇洒挥手的样子,有些羡慕,想萍萍真是变了,再不是原来那个乡下妞了。

车子在橘子小区门口停了下来。萍萍下了车,跑到门卫室不知和门卫说了些什么,门口的栏杆就徐徐升了起来。

也是租的人家的阁楼吗?香秀忍不住问。

萍萍只是抿嘴笑,到了你就知道了。

香秀跟着萍萍走进一栋高层,她不停地东张西望,问,这上面也有阁楼?

萍萍依然笑着没有说话。电梯起升了,又停下来,萍萍拿出一把鑰匙开了一家的门,把几个包拖了进去。

香秀狐疑地站在门口,不敢迈步进去,萍萍一把把她拽进来。这一厅二室,怎么样?萍萍的身体在客厅旋转了一个圈,大声招呼着,过来看看,主卧、侧卧、厨房、还有卫生间!

你租的,这么好的房子,不打算存钱了?你疯了吗?香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哈哈,不是我租的,是我自己的,是我韩萍萍自己的房子,房产证两个月后就办下来!萍萍在席梦思床上使劲地蹲了几下,她的身体被弹起又落下。

你的?香秀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是你的?

对啊,当然是我的,不过不是我买的,是我们家老黄送给我的!

你们家老黄?香秀瞪大眼睛,怔忡地望着萍萍。

是我们家老黄,他去广州出差了,后天才回来,这两天你就住这儿陪我,我一个人住这儿,还真有点害怕呢!

老黄是谁?

是我的搭档,我们家老黄可好了,人特实在!萍萍像说自家人一样夸奖着老黄,言语之间充满了自豪和喜爱。

最近一段时间,老黄是酒店的老主顾,一来二去,自然和萍萍熟了。他很照顾萍萍,每次都要点萍萍亲自负责他的包间,萍萍上完了菜,就喜眉乐眼地站在他身旁,他一示意,萍萍就马上给客人倒酒。有时,有的客人趁着酒兴,要萍萍陪着喝酒,老黄就会适当地拦阻,打着哈哈,说,女孩子酒量小,点到为止,点到为止就行了!萍萍知道老黄照应她,心中对老黄充满了感激。有时散席后,老黄还会趁着别的客人不注意,偷偷塞给她二三百元小费,说,女孩子在外边不容易,买零食吃吧,那种怜惜的口气让萍萍没法拒绝。

他要了萍萍的手机号,有时会给她打个电话,像个长辈一般和她闲聊,嘘寒问暖,问这问那的,即使喝醉了酒,也从不对她说不尊重的荤话,最多叫一两声亲闺女。对这个称呼,萍萍感到很受用,心里暖洋洋的。有时,晚上下了班,老黄会带她去喝茶,坐在小隔间里,老黄温柔地瞅着她,随意地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萍萍开始还有点戒备,见老黄对她并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也就轻松了。老黄还经常带她去唱歌,萍萍没想到老黄唱歌那么好,而且他特别喜欢唱毛宁杨鈺莹的歌。他对萍萍说,他要浪漫浪漫,让她陪他一首接一首地唱。他唱得很投入,那股劲既让萍萍感到发笑,又有些感动。只有一次,他唱完歌失态了,抓住萍萍圆润的胳膊,在嘴上亲了一下,低声说,年轻真好啊!萍萍倒没有在意,感觉老黄对她真的不错,只当啥事也没有发生!

有一次,老黄请萍萍喝茶,谈起自己的事情,说在这个城市的公司任职最多四五年时间,任职结束后就调回香港公司总部,等待退休了。他有些伤感,说,他的一生看到头了,一辈子忙忙碌碌,四处奔波,总算要安度晚年了。他抱怨这一辈子大部分在外地的时间都住宾馆,实在住厌烦了,最后这几年就想变化一下,想在这个城市买套房子,那才有家的感觉,可一个人在房子里住,有点孤单,所以想找个喜欢的人,一起住。他看着萍萍,说,他很喜欢她,和她在一起感觉真好,希望萍萍能和他一起住,房子就算赠予了。他说得轻言细语,波澜不惊,就像和她说打算要去哪里唱歌一样。萍萍瞪大眼睛望着他,好像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一会儿她的脸就红了,低着头沉默不语。老黄赶忙说,他只是个提议,并没有什么恶意,她不同意无所谓,买卖不成仁义在,他们还是朋友,以后他依然会照顾她。

你同意了?香秀问。

我想了想,觉得值,就同意了。我今年才二十四岁,四五年后还不到三十岁,就拥有了自己的房子,如果凭着自己,十年也买不上房子。主要是我觉得我们家老黄这人特好,特别真诚,从不撒谎,也从不骗我,有什么就说什么,你猜他求我什么?萍萍笑着问香秀。

他求你,求你什么?

他竟然求我不要对他动真感情,说大家凑在一起是缘分,一切要随缘,今天在一块儿是为了生活快乐,明天分开了也没必要难过,他求我只把他当做生活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他离开后,就立刻把他抛到九霄云外,忘得干干净净,马上开始新生活,他恳求我不要对他付出太多感情,不要让他背上感情债的包袱!你说这样的男人是不是很坦诚?

我怎么听得怪怪的?香秀皱起了眉头。

开始我也觉得蛮不舒服,但细想想,我们家老黄完全是为我考虑,把实话说在了前头,他是怕影响我以后的生活。其实,他说得非常有道理,他孤单寂寞,需要一个人来陪他,我呢,也愿意陪他,当然房子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我们虽然是各取所需,但却不仅仅是交易,而是感情基础上的双赢合作!

我越听越糊涂,你怎么忽然成理论家了,说得一套一套的,也是跟你们家老黄学的?香秀吐了吐舌头。

我跟我们家老黄确实长了不少见识呢!他懂得可真多,和他待在一起,我特有安全感!萍萍一副很认真的表情。

他,你们家老黄,多大了?香秀小心地问。

五十二岁,比我亲爹小三岁,说实话,他比我亲爹可疼我多了,特宠我,等他回来了,我就让他请你吃饭,让他也给你物色个好搭档!萍萍对香秀扮了个鬼脸,大声笑了起来。

去你的,我可不要老头!

老头怎么了?我原来不知道,其实和老男人在一起还真不赖,小男人只会和你斤斤计较,和你怄气,老男人就不一样了,不管你怎么发脾气,他都不生气,只会哄你,那感觉真是太奇妙了!

你真越说越不要脸皮了!

香秀刚说完,萍萍突然把她按到床上,搔挠她的全身,两个人在床上嬉闹起来。

很快,香秀就见到了萍萍的老黄,在见到他的一刹那,她想萍萍的选择也许是有道理的。老黄并不是她想象的那种肥头大耳、油腻腻的男人,相反,他看上去很和善,很儒雅,也并不那么显老,眉目之间还透着一种阅尽世间沧桑的忧郁。当着香秀的面,他丝毫不掩饰对萍萍的宠爱,笑着说萍萍是傻大姐,直肠子,是他的快乐果。他说人老了,就是怕寂寞,现在有萍萍陪他,他很知足。他还开玩笑说他现在是寄人篱下,借住在萍萍的房子里,因为这房子的所有权属于萍萍,他真怕有一天,萍萍发脾气,就把他撵出去了。萍萍就用拳头佯装打他,老黄也不躲闪,还笑呵呵的,一副任打任罚的模样。香秀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成了局外人,有些不自在起来。

一天上午,香秀刚到酒店上班,萍萍就奔到她身边和她咬耳朵,她说昨天晚上和老黄出去吃烧烤,刚坐下,竟然看见大亮和海涛在旁边喝酒,她吓得急忙拉起老黄就走了,不知他们看没看见她。她说,她得和大亮来个彻底了断,省得看见他就像老鼠见了猫,怕他纠缠不清。她问香秀,海涛来找过你吗?香秀摇摇头。怪了,他怎么不来找你,你不说他老婆走了吗?香秀没有说话。

海涛没有来,大亮倒真来了。不知萍萍是否心虚,她让香秀和她做伴,去酒店外面见大亮。萍萍好像早有所准备,从身上拿出一张银行卡,递过去,这是你放在我这儿的钱,现在全部还给你,香秀在这儿,就让她做个证。以后你不要再找我了,我们俩不可能了。

萍萍,你不能那么绝情,我骗你是不对,但我也是怕你和我分手,才迟迟不敢告诉你真相啊,我对你是真感情啊!大亮没有接那张卡,却抓住萍萍伸过来的手。一个大男人,竟然眼圈红了。

萍萍赶忙甩脱大亮的手,你不要再说了,我们俩绝对不可能的,我实话实说,我不想给你儿子当后妈。你拿着你的钱,快走吧!萍萍又把卡递过去,一脸决绝的冷漠。

大亮犹疑了一下,接过卡,转身准备离开,忽然他回头问,那晚和那个老头在一起的是不是你?

萍萍脸上显出几丝慌乱,低头没有回答。

是不是你?大亮又问。

是我,又怎么样,这和你有关系吗?我和你早结束了!萍萍突然仰起脸,大声说。

婊子。大亮嘴里恶狠狠蹦出这两个字,走了。

你又算啥东西!过了一会儿,萍萍才不示弱地顶了一句,但不争气的眼泪却悄悄滚出眼角,她伏在香秀肩上,嘤嘤哭了起来。

这几天,海涛很忙,下了班,回到那间小屋就手脚不停。说实话,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勤快过。现在,小屋彻底变了样。原来泛黄的墙壁被粉刷一新,白莹莹的,透着干净。他还买了一张新桌子和一把新椅子,价钱虽然便宜,但毕竟是新的。那张旧桌子移到了窗台下,有了新用途,上面放了做饭的家当。原来低矮的砖灶台被拆除了。

他环视这个新家,心里很舒爽,他想香秀回来了,一定高兴。

那天,香秀送菱花回来,菱花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他还没有来得及和香秀说句话,她已经走了。他追出去,刚想问问咋回事,香秀一副非常漠然的神情,说,你不要管我,快回去照顾她吧。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现在,菱花终于回老家了。虽然,她走的时候让他心里很难过。菱花酒醒以后,对醉酒的事只字未提,好像压根没有这回事。或许她是真忘了,或许她不愿提。她不提,他自然更不会提,怕问多了反而露马脚,干脆他也装着啥事没发生。所以,最后一天,他虽然请了假在家陪她,两个人反而都不说话了。去火车站的路上,菱花依旧沉默,也不看他,直到最后上了火车,她才突然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好像把储存了一天的委屈都释放出来,竟如生死离别一般的悲壮。她一哭,孩子自然跟着哭了,望着那一大一小哭成一团,随着火车渐渐远去,他的眼睛潮湿了。

走就走了,他相信菱花回到老家,马上就会好起来,菱花不是那种钻牛角尖的女人,毕竟生活还得继续向前走,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送走了菱花,他就一门心思想快点把香秀接回来。他现在最盼望的是一切重回到原来的状态,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平平静静,舒舒服服,多好!

虽然,香秀好像变了,对他冷淡了,但他了解香秀的好脾气,只要他去哄哄她,说几句软话,她一定会像以前一样,乖乖地跟着自己回来。他还给她买了一件小礼物,一只镶着钻石的发卡。原来她的那个发卡不慎被菱花发现了,趁菱花去厕所时,他急中生智从后边的窗子远远地扔了出去,当时还觉得很对不起她。现在好了,他赔给她一个新的。他好像看见了新发卡戴在了香秀的头发上,那几颗钻石熠熠生彩,美丽极了!

他虽然想着去找香秀,去求她搬回来,可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发怵。这次好像真的和原来不同了,毕竟他和香秀分开一个多月了,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更重要的是,香秀的工作变了,人好像更变了,这世界变化真快啊!

十一

香秀对萍萍说,海涛已经来找她好几次了。当时萍萍正津津有味地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只要老黄出差,萍萍一定要香秀过来住。这儿多好,我一想到你住在那个直不起腰的小阁楼里,我心里就憋闷!萍萍总是这样说。我自己倒没觉得,因为你现在过的是富人的生活呀!香秀笑笑。

你傻呀,不会再搬回去吧?萍萍转过头,直盯着她,可坚决不能再回去了,跟他搭伙住,凭什么呀?那个破房子,还得给他做饭洗衣服,晚上还得陪他睡,他还对你死抠门,舍不得多花一分钱,这种男人,吃一次亏就行了,坚决不能再理他,你若理他,我跟你急!萍萍一骨碌沿着沙发爬到香秀身旁,扳着她的肩头,继续说,听见了吗?不能理他,他再来找你,你叫我,我把他打发走!

他这人也不坏,就是有点小心眼!香秀垂着眼皮说。

你啥意思?缺心眼啊,他那么好,你家中有事向他借钱,他怎么不借给你啊?萍萍生气地扭过身子,不看香秀。

我,我就是心里不舒服,他来找我好几趟了,看着还挺真心实意的,说房子也刷了,还买了新桌子,就等着我回去呢!

这么点事就把你感动了?你也太容易被感动吧?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让我们家老黄给你找一个好搭档,你就是不同意,这次我替你做主了,等我们家老黄回来,让他抓紧给你物色,就让孙海涛滚蛋吧!萍萍又转过脸对着香秀,一脸不容置疑的坚决。

我不要,坚决不要!香秀摇着头,扭着身子。

海涛又来了。这是第五次。虽然香秀冷着脸拒绝跟他回去,倒是也没有说特别绝情的话。失望之余,他还没有破灭最后的希望。前几次都是下了早班过来,这次他下了夜班,没有回去睡觉,就直接赶过来了。反正回去也睡不着,他实在不愿回那间冷清的小屋,一旦屋子里没有了女人的气息,就像荒凉的没有水的沙漠,人要被活活渴死。他已经不敢对香秀的工作表示异议了,只要香秀搬回去,让他那间小屋不再死气沉沉,他就知足了。他手里攥着那只新发卡,来来回回好几次了,都没有找到恰当的机会给她,不是他不想给,实在是香秀那张冷冰冰的脸让他不好意思拿出来。这次,他下决心了,一见面就把发卡给她。

香秀和萍萍刚走到酒店门口,海涛就迎了过来。萍萍虎着脸正想说话,香秀一把拽住她,让我和他说,你先进去吧!

看你的了,当断则断,别黏黏糊糊,别再让他来烦你了,你又不欠他的!萍萍白了一眼海涛,走了两步又不放心地回来,把香秀拉一旁,小声说,搞不定,就给我打电话。

香秀把海涛带到酒店旁边的小街心花园里,找了个石凳坐下来。

给你的。海涛把发卡递过去。香秀看了看,没有接,海涛愣了愣,把发卡放在石凳上。

正是早晨八九点钟的时候,小花园里还逗留着不少晨练的老人,香秀望着他们,或跑步,或伸胳膊踢腿,或两三个聚一起闲聊,头发上冒着热气,脸上都汗津津的,充溢着生活的欢悦。这些老人应该都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吧,在这儿出生、成长、工作,成家立业,然后退休,直至在这儿颐养天年。可像她一样的外地打工仔呢?居无定所,经常换工作,忍受亲人分离之痛,是没有根的浮萍,是这个城市最卑微的过客,等到老了,干不动了,就得离开这儿,因为这儿不是家,这儿没有家,在这个城市,一个卑微的打工仔想扎下根,应该比登天还难吧?

我是不可能再回去的,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行不行?香秀没有看海涛。

你就搬回去吧,我以后一定好好待你,我和你一起做饭洗衣服,我也可以把家务活都包了,还有,你家里再出了难事,我一定不藏小心眼了,全心全意地帮助你,以前我很多地方对不起你,惹你伤心了,以后我一定真心对你,看在我们一年的情分上,你就搬回去吧!海涛说着,身体向她这边移过来,伸出一只胳膊,想搂住她的肩膀。

她朝另一侧动动身子,和他拉开距离,你不要说了,不是因为这些事情,我就是不想和你待一块儿了。她停了停,稳了稳情绪,缓缓地说,我是真的不想和你搭伙了,你看,你家里有老婆孩子,我也是结婚的人,那样多不好,对大家都有伤害的,你还是快走吧,再说也没有用,我是不会回去的!

她没有想到海涛突然在她脚下跪下来,脸伏到她膝盖上,哭了起来,香秀,你就搬回去吧,我舍不得离开你,真的,没有你,我活不下去的!

海涛的哭声惊动了花园里已经不多的几个老人,他们都转头向这儿看,一边窃窃私语。

你快点起来,成什么样子,快点起来!香秀拉扯着海涛的胳膊。

海涛刚站起来,萍萍的声音就飞了过来,哎呀,都跪下了,不是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吗?她转脸对香秀,就知道你在这里,多长时间了,还不回去,酒店里都忙开了,让你别理他,快跟我走吧!

这和你没有关系,你不要来乱搅合!海涛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当然和我有关系,当初是我介绍香秀和你凑一块的,现在我就有权利阻止你骚扰她,我要对她负责!萍萍的一张利嘴从来不饶人。

就是你把她带坏了,让她辞了职到那种地方工作,你还让她和你一样也傍个老头吗?

傍个老头也比你强,那么个破房子,还成天死皮赖脸缠着人家回去住,癞蛤蟆吃了天鹅肉,你尝到甜头了,别说下跪,就是你磕头,我姐姐也不会跟你回去的,一个大男人,真不嫌丢人!萍萍的嘴像连珠炮,把最难听的话一股脑地冲海涛掷过去。

海涛的脸都绿了,他气势汹汹地挥起拳头,冲萍萍打过去。

香秀急忙一把扯过萍萍,自己挡在了她的前面。

海涛的手缓缓放下来,全身却还在哆嗦。

花园的那几个老人还没有离去,站在不远处,蛮有兴致地观察着这边的动静,想走过来看个究竟,终是不敢上前。

过了好一会儿,香秀才对海涛轻轻地说,你走吧,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说话,你如果再来,我也不会再见你,就算我们是陌路人。

海涛木木地站着,一会儿,终于转过了身子。

等一等,香秀忽然叫住他,把石凳上的发卡递过去,这个你拿回去吧,回家送给你老婆,以后你要好好待她,其实她挺不容易的!

海涛接过发卡,一步一晃地走了。

香秀轻轻擦着眼睛。

走吧,别难过了,咱快回去上班吧!萍萍说。

几天后,晚上刚下班,萍萍突然让香秀跟着她回去,说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一到家,萍萍就打开衣橱,翻弄着一件件新衣服,问香秀喜欢哪一件,说老黄打电话来了,正在公司的酒会上等着她们,让她们抓紧过去。她挑出一件鹅黄色的长晚礼服,让香秀赶快换上,说这件是老黄才给她买的,她还没穿呢!

我不去!香秀摇摇头。

你必须去!萍萍一副不容反驳的口吻,我们家老黄给你千挑万选才选中一个好搭档,和人家说好了,今晚见见面。那里人多,不会拘束,你也看看那个人是否合意。

我才不要,我说不要的,我不会去的!香秀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脸憋得通红。

萍萍怀里抱着那件长礼服,半跪在香秀的身边,我们家老黄说了,这个人没问题,条件好就不用说了,关键是人品靠得住,绝对不会让你吃亏的。他是老黄的老朋友,比老黄小一岁,职位比老黄还高,也是香港人,在这个城市只待三年,据说是策划研发一个新项目,和老黄喝酒时,言语之间说太寂寞了,愿意找一个单纯的女孩,绝不会亏待那个女孩。多好的机会啊,我们今天就去见见这个人,如果你喜欢,你们就……

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我不要,我坚决不要,我不会像你一样出卖自己的青春的!香秀猛然捂住耳朵,打断了萍萍的话。

萍萍呆呆地半晌未动,然后,她缓缓地站起来,那件长礼服从她的怀中滑落到地板上。突然,她惊醒了一般,像一只被激怒的小狮子,手指着香秀,大声喊,那你和那个孙海涛又算什么?我是出卖自己的青春,但我出卖得好歹有价值,老黄疼我还给我房子,可你呢?和孙海涛住了一年,那么个破屋子,洗衣做饭,晚上还得陪人家睡,比三流小姐都强不了多少,三流小姐还能换换男人,你呢?就守着一个孙海涛,还宝贝似的……

萍萍突然停下来,因为她看见香秀的眼里涌满了泪水,那泪水还继续源源不断地喷涌出来,冲出眼眶,化作几条蛇一样的小溪,急速地在她的面颊上滚动,流淌,一直流到她胸前的衣服上,甚至地板上。

我昏头了,我说错话了,对不起,我不该乱说,你别生气,千万别当真,你知道我是没心没肺的,我这张嘴胡说八道,就该狠狠地抽!萍萍说着也哭了,真的左右开弓,胡乱打起自己的脸来,只几下,她的脸就红了。

香秀抓住她的手,两个人哭着抱在一起。

忽然,有一天,萍萍对香秀说,告诉你一个特大新闻,我和我们家老黄出去逛街,看见孙海涛和一个女人在吃烧烤,两人很亲昵,好像是他找的新搭档。那女人丑死了,和你没法比!

为什么和我比,和我有啥关系?香秀笑着问。

对啊,和你早没有关系了,但是,你明白了吧?男人就那熊樣,离了女人不能活,这才几天啊,他就找了个新搭档。不过,话又说回来,大家在外边都不容易,男女混搭,也算自然选择,挺符合人性的。萍萍说。

香秀没有说话,她忽然想起了海涛的那个她,想起了那个她在这座城市醉酒的那个夜晚。那个她在老家怎么样了?她还会在老家喝得酩酊大醉吗?

你真下决心了?不再找新搭档了?让我们家老黄再给你找一个条件更好的,行不行?

不找,坚决不找,我觉得现在自己住挺好的,我就不信在这个城市靠我自己活不下去!香秀一脸毋庸置疑的坚定。

十二

那个女人拿了海涛的工资卡突然消失了!海涛除了知道那个女人自称小倩,其他的一无所知,虽然那个女人在他的房子里住了十几天。

他是在晚上的一个烧烤摊上认识那个女人的。那一阵,他有空就跑出来喝酒。菱花走了,香秀又拒绝搬回来,他感觉人生忽然就没有了方向,好像走到了尽头。他正独自一个人闷闷地喝着啤酒时,这个女人就坐在了他对面,笑着说要讨杯啤酒喝。他心情不好,乐得有个女人陪他说说话。她说她叫小倩,刚来到这个城市不久,人生地不熟,但一看海涛就知他是个好人。然后,海涛喝完酒要回家,她便跟着他回去了。

这个女人就这样在他这里住下来。她对海涛很甜腻,说愿意和他搭伙过下去。海涛懒得多问什么,他心里空得发慌,空得难受,他觉得这个女人正好填补了他心中的那块空缺。一天晚上,那个女人陪他在家喝酒时,不知那女人用的什么鬼伎俩,他糊里糊涂就把工资卡密码告诉了她。

一切都晚了,他被那个女人骗了!

海涛坐在地上,醉了!他背靠着墙壁,举着啤酒瓶,喝一阵,笑一阵,嚎一阵。他身旁摆满了站着或倾倒的啤酒瓶,脚边还有幾瓶没有打开的啤酒。

他现在山穷水尽了。菱花回去时,他让她带走了大部分钱,工资卡里的钱是他留下来救急用的,他像老母鸡孵蛋一样爱惜,舍不得多花一分,如今却被人轻易地拿走了!

啤酒都喝光了,他的眼睛也充了血,红得吓人。

他真傻,傻得冒烟,竟然轻信那个女人的花言巧语!他恨自己,看不起自己,咒骂着自己,使劲揪扯着自己的头发!

忽然,他看见那个女人就站在前面,举着他的工资卡,轻蔑而得意地笑着。

还我的钱!海涛抄起地上一个啤酒瓶,对着那张脸狠狠砸了下去!

哐的一声,啤酒瓶砸到了对面的墙上,玻璃碎片飞溅四射。

瞬间,海涛的脸一片血肉模糊,他疼得大喊一声捂住了自己的一只眼睛。他忍着疼痛,摸索着找到扔在床上的手机,翻出一个号码。

香秀,快来救救我,快来救救我!他竭尽全力地喊着。

海涛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

香秀请了假,专门照顾他。萍萍有时间也跑过来帮忙。她本来担心遇见大亮,后来听说大亮回老家了,心里就轻松了,但又不免失落。香秀告诉海涛,住院费也是萍萍帮着凑起来的,是她跟老黄借了一些。海涛就不做声了。

海涛本来想让菱花过来,但香秀没有同意,她说,还是先别让她来了,她见到你这个样子会吓坏的,等一阵你快好了,再让她来吧!

香秀,我真不知该怎样感谢你,等我眼睛好了,我一定……海涛哽咽了。

别说了,我们也算是缘分。

海涛要出院了,他的那只眼睛虽然保住了,可由于视神经受到伤害,视力已经大大下降了。医生让他出院后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菱花来了,她见了海涛抱住就哭,说咱回家,再也不出来了!她看见旁边的香秀一怔,说,看着有些面熟,是不是哪里见过?

香秀笑笑,我看你也面熟,可能在路上遇见过吧!

海涛指着香秀和萍萍,说,她们是我在这儿的好朋友,如果没有她们,也许今天你就见不到我了,你不是一直想见见我的朋友吗?今天总算见到了!

香秀把海涛和菱花送到了火车站。菱花把所有的东西都背到自己的肩上,还腾出一只手,抓着海涛的胳膊。香秀看着菱花想,她终于把丈夫带回去了,从今后,丈夫又属于她一个人,她应该安心了!

火车开动了,香秀与他们挥手告别,看见夫妻两人眼里都含满了泪水。

香秀和萍萍所在的酒店为了拓展业务,选派十名员工去韩国进行半年的培训学习,她俩都在其中。香秀很兴奋,毕竟她从来没有出过国。但是不久,萍萍突然说她不去了。

为什么啊?香秀问,你是知道的,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培训回来就会有升职的机会!

我们家老黄不让我去,说我走了,他怎么办?他说升职不就是为了涨工资吗?他会把损失给我补回来。萍萍苦着脸,无可奈何。

你真想好了吗?这么好的机会就这样放弃了吗?后悔就来不及了。香秀又问了一句。

萍萍没有说话。

香秀快结束培训时,在韩国接到了萍萍的国际长途电话,她哭着说,她因流产大出血住院了,她也不敢告诉别人,身边没有一个人陪她。

那老黄呢?香秀问。

老黄突然调回香港总公司了,他说他们的缘分尽了!萍萍在电话那头已经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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