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基博的白话文学论
2014-04-29王锐
王锐
要论及对中国现代文学史影响最大的事件,则非新文化运动期间对于白话文的大力提倡莫属。在那一时期,陈独秀力倡要“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平民文学”,“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①。并且坚持“改良中国文学,当以白话为文学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必不容他人之匡正也”②。态度较之陈独秀稍显温和的胡适,多年之后追忆往事,也认为提倡白话文学使古文“从‘正宗变成了‘谬种,从‘宇宙古今之至美变成了‘妖魔、‘妖孽,这正是我们的‘哥白尼革命”③。
而要说起当时对于古文有精湛造诣者,钱基博无疑可称得上是一位代表人物,以至于在晚清曾获进士头衔的张謇也称赞他的古文水平“江以北无敢抗颜行者”④。钱基博1930年代在其学术代表作《现代中国文学史》中,也对新文化运动期间提倡白话文的衮衮诸公大加讥刺,以至于被崇尚白话文学者斥之为“于现代文学,尚缺欣赏能力”,进而“压根儿不知道哪几位作家才是活动于新文坛的主要角色”⑤。然而,钱氏于白话文仍处在火热阶段的1920年,却编撰出版了一部白话文读本《语体文范》,并对所选文章进行了颇为详细的点评。可见他虽以擅长古文而名于世,却并未对白话文的蓬勃发展置之不理,也不像一二老辈那样对之肆口谩骂,甚至暗示借政治权力来进行干涉,而是采取与之讨论的态度来衡其得失。不过由于这本书长期以来未受到人们的足够重视⑥,故而时贤在讨论钱基博的文学思想时对此也鲜有涉足。因此笔者不揣浅陋,以这本书为基础,佐之以同时代学人的相关言论,并联系具体历史场景,来分析钱基博在那一时期里对于白话文学的感观。
一
据傅宏星先生编撰的《钱基博年谱》记载,1920年,“北洋政府教育部通令国民学校教授语体文。时任无锡县署三科(即以前的学务科)科长的钱基厚,草拟了一份致江苏教育厅长的呈文,提出无锡国民学校教授语体文的暂定施行办法。作为其中的一项措施,先生(按:即钱基博)编著的白话文教材《语体文范》由无锡县公署三科于当年7月出版发行。”⑦可见,钱基博编撰此书的一大原因,就是为了在教学中能够更好的讲解白话文,并且通過教学当中出现的问题,再来审视对白话文大力提倡之人的主张是否已经做到尽善尽美,得无仍有缺憾之处。
在这本书的文章编排上,钱基博效仿曾国藩的《经史百家杂钞》,将所选文章分为“著述门”“记载门”“告语门”。并且在此三门之下又依次分成“议论类”“序跋类”(属著述门);“公布类”“演说类”“写信类”(属告语门);“记事类”“写景类”(属记载门)。不过值得注意的是,钱玄同在大力提倡白话文时,曾痛骂在清代文坛盛极一时的桐城派为“谬种”。而众所周知,曾国藩乃是对桐城派古文深表认同之人。他编辑《经史百家杂钞》,在体例上正是参考了桐城派巨子姚鼐的《古文辞类纂》。故而在《序例》当中,曾氏劈头便言“姚姬传氏之纂古文辞”云云,并且强调他与姚鼐“论此微有异同,大体不甚相远”⑧。所以似乎可以这样认为,钱基博在这里虽然是在选编白话文学作品,但是在编辑体例上有意模仿曾国藩,其所暗示者,正是表明他自己与钱玄同等极端激烈派之间的距离。
在所选入的文章及其编排方面,钱基博于“议论类”中收入刘叔雅(即刘文典)的《怎样叫做中西学术之沟通》、周澂与潘渊合撰的《怎样去教授国文》。“序跋类”收入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导言》以及钱基博自己所写的《题庞生文后》。“公布类”所收者,皆为钱基博之弟钱基厚所作的告示。一为《劝办义务教育白话布告》、一为《调查户口白话布告》。“演说类”收入了任鸿雋的《何谓科学家》与蔡元培的《国文之将来》。“写信类”收入了陈独秀的《覆吕澂信》与张孝若的《致宗白华信》。最后,在“记事类”与“写景类”当中,则分别从曹雪芹的《红楼梦》与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中各摘取了两段叙事与写景的文字。在每篇选文后面,钱基博都附有自己所写的“批评的意见”。此外,正文之后,还有两个“附编”:一为“里谚门”与“歌谣门”(属附编一);一为“国民学校教授语体文之往来函电(属附编二)。
从钱基博所选文章的作者来看,除去钱基博与其弟钱基厚,胡适与陈独秀,不消说乃是新文化运动中大力倡导白话文的主将。蔡元培当时身为北京大学校长,主张思想上的兼容并包,为新思潮在北大的传播大开方便之门。刘文典当时亦任教于北京大学,与胡适、陈独秀等人往来紧密,于新文化运动也是极力赞成。任鸿雋为胡适留学美国时的同学,1915年夏季曾和胡适等人就中国文学之前途展开广泛讨论,并赠诗胡适,其中有“文学今革命,做歌送胡生”之句⑨,表示了对后者提倡白话抨击文言之主张的支持。张孝若为张謇之子,胡适在为其所著的《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作序时,称赞张孝若“生在这个新史学萌芽的时代,受了近代学者的影响”,并且在写作方式上“决定用白话做先传,决定打破一切古文家的碑传做法”⑩。显示出张氏对于五四运动以来的新思潮之认同。而周澂与潘渊,据钱基博自己说,“作者周君,是我极要好的朋友。就是潘君虽然不认得,然读这篇文章,也知道决然是个有心人”11。虽并未明言他们的思想见解,不过从二人文章一开头便直接指出怎样教授国文的最佳答案就是“改用白话”,亦可见其对白话文的强烈支持。最后,曹雪芹与吴敬梓,虽然乃是早已作古之人,不过《红楼梦》与《儒林外史》却是胡适等人心目中中国历史上白话文学的典范之作。由此可见,钱基博所选文章的作者,要不就是对白话文大加提倡或表示支持的人,要不就是被新派学人视为白话文学先知的古人。如此安排,似乎表明,钱基博有意于与当时新文化运动中的“主流人物”就白话文问题进行探讨与互动,并通过对彼辈文章的点评,来告知世人在白话文的实践当中所应注意的问题。
在解释为何将里谚与歌谣收为“附编”的原因时,钱基博认为:“现在一般新文学家,嘴里说‘平民文学,其实不过把中国官阀的一种话法——俗称叫做官话——来做文章。真正的平民文学,却没有彻底去研究。我以为真要研究平民文学,先须搜集材料。这个平民文学的材料:(1)里谚。(2)歌谣。”12随后他回忆早在1917年,他就让其学生们借着放假回家的机会,去仔细搜集本地的里谚与歌谣,收录于《语体文范》的这个“附编”,就是汇编了当年的搜集成果。而提起对于民间歌谣的关注,人们多注意于北京大学国学门中歌谣研究会和风俗调查会所进行的工作。供职于其中的周作人、刘半农、顾颉刚等人之所以致力于此,也是由于要提倡白话文与通俗文学,故而对流传于民间的口语予以重视,希图勾勒出白话文学的“民间传统”13。在这里,钱基博显示出了与当时居于学术界主流的学人极为相似之思路,并且在关注的起始时间上,还要略早于周作人等人。而他这种强烈反对“官话”的民间立场,也正是在《语体文范》中的评语里对胡适等人所倡导的“白话文学”进行批评的一个重要出发点。
在《语体文范》的“例言”里面,钱基博指出是书之为作,乃是要和热衷于白话文学的人“商量商量”。具体说来,“第一,要使得现在一般喜欢做语体文的人,晓得做语体文,也得要有识见,有条理,才动人看;不是提起笔来,胡乱写几句,就可算数。所以要选几篇很有识见,有条理的语体文,来做范式。第二,要使得现在一般提倡语体文的人,晓得语体文,也有缺点,和不便推行的所在,须得要改良;不是纯靠着空言提倡,可以推行得。”14本此标准,钱基博在后面对所选文章进行点评之时,便是“带着非难的色彩。”不过虽然如此,他还是声明,自己的“非难”并不是食林琴南、姚叔节等桐城派后学之余唾,而是“根据着我日常做语体文的经验”15。
在“例言”当中,钱基博还指出了在他看来白话文学的一大缺点——不方便。依他之见,“无论什么文言改语体,总得添上许多字才行,废了纸和墨不算,写时,还得赔上许多时候。倘使用经济学‘最小劳费最大效果的原则来说,真是不上算。”16他特意举例说明,“语体文范例言”这六个字,若改成完全的白话文,则应为“白话体裁的文章的范式体例说明”,不但念起来颇显麻烦,而且难以显明意义。当然,钱基博于此处所言的“不方便”,乃是针对书写而言。不过在提倡白话文的学人眼中,白话文最大的“方便”就是能够达到“文言一致”,使人们可以将日常口语径直写出,成为不加修饰的书面语言,这样就能够让许多未曾受过古典文学训练的芸芸大众得以具备读书写字的能力。用胡适的话说,“若要使中国文学能达今日的意思,能表今人的情感,能代表这个时代的文明程度和社会状态,非用白话不可。”17钱玄同甚至认为,白话文虽比文言文在书写上需要更多的文字,可是“写的人的意思,老老实实照着说话写了,不必去用什么‘推敲的功夫,比那少写二百字的反可以少耗时间,所以实际上反是经济的”18。
此外,文学史家陈子展在新文化运动余波犹存的1920年代末回溯历史时谈到:“《新青年》最初只是主张思想革命的杂志,后来因为主张思想革命的缘故,也就不得不同时主张文学革命。因为文学本是合文字思想两大要素而成;要反对旧思想,就不得不反对寄托旧思想的旧文学。所以由思想革命引起文学革命。”19诚如他所言,胡适等人提倡白话文,表面上是进行文章体裁的转化,更深层次的考虑乃是借此推进思想革命,对文言文中所体现的古人思想与情感进行批判。像陈独秀就认为各种样式的“古典文学”,“盖与吾阿谀夸张虚伪迂阔之国民性,互为因果。”以至于久浸其中者“不张目以观世界社会文学之趋势,及时代之精神,日夜埋头故纸堆中,所目注心营者,不越帝王,权贵,鬼怪,神仙,与夫个人之穷通利达”20。而当时还身为北大学生,在新文化运动中崭露头角的傅斯年也认为盛行于汉魏六朝的骈文“之于人也,教之矜伐,诲之严饰,启其意气,泯其懿德。学之而情为所移,便将与鸟兽、草木、虫鱼为群,而不与斯人之徒相与。欲其有济于民生,作辅于社会,诚万不可能之事”。因此在他看来,“今欲崇诚信而益民德,写人生以济群类,将何用此骈体为也?”21
或许是有感于这种论调,钱基博在“例言”中特别指出:“读者诸君,须晓得文章好丑,在意境分别,不在形式。意境好,就是语体文,也尽有爽心豁目动人看的地方;意境不好,越是文言,越觉得乌阵涨气讨人厌。这是可断言的。况且语体文与文言文不一样的地方,不过是句式。”22虽然此处钱基博表面上是说白话文也能作出有意境的文章,而文言文之劣者,会使文章意境全无。以此来批评“老师宿儒”的意见。不过从更深一层来看,既然他强调文言文与白话文的区别仅仅在句式,那么反过来也可以说,白话文中能体现出来的“意境”,在文言文中一样可以做到。如此一来,就不能从表达思想的新旧上去扬白话而抑文言。进一步来讲,文言与白话之争,在钱基博这里,就与思想之优劣罕有关系,而只是技术层面上的文章做法之高下了,无形中稀释了社会上趋新之徒对于文言文上纲上线式的抨击。所以在收录于《语体文范》“书信类”里面张孝若的《致宗白华信》当中,钱基博对之评价为“悱恻动人”,认为足以与《文选》里头的《魏文帝与朝歌令吴质书》相媲美。他说道:“蕴藉风流,自是魏晋间人本色……不料两千年以后,白话文中间,又有张君这封信,令我神往,宛然当年读《魏文帝与朝歌令吴质书》一般。可见文章好丑,在意境上区别,不在‘文言和‘白话。”23而值得注意的是,提倡白话文诸人所辄欲打倒的,除了“桐城谬种”,便是“选学妖孽。”
二
在为《语体文范》作序时,恽树玨认为钱基博在这本书当中对于所选白话文展开评论时“悉用古文文法,是教人不可就白话学白话;用意至善,尤无待赘言”24。 正如他所说,钱基博时常在所选文章的字句之间用小字进行评点,所用词语,如“笔势不平”“飞鸿之妙”“妙绝!妙绝!”“抑扬尽至”“句中有眼”等等,宛如明清时期曾经颇为流行的评点派文章家之所为。更进一步的是,钱基博在对附于每篇选文后面的“批评的意见”当中,时常借用古代文论的观点与视角,来衡所选白话文之高下。这是整部《语体文范》里面一个极具特色之处。
“议论类”的第一篇文章,是刘文典的《怎样叫做中西学术之沟通》。在“批评的意见”里面,钱基博首先肯定“这篇文章的议论识见,不消说自然是好的了”。但随后话锋一转,开始强调:“须晓得‘语体文与‘文言不一样的处所,不过是句式;讲到代‘言的作用,是一样的。所以不论是‘语体文,是‘文言,既然叫做‘文,必定是个‘有系统有组织的文字,也是一样的。”25何谓有系统有组织?钱基博特意借用了两个古代文学批评的术语:“言有物”“言有序”。欲做到“言有物”,在他看来就必须有足够的知识积累,而在当时新文学方兴未艾之时,说起知识积累的来源,就不能不重视中国数千年的文言文传统。而在论及何谓“言有序”之时,钱基博更是借用了桐城派的另一巨子刘大櫆的话来进行阐释,即认为写作时应当“晓得文章掇头,千头万绪,文字就可作了”。“作文如画,全要界画。”“起头交接处,谓之起伏掇头。”如此一来,就更加证明了欲工于白话文,则不能不重视古文。故而钱基博颇有深意地说道:“读者诸君,切勿误会是‘语体文便可拔起笔来,胡乱写满一张纸,就算数的。”而反观选文,“刘先生这篇文章的唤起注意,全在‘提掇顿挫处得力。”26
编排在“序跋类”的第一篇文章,乃是胡适的成名作《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的导言。在这里顺带一谈钱基博对于胡适学术地位的评价。关于这本书的自我定位,胡适曾颇为自信的说道:“中国治哲学史,我是开山的人,这一件事要算是一件大幸事。这一部书的功用能使中国哲学史变色。以后无论国内国外研究这一门学问的人都躲不了这一部书的影响。凡不用这种方法和态度的,我可以断言,休想站得住。”27而钱基博在《语体文范》里面也表示胡适指导人们如何“整理国故”,对此应当表示相当的感谢28。而在初版于1924年的《国学必读》里面,钱基博认为胡适“于中国学术界摧陷廓清之功,信不可没!唯其衡评国学,过重知识论,而功力之见太深,此其所短!”29虽不无批评,但对其提倡以新方法来重估中国传统学问仍表认同。不过到了1930年代的《现代中国文学史》那里,钱基博便讥胡适为“武谲”:“武谲则尚诈取、贵诡获,人情莫不厌艰巨而乐轻易,畏陈编而嗜新说,使得略披序录,便膺整理之荣,才握管觚,即遂发挥之快,其幸成未尝不可乐,而不知见小欲速,中于心术,陷溺既深,终无自拔之一日也。”30基本上全盘否定了胡适的学术成绩。而从钱基博对于胡适态度之变迁,可以窥见近代中国学术史上新旧之争的日趋激烈。
不过在《语体文范》里面,钱基博主要还是对胡适的文章本身进行品评。他引用汉代孔安国的说法——“序者,所以序作者之意”,來评价胡适的这篇导言。在他看来,此文“洋洋洒洒,差不多写了一万多字。然而有条有理,说来头头是道,真可称得‘言有序了”31。随后又引用韩愈“文从字顺各识职”的观点,衡量出“胡先生这篇文章,真正周密极了”32。这样一来,虽然胡适文章可以称得上佳作,但是其所以“佳”者,仍然得依据古人所定下的标准。这对于主张对文言文全盘否定的胡适而言,可以说是一种很含蓄的反讽。
早在晚清之时,面对世变日亟,章太炎就认识到中国所固有的文字数量日减,而现代文明所需的新名词又日盛一日。因此他担忧“今自与异域互市,械器日更,志念之新者日众,尤暧暧以二千名与夫六万言者相角,其疐便既相万,及缘傅以译,而其道大穷”33。而到了新文化运动时期,提倡更具“现代性”的白话文,可供选择的词汇遂更存在着不足。然而在胡适看来,此实不足为虑。他设想:“我们尽可努力去做白话的文学。我们可尽量采用《水浒》、《西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的白话;有不合今日的用的,便不用他;又不够用的便用今日的白话来补助;有不得不用文言的,便用文言来补助。这样做去,绝不愁文字不够用。”34不过在钱基博看来,既然胡适特别强调《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里面除去所引用的古书,其余文字“全用白话”,并且所谓“白话”,就是指白话文提倡者们所憧憬的“文言合一”的形式,那么在写作之时依然难舍文言,则所谓“白话文”者,就难免要打上几分折扣。基于此,钱基博指出:“胡先生这部书,和这篇导言,不但‘引用古书,‘还用原文的文言,就是胡先生自己发表意见,也着实带着文言的色彩。有些是胡先生自己的文言功夫,从前做得过深,‘之、‘乎、‘者、‘也的习惯成自然了,一时改不过来。然而也有些竟是不能用白话写出来,不能不夹着文言。所以不但胡先生如此,现在大名鼎鼎的几个提倡白话的文家,我读他的文章,几乎无一不如此。所以‘文言一致,还是一句话,要真实做到,却是难!难!”35虽然钱基博的批评,在笔者看来,稍有“深文周纳”之嫌,不过他所指出的却是白话文提倡者们所存在的一个弊病——提倡之时口号喊尽,不惜频下重语,但在实践上,却难以与自己所悬设的境界尽相符合。
新文化运动的另一位主将陈独秀的文章,被钱基博置于“书信类”的第一篇。陈氏在文章里谈到画家要发挥天才,画自己的画,不落于古人的窠臼。对此钱基博评论:“这几句话,是一篇的骨子,也是新文艺的命脉。这种精神,狠该敬佩。”可见他对于新文化运动中的个性解放思潮是持赞同态度的。此外,陈独秀还鼓励画家在创作中应该采取“写实主义”。钱基博对此进而引申,认为评价文章,也应注重写实。只是在他看来,“从来中国的文章家,也不是没有发见‘写实主义的。”36随后,他便引用刘知几、章学诚、曾国藩的言论,来证明中国古代文论里对于文学创作中应注重写实,早已有所论述。因此,“文章重在写实,不重‘仿古。从来中国的文章家,也是看到,不过没有标出‘写实主义四字罢了。”37照此论断,则陈独秀提倡“写实主义”,固然很好,堪称卓见,但是他的这种观点,却是古已有之。白话文写作中所应注意的方面,古人在对文言文进行批评之时已有充分的论及了。
钱基博在《语体文范》的文章批评部分所表现出来的另一个特点,就是通过对所选文章之内容进行评价,显示出在他眼中白话文在实践上所存在着的各种困境。“议论类”所收录的第二篇文章,为周澂与潘渊合撰的《怎样去教授国文》。在文中作者非常自信的认为教授国文的最好方法就是“改用白话”。对此,钱基博质疑道:“然而‘白话文究竟是否比‘文言容易使用?教授上能减少几许困难?正在试验中,未容武断得。恐怕现在未使用‘白话文教授的时候,觉得‘白话文教授便利。一到真正使用‘白话文教授,又能发现‘文言教授比较容易的处所,亦未可知。”38在文末“批评的意见”里面,钱基博就作者所言一用白话,便可立即教授好国文的观点从四个方面进行了质疑。首先,改用白话文教学,所能提供给学生们的“模范文”,在当时的境况下,除了古代的“语录”和“小说”,几无其他选择。而这两类书在内容上充斥着陈腐与奸邪,让学生们去阅读,非但不能练习白话文,反倒会堕人心术。其次,改用白话文教学,并未见得就能立刻解决学生作文的困难。复次,中国古文,数千年沿袭至今,虽然文法也不易讲解,但留下了许多讲授的经验与可供参考的书籍。而改用白话,各种“语法”与“变例”,反倒让教师难以适从。最后,学生们能找到的白话文书籍非常稀少,因此想通过让学生广泛阅读来提高白话文的写作能力,在实践上根本不易做到。基于以上的分析,钱基博指出:“‘文字革新这个问题,不是靠几个大学学者,一厢情愿的‘放言高论,可以成功。还要靠我们中学以下的多数国文教员,实施国文教授的人,实地的实验,虚心的商榷,或许有些希望。我们也不要学他们大学学者,大言不惭,一味的武断。须晓得他们大学学者,学阀狠高。虽然竖着一块‘平民文学的招牌,做一个‘护身符,与主义不同的人宣战,然而他们大学学者的地位,天然与普通一般平民是不切近的。主张的适合不适合,普通一般平民是不去留心的,由他‘横七竖八的说去罢了。如果我们也紧跟着‘横七竖八的去说,普通一般平民,便不肯容恕我们。”39如果对于新文化运动的来龙去脉稍有了解,那么此处所言的“大学教授”“学阀”,所暗指者,不言而喻。
陈独秀在1917年回复方孝嶽的来信时,认为:“白话文学之推行,有三要件:首当有比较的统一之国语;其次则须创造国语文典;再其次国之闻人多以国语著书立说。兹事匪易,本未可一蹴而就。”40在这里,他似乎意识到了中国广土众民,各地方言有异,若要真的做到“文言一致”,则不同地域的民众之间碍难沟通。不过这个问题在胡适那里,同样并不难解决。他认为:“现在做文章,没有标准的国语,但有能达意的词句,都可选用。如‘像煞有介事的意思,除了吴语,别无他种说法。正如‘袈裟、‘刹那、‘辟克匿克等外国名词,没有别种说法,也不妨选用,何况本国的方言呢?”41言下之意,只要能达意,各类词语均可广泛吸纳,久而久之,“有了国语的文学,自然有国语。”42与此不同,傅斯年则强调“将来制定标准国语,宜避殊方所用之习语成辞。”而现行“官话”的优点,也正在于“绝少固定之习语成辞掺杂其间”43。可见,对此问题,在白话文的提倡者中间,并未达成共识。
《语体文范》中所收录蔡元培所撰的《国文之将来》,同样也是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他认为白话文与文言文的竞争中,前者一定会获胜。所以借着所写的白话文来统一各地方言,并用读音统一会所定下的注音字母来发音,便不会造成因方言不同而产生的种种弊端。钱基博在这篇文章后面的“批评的意见”里面,针对以上关于这一问题的讨论,阐述了他自己的观点。
依钱基博之见,中国古人之所以使用文言,就是有意与口说之词相分离,这样不同地域里操不同方言的人,便可通过一致的书面文字来进行交流。况且中国古文,并非像西方的拉丁文、希腊文那样使用的人绝少。在中国社会里“看得懂白话文的,就能看得懂文言”44,因此不能说文言文是“死文字”。此外,蔡元培等人所提倡的白话,表面上声称是一种公用的普通话,但是“骨子里还是用政治势力集中的北京话,来统一南北。据我们南方人的眼光,却不道白话是用北人的话,来传达南人的意思,还是间接的”。“这个白话文,我们南省人做,如果照我们说惯的话写去,言文是一致的了,然而国语不能统一。倘使合着北方的话法做,‘国语统一这个目的或者是能达到;然而我们南省人看,还是文自文,言自言。”45在这里,籍贯江苏无锡的钱基博道出了所谓白话文的推行,本质上是一种政治上、文化上强势话语权的扩张,即认准北京一带的方言为“官话”,以此推行于全国,使得非北京话地区的民众被迫接受以北方话为“国语”。因此他反问:“要把变相的北話来一致言文,那么我们大多数不通北话的南省人,岂不屏斥在言文一致以外么?”46可以看到,钱基博其实并不反对白话文,只是对于用政治、文化中心的方言来作为标准的“国语”这种略带“文化霸权”的做法深表不满。所以他劝告“大学里几个鼎鼎大名很热心研究的学者”,眼光须放远,“不要局在北京一个城圈子里”47。而他曾经鼓励学生去搜集本地的里谚和歌谣,用意也就在于要使白话文真正与本地的口语接轨,这样才是名副其实的“文言合一”。
三
白话文的提倡,在当时是新文化运动诸多项目中最受人们关注者48。而因评价文言与白话所引起的争论也是非常激烈。在这样的时代氛围里,钱基博编撰《语体文范》,切实的对白话文的利病进行了一番研究,这种心态,在当时新旧之争日渐激烈的学术界,不得不说是难能可贵。正如他此书出版之后与裘廷梁的信中谈到的,自己彼时的学术见解“不但不是现在一般‘抱残守缺的国粹先生们所能梦见,也与康南海、章太炎和胡适之许多新国故家的阐发不同”49。在这本书里面,钱基博在衡鉴所选的白话文时,有意将其与中国古代的古文传统相联系,稀释了一二趋新之士所宣称的将白话文与文言文一刀两断的极端心态,也有意让人们认识到学习白话文时不能偏废对于古代文学传统的掌握,其针砭之意,至为明显。此外,他长期在中學任教,对于国文教学有着许多经验与体会,所以在评价白话文时,着眼于从实践的角度讨论白话文的可行性,提出了许多实际操作中存在着的困难。并且他意识到了白话文的推行,其实也是一种“文化霸权”,因而主张尊重乡土方言的特性,这种思考方式,置诸现代国语运动史,也值得引起人们的深思。只是自新文化运动以来,白话文的地位扶摇直上,钱基博的凿凿之言,也很快就成了陈言刍狗。倒是为《语体文范》作序的恽树玨所忧虑的如此弃文言如敝屣,会造成之后的中国人“能读西书,不能读中国书”,自今日观之,大概越来越要成为事实了。■
【注释】
①陈独秀:《文学革命论》,见任建树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1卷,289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②陈独秀:《再答胡适之》,见任建树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1卷,538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③胡适:《中国新文学运动小史》,见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第1册,128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④傅宏星:《钱基博年谱》,128页,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⑤穆士达、马玉铭:《钱基博著〈现代中国文学史〉》,见桑兵等编《近代中国学术批评》,400页,中华书局2008年版。
⑥这本书直到最近,才由傅宏星先生整理之后,由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于2012年重新再版。笔者所使用的,即为此一版本。
⑦傅宏星:《钱基博年谱》,155页,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⑧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序例》,见《曾文正公全集》,第10卷,1页,中国书店2011年版。
⑨胡适:《中国新文学运动小史》,见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第1册,144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⑩胡适:《〈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序》,见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第4册,597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11钱基博:《语体文范》,见傅宏星主编《钱基博集·文范四种》,156页,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12钱基博:《语体文范》,见傅宏星主编《钱基博集·文范四种》,137—138页,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13陈以爱:《中国现代学术研究机构的兴起——以北大研究所国学门为中心的探讨》,240页,江西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14钱基博:《语体文范》,见傅宏星主编《钱基博集·文范四种》,133页,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15钱基博:《语体文范》,见傅宏星主编《钱基博集·文范四种》,134页,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16钱基博:《语体文范》,见傅宏星主编《钱基博集·文范四种》,133页,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17胡适:《答黄觉僧君》,见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第2册,90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18钱玄同:《文学革新杂谈》,见《钱玄同文集》,第1册,159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19陈子展:《中国近代文学之变迁》,174页,上海书店出版社1982年影印版。
20陈独秀:《文学革命论》,见任建树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1卷,291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21傅斯年:《文学革新申义》,见欧阳哲生编《傅斯年全集》,第1卷,11页,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22钱基博:《语体文范》,见傅宏星主编《钱基博集·文范四种》,134页,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23钱基博:《语体文范》,见傅宏星主编《钱基博集·文范四种》,194—195页,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24恽树玨:《序》,见傅宏星主编《钱基博集·文范四种》,131页,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25钱基博:《语体文范》,见傅宏星主编《钱基博集·文范四种》,148页,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26钱基博:《语体文范》,见傅宏星主编《钱基博集·文范四种》,149页,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27胡适:《致彭学沛》(1927年),见耿云志、欧阳哲生编《胡适书信集》,上册,395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
28钱基博:《语体文范》,见傅宏星主编《钱基博集·文范四种》,172页,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29钱基博:《国学必读》,7页,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30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401页,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年版。
31钱基博:《语体文范》,见傅宏星主编《钱基博集·文范四种》,172页,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32钱基博:《语体文范》,见傅宏星主编《钱基博集·文范四种》,174页,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33章太炎:《訄书(初刻本)订文》,见《章太炎全集》,47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34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见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第2册,48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35钱基博:《语体文范》,见傅宏星主编《钱基博集·文范四种》,173页,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36钱基博:《语体文范》,见傅宏星主编《钱基博集·文范四种》,192—193页,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37钱基博:《语体文范》,见傅宏星主编《钱基博集·文范四种》,193页,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38钱基博:《语体文范》,见傅宏星主编《钱基博集·文范四种》,149页,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39钱基博:《语体文范》,见傅宏星主编《钱基博集·文范四种》,156页,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40陈独秀:《答方孝嶽》,见任建树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1卷,330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41胡适:《答汪懋祖》,见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第2册,65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42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见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第2册,47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43傅斯年:《文言合一草议》,见欧阳哲生编《傅斯年全集》,第1卷,19页,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44钱基博:《语体文范》,见傅宏星主编《钱基博集·文范四种》,189页,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45钱基博:《语体文范》,见傅宏星主编《钱基博集·文范四种》,189页,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46钱基博:《语体文范》,见傅宏星主编《钱基博集·文范四种》,190页,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47钱基博:《语体文范》,见傅宏星主编《钱基博集·文范四种》,191页,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48王奇生:《新文化是如何“运动”起来的》,见《革命与反革命:社会文化视野下的民国政治》,34—37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
49傅宏星:《钱基博年谱》,128页,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