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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猫

2014-04-29王开

文学界·原创版 2014年2期
关键词:黑猫

王开

在一个陡峭的山坡上,我和父亲种了很多花,红红白白开得极灿烂。不过,环绕花圃的小路中隐藏着大粪,我不知道它们从何处引来,我偶然发现的时候,粪水四溢,非常恶心。树林下面立着一座房子,苫厚厚的羊胡草,因为陈年的缘故,松垮得像蹲仓的棕熊。父亲站在门前,弓着腰,双手紧握锄杠,下巴杵着锄头,眺望起伏的山峦。他看见我,就放倒锄头,顺势坐在上面,和我聊天。父亲说什么我听不真切,他的微笑跟山风一样,在我耳边轻轻地响。我的头顶和远方,更多是树林摇晃风的声音,萧萧的,无边落木。我陶醉在这个场景中,父亲已经好久没这么笑了,我差不多忘了他笑的样子。我心里充满温馨,父亲向我伸出手,我是说,他慈祥地笑着,朝我的胸部伸出手。我顿时惊慌了,躲闪着他,但这没用,他的手不可抗拒地压向我胸部,我眼看着它碰触到我,罩下来的时候,却变成一只爪子。

我没睁眼,窗帘的缝隙告诉我,是凌晨三四点钟,我常在这个时辰里沦陷。屋子里不安静,使用多年的柜子、地板开胶迸裂,蜡烛芯爆花似的偶尔一声,啪,要么像划火柴,嗤,但足够让人心惊肉跳,浑身血流紊乱。我把自己蜷成一团,防止被藏在四面八方的东西吞噬掉。我知道那是梦,或者说,它们是一些灰暗的画面,当它们发动攻击,蛛网似的裹缠你,你需要一再召唤自己:醒醒,快醒醒!但即便恢复意识,从梦中挣脱出来,一种无法形容的忧郁也不可避免,这让人备受折磨。

父亲离开我十几年了,近来我频频梦见他。奇怪的是,他每每以一种嫁接的、迷幻的方式,和云泽一同出现,比如那只按在我胸部的手,是云泽的,而非我父亲。可为什么又变成尖爪呢?我翻来覆去地想,七点钟才爬起床,简单洗漱一下,往包里装一袋伊利牛奶,几块蛋黄派,出门上班。

一上午我都难以集中精力,脑子发昏,记忆只限几秒钟。烦人的是,無聊电话一个接一个,这些电话多数是推销书的,或者拉单位自费出书的公司,他们挂靠的单位名头很唬人,什么中央党校的,某中央直属部门的,真不知他们怎么弄到我们单位的号码,甚至我的姓名。期间,我和一个自称新华社新华网的女人发生争执,那女的开口就问,你们领导姓氏名谁,我敷衍两句,给挂了。没承想,对方没完没了地拨回来,铃声哗哗震耳。搁往常,我对付这类患有强迫症人群的办法是直接拔线,你爱怎么打就怎么打,只要你不怕耽误工夫。但那天我一反常态,刚抓起话筒,那女的气势汹汹质问,哎你什么工作态度啊?有你这样的工作态度吗?我慢吞吞地说,我知道你是谁,凭什么一上来就问我们领导的名字?我有权利拒绝回答。那女的叫嚷道,啊,你可以查,随便查,看有没有我们这个单位。我心里说,少他妈的来拿大屁股压小孩子这套,如今的媒体还有多少节操了。嘴上说,抱歉,你打办公室吧,具体情况咨询他们。那女的碰了软钉子,悻悻而退。

两分钟后叶秦来电话的时候,我看都没看来电显示,愤然道,提醒你,打办公室!叶秦嘿然,说你吃枪药啦?我身子往椅背一仰,哀叹说,姐不堪其扰。叶秦嘻嘻哈哈说,哪个男人骚扰你啦?扯。有事说事。我制止她。中午来德克士。叶秦说。你脑子又短路了?我真希望你脑子短路下去,拯救了你自己,也成全了我。叶秦说了句不识好歹,收线。

叶秦是我朋友,自由作家。所谓自由作家,就是没工作,自己在家写小说、剧本什么的赚钱。她酗酒、吸烟,许多女人不该有的坏毛病她一样不缺。她还喜欢星座、风水学等具有神秘色彩的事物,我觉得她在这方面的造诣高于文学,可能与她本人神经质的性格有关。但我从未当面这么说她,她自尊心强烈,我怕惹火了她。

中午,我和叶秦坐在德克士的僻静角落里。叶秦晃着手里的咖啡,定睛看我,半晌冒出一句,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我摸摸脸,有吗?叶秦严肃地点点头。叶子,我睡不好。于是,我跟叶秦讲了一段时间以来的梦境,当然,我瞒下云泽的一节。叶秦听完我经历的夜晚痛苦,解释为这是我的亲人在那边遇到一些不妙情形,比如生活拮据了,太孤独了等等,通过梦见暗示我尽点孝心。她建议我给父亲烧点纸,还给了我镇静药,她说我的问题出在精神层面上。

也许是烧了纸钱,也许是镇静药起了作用,我连续多日睡得安稳,那些恐怖的阴影再没来干扰我。可这清宁中,也夹杂着几丝不安———我梦见一种气味,极讨厌的气味,顽固地飘荡着。这种感觉让我非常害怕,似乎家里有什么人窥视,无处不在。有天晚上,我又闻到那种诡异的气味,迷糊着醒来,更是吓得不轻:卧室那儿有一个脑袋,模模糊糊的,一动不动。那一刻,我停止了呼吸,死盯着它。三魂丢七魄的煎熬之后,我才明白脑袋是我新年时贴在门上的一只兔子,笑盈盈地露出几颗牙齿,举着一挂鞭炮。

这错觉真实存在的一天,我几乎崩溃了。那天我下班,一进门就嗅到一股气味,跟梦里的一模一样。我深吸着鼻子踅摸,发现茶几旁的一双拖鞋是气味来源,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撂下包,收拾拖鞋,按在水盆里刷了又刷。等我把拖鞋夹在阳台的晾衣架上,仰望滴滴答答的水珠,觉得那是我缓慢溶解的时光,消失在时光里。

拖鞋是我买给云泽的,米色,四十二码,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人穿过。云泽每次来,我会把拖鞋摆在门口位置,他换鞋的时候,我就抱住他,然后他抱我到床上去,绝望地亲吻。云泽上一次来,是两个月之前,那天晚上十点多钟,我看电视的时候睡着了,朦胧中,觉得有人从背后掐我的脖子,我瞬间惊醒,心怦怦乱跳。还没平复情绪,云泽的电话进来,他问我,你在干什么?看电视。我没跟他说噩梦的事儿。我马上到。他说。你在哪儿?我将信将疑,因为他很久没来看我了,但我了解云泽,他一向说话算数,答应你什么,一定做什么。附近。他说。十几分钟后,云泽真的来了,当时,我趴在窗前,看着他把车停在楼下,街灯拉长他的身影。

云泽喝了酒,他的应酬多,公务的,朋友的,没完没了,他不以此为负担,反而乐在其中。起初,我还担心他,时间久了我知道,他喝再多的酒也能把持住,无非情绪兴奋,闹你一会儿就乖乖睡觉,不像多数男人那样失态失德。我扶云泽到床上,倒杯温水端给他,他撒娇似的依偎着我喝完,抓起床头柜的书,胡乱翻开一页,乱七八糟地念:据他说,他回家以后就害怕睡觉,每天晚上一睡着就有这种感觉,就好像我跌入一个黑洞,睡觉就仿佛是向死亡让步,我每天晚上都开着灯睡觉,恐惧感传遍我的身体,把我撕开。恐惧使每样东西都带上它的色彩……云泽越念节奏越粘,念完“它的快感”,往我怀里一歪,发出鼾声。我凝望着熟睡的云泽,脑海里浮现几年前的雪夜。我永远记得那个台灯下的夜晚,我伏在电脑桌前看书,云泽突然打电话,他说让我拉开窗帘看外面,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迟疑地掀开窗帘。哦,是雪,一场特别的雪,它们悄无声息地铺在桥上、树上、楼顶、河套,结晶的颗粒闪闪发亮。看到了吗?云泽问我。嗯。我内心有什么东西纷扬。你在哪儿?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看雪啊!云泽磁性的男中音传递过来。我沉默了。我沉默不是无话可说,是想问他我也和他去看雪,可我没说出口,我猜到他刚散酒局,想象他站在街灯下,雪花飞落他的头发,他的肩膀,和那件藏蓝色呢大衣上。明早咱们早一点走吧,路况不好。我的情感雪花般飞舞的时候,云泽梦一样的声音萦绕耳畔。然后,我们确定时间,实际上,是云泽定的,想来,彼时我还没有意识到,我决定和他在一起,就等于将一切事情的决定权交给他。等于说,在他面前,我丧失了自我。叶秦为此愤愤不平,多次唠叨我,说我就不明白了,你那么高傲的一个人,怎的就肯为他低到尘埃里?我说我也不明白。那天晚上,我在窗前站了很久,努力挽留云泽的气息,直到夜深也毫无睡意。翌日清早,大雪弥天盖地,我坐上云泽的车,出城一起下乡。乡村的雪景真美,一条公路随着冰冻的溪水蜿蜒,大雪迷蒙了绵延的山脉、村庄、田野,周遭安静得近似虚幻。我不敢和云泽搭话,怕影响他开车,也不知道什么话题合适,心不在焉地望着车窗外的满目银白。在一段有成片松林的路上,云泽拿起手机,拍下几张照片,示意我看。接手机的瞬间,我俩的手指碰撞,像两只年轻的麋鹿,冒失地撞上彼此,一惊,急忙弹跳后撤。剩下的路程,我俩默默走完了。再后来,我收到云泽的一条短信:后羿想要太阳,却不敢……那是云泽发给我的第一条短信,我在局机关大会的会场收到的。再后来,我们相爱……

我坐在沙发上连吸两支烟,企图借烟草的味道驱散那股气味,可是,仍觉得丝丝缕缕的残留沉淀下来,我只好点燃一根土法制作的檀香,但那股味还是钻透檀香冒出来,顽固,令人憎恨。我正不知所措,叶秦打来电话,我像溺水的人抓住根稻草,趁机向她讲述不幸。叶秦缄默一会儿,断然道,亲,我预感有一种神秘的东西笼罩着你。别再用你的老土檀香了,它会引领神秘……选择方向。叶子,我喜欢达子香花制成的香,它是自然的属性。叶秦说,唉,我跟你说不清楚,总之,你要小心了。

事隔两天,叶秦预言的神秘侵犯显现真身。下班后,我去商场逛了半天,也没买什么东西,就是在人群和物质中乱窜,体验吵嚷给我的踏实感觉。回家时夜已深浓,我按下墙壁开关,客厅灯亮的刹那,我的目光与沙发中间的一摊东西碰个正着,在蓝白花纹的布罩衬托下,无比醒目、扎眼。那是折磨我多少夜晚的东西,雕刻在我脑子里的灰褐色彩。我快疯了,险些跌倒在地———我分辨出是猫的气味。我对猫太熟悉了,小时候家里养着一只花猫,白天它喜欢趴在炕头睡觉,到晚上就溜出去,天蒙蒙亮才蹑手蹑脚回来,钻进我被窝里打呼噜。我为什么早没想到梦里的爪子和气味是猫的?我曾经很喜欢猫,它的乖巧楚楚可怜,但它在一个春夜里发情的号叫,彻底打翻我对它的美好印象,认定它是天底下最邪恶的动物,从此避而远之。我定定神,把那摊湿润的排泄物打扫干净,撤下沙发罩,扔在洗衣机里,倒进半袋洗衣粉,稀里哗啦一遍又一遍地搅。

它怎么进来的?在洗衣机嗡嗡的滚动声中,我满屋子观察,四楼门窗紧闭,墙壁没有漏洞,它绝无进来的通道啊!我被找不到答案的问题耗得头昏眼花,往地上扔床毯子,软塌塌地倒下去。那一夜我不确定是否睡着了,第二天晨起感脑袋发昏,没一点胃口,空着肚子去了单位。临走前,我检查了所有的窗户,重新上一遍锁才放心。

但我丧失一个人回家的勇气,便约了叶秦做伴,晚八点多钟,我打开防盗门,和叶秦一前一后进屋。

它蹲在沙发里面等我们,浑身漆黑,无一根杂毛,长胡须在两腮抖动着,以主人的神情注视待在脚踏垫上的两个女人。

叶秦倒退一步,身子靠在门框,一声惊呼:我的天!

怎么办?我向叶秦求救。

喂它东西呀!叶秦干脆地说。

什么?你准备留它过夜吗?

先喂它点东西,也许它吃饱了就走呢。试试吧,嗯?

在没别的好办法之前,我只好同意叶秦的主意。

我从冰箱里拿出吃剩的半截火腿,搓成碎块,用张报纸托着,放在门口,咪咪地召唤它。黑猫懒洋洋地抻下腰身,跳下地,踱到火腿跟前。它的姿态拿腔作调,像一个被人伺候惯的主儿,挑三拣四地闻了闻,伸舌头舔,判断是否合乎胃口,扭捏一番,才狼吞虎咽大嚼。

吃吧宝贝,吃饱了就走吧,忘了这里,别再来了。叶秦蹲下身,抚摸着它的脊背,恳切地说。

黑猫停止咀嚼,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叶秦,之后,又埋头吃了起来。一会儿工夫,它把火腿全吃光了,碎渣舔得一干二净。这时,叶秦扭开门锁,欠开一道门缝,语气坚决地对它说,走吧,离开这儿!

黑猫抬起头,用听懂了的眼神打量叶秦,往门旁挪了一步。我窃喜,心想,快滚吧,可恶的东西,永远别再来烦我!但它突然侧移,闪电般地在屋子里兜了一圈,尔后,腰一塌,钻到床底下。

你这个无赖!我狠命踹着床沿叫骂。

咪———咪———叶秦跪在地上,身子倾斜向床下,试图唤猫出来,可它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急了,从浴室里拿把笤帚,恶狠狠地捅床底下。黑貓窜出来,在房间里转圈,一会儿跳上窗台,一会儿拱进厨房,我和叶秦尾随着它,累得呼呼喘气。它故意挑逗我们,稍停片刻,瞪着圆眼睛嘲笑我俩的无能。

有酒没有?叶秦摆手示意我暂停行动。

干吗?我掖了掖披散的头发。

把它灌醉。叶秦大声说。

妈的,它以为它是巴依大老爷!

我找出一瓶喝剩的红葡萄酒,倒在小碗里,撒上一层肉松。为了更好地引诱它,我俩假装不理它,回卧室聊天。它果然上钩,试探着走出来,好吃好喝地享受美食,欢快地舔净红酒肉松。它开始晃晃荡荡,原地走了几步,晕乎乎地拐到沙发一角,偎在那儿醉汉似的两眼朦胧。

叶子,快来抓住它!

我和叶秦包抄过去,它自知危险,居然迅速挺起身,躲到一旁。叶秦紧跟而上,一把抓住它,它身子一歪,摔倒在地板上。快,我抓住它了!叶秦按住它的头和四肢,高声喊我。我操起一只纸箱,帮助叶秦把黑猫塞进去,封好盖子,它在里面闷声闷气地吼叫,发泄对阴谋的愤怒。我们抬着纸箱下楼,来到小区的垃圾箱旁边,打开盖子,扣倒箱子,黑猫咕噜滚出来,有气无力地长一声短一声悲嘶。

我庆幸摆脱了黑猫的纠缠,从此它与我不相干。事实证明,我高兴得太早了点儿,这只黑猫具有超级的力量,能够化有形为无形,确切说,它的肉体在我眼前消失了,但它的幽灵无处不在,滞留在家里的物品上,渗透我的骨子里,梦里,就是我在街上的风景和人群中,都能轻易地辨认出它。

一天夜里,黑猫又现身了。它跳到带格子的酒柜上,把玻璃的陶瓷材质的杯子罐子给踢翻,丁当的碎裂声惊醒了我的睡梦,我十分害怕,但不得不强作镇定,点亮餐厅灯。黑猫缩在餐桌下,龇牙咧嘴地瞅着我,一脸报复的快意。那一瞬间,我有点儿发懵,不知是梦的继续,还是残酷的现实。但我对它严厉不起来了,取出冰箱里吃剩的半条茄汁鱼,放在门口,近乎哀求似的对它说:吃完了就走吧,去做你该做的事,别再让我看到你!它摇摆着快感的尾巴,迈着傲慢的步子去吃鱼,我趁机在它身后关上了门。但我知道,它不会善罢甘休的。

第四天它果然若无其事地躺在沙发扶手上,一副慵懒惬意的姿势,完全把那里当作它的地盘。而这一次,它习惯性地把沙发罩视为排泄场所,黏糊糊的屎堆在上面———我早已将云泽专用的拖鞋套上软膜,装进鞋盒里,防止它再次施暴。但因为它的污染,我再也不会让云泽穿在脚上,我想重新给他买一双,且在商场选好样式和颜色,但我迟迟没有买,我不知道云泽哪一天回到我身边,是否还有这样的机会。

那天晚上我又没睡着,数羊、服药片全不管用。

叶秦用审查的目光打量我的时候,我快抽成一只干瘪的柿子。

猫是有灵性的动物,从肉体层面来说,它可能是精神不顺利的表现,代表某些转化的可怕的东西。叶秦话里有话。

叶子,那只猫……太折磨人了……

其实我早就想说,是人在折磨人……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你们之间……有什么问题吗?叶秦眨着眼睛问我。

我无语。

隔了一会儿,我说,叶子,我想跟他要孩子……我眼里涌起泪光。

亲,你干扰他了,他不会同意的,他不属于你一个人。

可是叶子,除此之外,我别无他路……

目前呢?你们很久没联系了?

我点点头。

打算怎么办?

我摇头。

亲,这事儿我也没招,我他妈也是这种事的受害者,我能帮你的,就是等它再出现,一起对付它。

似乎黑猫预感我俩要联合惩罚它,一连几天没露面,我以为它从此销声匿迹,我重归安宁了。但是有一天,黑猫再度重演趴在沙发扶手上迎接我的闹剧。我没有丝毫犹豫,马上给叶秦打电话。十几分钟后,叶秦浑身酒气来了。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叶秦像野兽一样凶猛,一句话没说,直接向沙发奔去,迅捷地抓住黑猫的脊背。黑猫嗷地一声,四爪腾空,紧紧扣住叶秦的胳膊,尔后,我听到一声低吼。

天啊!我被叶秦胳膊上一道一道的血痕惊呆了。它恶狠狠地挠了她,挠伤的地方像种庄稼趟的垄沟,瘆人地凹陷下去。

王八蛋!它在卫生间!叶秦的声音变得尖利。

我俩一起拥进卫生间,把发狂的黑猫堵在角落里,但我不敢动手,它龇着牙,嘴里发出粗重的呼吸,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叶秦已经孤注一掷了,她伸出鲜血淋漓的手臂,掐住它,冲到阳台顺着栏杆之间的空隙扬手扔出去。那一瞬间,我清晰地看见黑猫从空中坠落的姿态,它紧拢前爪和后爪,缩着脑袋,身子像一只煮熟的虾,从我的视野快速消失。很快,楼下传来咚地一声,再无声息。

赶走恶魔,我心里无比轻松,昏睡了一整夜。但翌日早晨临出门时,我忽然犹豫,甚至害怕了。我想,要是在院子里遇到那只僵硬的黑猫怎么办,或者,它还剩下一口气,半死不活地躺在那里怎么办?人说猫有九条命,它没那么容易死的,它若不死,再变本加厉的来报复我,我岂不惨到家了。可我的担心完全多余,院子里一切正常,花池里开着花,树木和昨天一样绿,违章停泊的私家车,还霸占原来的位置。我没有再多想,穿过院子,往大街走去。

黑猫就这样消失了,可我的心情越来越差,更糟糕的是,随着时间的延长,我心里逐渐萦绕着负疚感,我不想弄死它,只是想赶走它,别再来烦我。可它最后被我俩合伙给摔死了,我俩成了害命的凶手。因为这一层,有时候我下班回家,总觉得它趴在沙发上,保持着随时扑向我的姿势。

这样过了一些日子,我的生日到了。叶秦说,要我去她家,她给我庆生。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很多酒,两人全喝高了,叶秦把酒瓶子往桌上一趸,嘟嘟囔囔地骂某些男作家,她说我告诉你,别看他们作品写得高尚,骨子里邪恶着呢,一个个都他妈的流氓,借文學的名义耍流氓,他们感兴趣的,就是跟你上床!我朦胧知道,叶秦前段时间跟一个有名的男作家好了,看样子,两人又掰了。她那个世界离我远,我插不上嘴,任她骂着快活。而事实上,她要在那个圈子里生存,类似的事情就免不了,权当是成长投资吧,我想她深谙这一点的。骂完男作家,叶秦眯缝着眼睛,扫荡我的脸。我懂她的意思,她不愿戳穿我的疼处,只用眼神询问,我说,没信儿。

喝完酒,我谢绝叶秦的挽留,栽栽晃晃回了家。我把自己放在床上,被子拉在身上,床单和被子是橘红和米白叠印,带大朵小朵的花,缤纷像春天的花园。我躺在花朵上,想着云泽春节后来看我的情景,之前,我特意换上这套床品,暗含重逢的喜庆。云泽走了之后,我按原样包好搁在柜子里。我觉得,我是把云泽的气息保留在棉织品的纤维里了。我还想着有一年的生日,云泽开车带我去邻近城市玩,在那座江边旅馆里,我度过一生中最温馨幸福的三十岁生日……

我想到筋疲力尽的时候,伴着窗外的风声睡着了。在梦里,我回到养大我的村庄,我和父亲在西山沟砍柴,这是春天,鸟儿在山谷鸣叫,溪水汩汩地淌,树叶子嫩绿。父亲挥舞着斧子,砍倒碗口粗的小树,用镰刀把小树的枝丫卸掉,和木棒一起打捆。父亲干得很专注,他有些热,脱下飞边儿的草绿布衫挂在树上,只穿一件同样飞边儿的驼色旧毛衣,他的身前身后,堆着一捆捆横七竖八的新柴火。日头越升越高,父亲干累了,坐下来休息。他掏出兜里的烟丝,装在纸条里,拧成一根烟,划火点着。父亲吸着烟,目光放在老远老远的山上,若有所思的神态。我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我有我的事情做,我折了几根蒿子,摘掉细碎的桠杈,跑到沟壑边,采下残冰上盛开的金色冰凌花,一朵朵插在蒿子上,就成了漂亮的花束。我举着花束凑到父亲身边,问他好看不好看,父亲微笑着说,好看。父亲这样说的时候,有点心不在焉,跟着,他问我几点了。我拾起他放在衣服上的手表,看一眼,说快中午了。父亲便站起身,往另一条山间小路走去。我在后面喊他,爹,爹,你去哪儿?父亲头也不回,拐个弯就淹没在茂密的树林里。

爹———

爹———

我醒来,枕边一片湿润。这时,似乎有谁轻轻蹭了我一下,我翻过身,看见那只久违的大猫在蹭我。我心里一软,脸贴向它的脊背,像亲近久别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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