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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院本遗存追索

2014-04-29赵兴勤

寻根 2014年5期
关键词:杂剧

赵兴勤

《南村辍耕录》所著录的700多种“院本名目”,多已不传。近几十年来,经过不少戏曲研究者的努力,对金院本的残存陆续有所发现,取得了令人注目的成绩。胡忌的《宋金杂剧考》作为这一领域研究的重要著作,在院本钩沉方面有不少创获。他的即剧寻剧、借剧证剧的研究思路,即从后出之剧作寻找金院本残存之印迹,以后世剧作中穿插表演之小戏(亦即“戏中戏”),证明院本的存在,影响不少研究者。后来,几乎所有试图在院本钩沉方面做点实际工作的研究者,所遵循的思路和研究方法,大都如此。

当然,胡氏之研究思路,又明显受到王国维的启发。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中称:

元人杂剧之外,尚有院本。《辍耕录》云:“国朝杂剧院本,分而为二。”盖杂剧为元人所创,而院本则金源之遗,然元人犹有作之者。《录鬼簿》(卷下)云“屈英甫名彦英,编《一百二十行》即《看钱奴》院本”是也。元人院本,今无存者,故其体例如何,全不可考。唯明周宪王《吕洞宾花月神仙会》杂剧中,有院本一段。此段系宪王自撰,或剪裁金元旧院本充之,虽不可知,然其结构简易,与北剧南戏,均截然不同。故作元院本观可,即金人院本,亦即此而可想象矣。

其实,几十年前,叶德均也指出,“元明杂剧常有插演院本之事,若《西厢记》第三本第四折及《降桑椹》第二折均插入《双斗医》院本;朱有墩《吕洞宾花月神仙会》第二折插入《长寿仙献香添寿》院本;《李亚仙花酒曲江池》第五折有《祖先变驴》《塔行十里》《口不干净》院本三种;《捣搜判官乔断鬼》第二折有关医人之院本。其插演最多者,则为刘兑《娇红记》,全剧八折,演院本之处即有七次:(一)第一折有:‘院本上开,下,杂剧上。(二)第二折:‘院本行着《说仙法》上。(三)第三折:‘院本付外口下。(四)第四折:‘院本《店小二哥》上。(五)第六折:‘院本《乾打手》上。(六)第七折:‘院本《黄丸儿》上。(七)第七折:‘申纶引院本《师婆旦》上。而《黄丸儿》院本适亦插演其中。凡院本之插入杂剧者,必与剧情有关”。叶氏又或受郑振铎等人启发,从元人吴昌龄《张天师断风花雪月》里,钩稽出“黄丸儿院本”。所采取的方法,也是以剧证古。

胡忌循此思路,分别从朱有墩《曲江池》杂剧中找出“酒色财气院本”,从李文蔚《圯桥进履》杂剧中觅得“清闲真道本”,从无名氏“飞刀对箭”中摘出“针儿线院本”,从“张协状元”中稽出“邦老家门”,其他还有“唱尾声”“果子名”诸名目,也在古代剧作中找出了相对应的资料,为我们认识金院本的基本形态提供了资料依据,从而拓宽了研究思路。

江巨荣《宋金杂剧在南戏和明传奇中的遗存》一文,从相应的古代剧目中,考得《千字文》《针儿线》《双斗医》《大夫家门》《幞头线》《渔樵问话》以及果品名、蔬菜名、吃食名等院本遗文,丰富了这一课题的研究。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薛瑞兆《宋金戏剧史稿》,以相当大的篇幅,从《刘夫人庆赏王侯宴》等20余种古典剧作中,梳理出30多种各种形式的院本,为近年来在院本钩沉方面用力最勤者。近年来,笔者在宋金杂剧考索方面也进行了一些尝试,不断有所感悟。在这里,且将所得列举如下:

1.“邦老家门”

“院本名目”中“打略拴搐”有“邦老家门”。王国维《古剧脚色考》谓:“邦老之名,见于元人《黄梁梦》《合汗衫》《硃砂担》诸剧,皆杀人贼。”“家门”,是对角色性质的认定。而“邦老家门”,在《张协状元》中能寻觅其遗迹。如第八出五矶山强人(丑扮)之口白:

但自家不务农桑,不忻砍伐。嫌杀拽犁使耙,懒能负重担轻。又要赌钱,专欣吃酒。别无运智,风高时放火烧山,欲逞难容,月黑夜偷牛过水。贩私盐,卖私茶,是我时常道业;剥人牛,杀人犬,是我逐日营生。一条扁担,敌得塞幕里官兵;一柄朴刀,敢杀当巡底弓手。假使官程担仗,结队火劫了均分;纵饶挑贩客家,独自个担来做己有。没道路放七五只猎犬,生擒底是麋鹿猱獐;有采时捉一两个大虫,且落得做袍植脑。林浪里假装做猛兽,山径上潜等着客人。今日天寒,图个大帐。懦弱底与它几下刀背,顽滑底与它一顿铁查。十头罗刹不相饶,八臂哪吒浑不怕。教你会使天上无穷计,难免目前眼下忧。

南戏因产生年代早,杂糅诸宫调、说话技艺、院本入戏的痕迹比较明显。如《宦门子弟错立身》第十二出,叙宦门子弟完颜寿马弃家出走,寻得王金榜戏班后,与班主的一段对话:

(末白)“你会甚杂剧?”(生唱)【鬼三台】我做《殊砂担浮沤记》;《关大王单刀会》;做《管宁割席》破体儿;《相府院》扮张飞;《三夺槊》扮尉迟敬德;做《陈驴儿风雪包待制》;吃推勘《柳成错背妻》;要扮宰相做《伊尹扶汤》;学子弟做《螺蛳末泥》。(末白)不嫁做杂剧的,只嫁个做院本的。(生唱)【调笑令】我这爨体,不查梨,格样,全学贾校尉。趋抢嘴脸天生会,偏宜抹土搽灰。打一声哨子响半日,一会道牙牙小来来胡为。(末白)你会做甚么院本?(生唱)【圣乐王】更做《四不知》;《双斗医》;更做《风流浪子两相宜》;黄鲁直;《打得底》;《马明王村里会佳期》;更做《搬运太湖石》。

杂剧及院本名目,竟然嵌入了戏文的唱词,可见院本对南戏的渗透。南戏在发展过程中,有意识地借鉴相邻艺术成果,吸收院本中“家门”入戏,则是可能之事。

2.“说古棒”

“院本名目”中“拴搐艳段”有“说古棒”一目,亦可在《张协状元》中寻得此剧。第八出叙强人与路人对话并开打:

(净白)我物事到强人来劫去,你自放心!我使几路棒与你看。(末)愿闻。(净使棒介)这个山上棒,这个山下棒,这个船上棒,这个水底棒。这个你吃底。(末)甚棒?(净)地,地头棒。(末)甚罪过!(净)棒来与它使棒,枪来与他刺枪。有路上枪,马上枪,海船上枪。如何使棒?有南棒,南北棒,有大开门,有小开门。贼若来时,我便关了门。(末)且是稳当。(净)棒,更有山东棒,有草棒。我是徽州婺源县祠山广德军枪棒部署,四山五岳刺枪使棒有名人。(末)只怕你说得一丈。(净)我怕谁!

(丑走出唱)唯!不得要去。

(末)尉迟间着单雄信。(净)来!你唤做劫贼。

(末)莫要道着。(丑叫)林浪里五十个大汉,不得出来,我独自一个奈何它!

(末)好一对儿。(净)你要对付谁?(丑)对付你!你来抵敌我。(净)你来劫我物事。(末)我也知得。(丑)你要好时,留下金珠买路,我便饶你去。(净)你抵得我一条棒过时,便把与你去。(丑)莫要走!(净)我不走。一个来我不怕你!(丑)两个来我也不怕你!(净)三个来我也不怕你!(丑)四个来我也不怕你!(净)五个来我也不怕你!(末)都说得一合。(净)要打是便打。(丑)这里狭,且打短棒。(净丑呆立)(末)客怎地不动?惭愧,我且担担走了。(丑)猜你那里去。(末)却又会说叫。(丑)我思量枪法。(净)我思量棒法。(末)得了!孙子。(净丑打)(有介)(净倒)告壮士,乞条性命!(丑打)(末告)乞留性命!(丑)你也胆大!它要来抵敌我!我把你担仗去,略略地高声,我便杀了你!经过此山者,分明是你灾。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丑下)(净在地唤)(末)客长,你相俣!(净)挨也!相救。(末)好!你说一和,大开门都使不得!(净)我只会使雷棒。(末)又骨自说。苦!两人查裹都把去了。(净)查裹由闲,可惜一条短棒。(末)随身之宝。你且起来。因此处叙及山上棒、山下棒、船上棒、地头棒、南棒、南北棒、雷棒、山东棒、草棒、短棒、使棒、棒法、一条棒等名目,且与前人尉迟恭、单雄信相勾连,比较切合“说古棒”之要求。又因其为“艳段”,体制比较短小,故此处之演出,很可能是“说古棒”院本的插入。

3.“合房酸”

“院本名目”中“诸杂大小院本”有“合房酸”之剧目,同样在南戏剧目中寻得其遗存。《吕蒙正风雪破窑记》虽说是明人改本,但有些情节内容或当是由宋、元人剧作承继而来。徐渭《南词叙录》“宋元旧篇”,即著录有《吕蒙正破窑记》。明改本《破窑记》“破窑居止”叙吕蒙正夫妇初婚,入居破窑,谓:

(生白)小姐,如今来到我家中。(旦)怎的不见房子?(生)这里下不是房子?(旦)这个门怎么这等低小?(生)外面虽小,里面极是宽大。(旦)这等我进去。(进入介)呀,这是什么庙门,撞了我一下头?(生)初到我家,讲些好话。如今要改过。(旦)改做甚么门?也罢。你是读书之人,就改做龙门。(生)如此却好。你不晓得,我这叫做礼门。但是读书道中朋友到此讲学,一个三鞠躬,才不会撞了头。我教你鞠躬,头再低些。二鞠躬,三鞠躬,进礼门才不会撞头。我要你学我一样。(旦如前会科)怎么这等里面黑洞洞?(生)我还有窗门下不曾开。(开介)(旦惊介)秀才,这个泥会压下,我走出去罢。(生)那是做成的,不会压下来。你放大胆些。(旦)果然是好,不会压下来。恭喜到你家,可待我吟诗一首。(诗)团围都是壁,四处没风来。有朝归寿呵,不用买棺材。(生科范)你初到我家,谓些好话,要改过。(旦)有朝身荣贵,改作栋梁材。(生)好好。(诗)平生爱住土砖房,就地开来不用梁。记得古人诗一句,安居不用架高堂。(旦)秀才,拿个桌子我坐坐,我脚也站疼了。(生指石墩介)那两个不是桌子?(旦)那是个石头,怎么坐得?(生)我这个叫做温凉宝石。你不晓得,到冬天来放两个草墩在上,坐下去就温暖。到夏天把这两个草墩去了,就凉快。你试坐坐,看凉快不凉快。(旦)秀才,果然凉快。我如今独饥了,你的锅灶在那里?我要讨饭吃。(生指瓦罐介)那个不是锅灶?(旦)那是个茶罐,怎么煮得饭吃?(生)茶便是茶罐。极是便得紧。先煮一罐,凭任小姐先吃也好,卑人先吃也好。(旦)床铺在那里?(生指稻草介)这便是床铺。(旦)那是些乱稻草,怎么睡得?(生)我这个是龙须草,小姐今日来,极是便了。把你短衣服开在里下当席子,后将卑人长衫当被。(旦)你不要穿?(生)日间当蓝衫,夜里当被单。(旦出窑背哭科)

写夫妻合房,别有情趣。明明是瓦窑中简陋之门,却偏偏称之为“礼门”,本为门极低矮,须躬身始能进,却说进礼门应三鞠躬,窑中座位为冰冷石头,又戏称之“温凉宝石”,将地上供睡眠所铺稻草,名之日“龙须草”,还动辄吟诗以叙述窑中景况,以至于在合房之初,爆出种种笑料,话语间带有书生之酸气。王国维《古剧脚色考》释曰:

细酸始见元曲,前单称酸。宋官本杂剧之《急慢酸》,金院本名目之《合房酸》等是也。胡氏《笔丛》(卷四十)云:世谓秀才为措大,元人以秀才为细酸,《倩女离魂》首折,末扮细酸为王文举是也。今臧刻《倩女离魂》无细酸字,当经明人删改。余所见明周宪王

《张天师明断辰勾月》杂剧,犹有末扮细酸上云云,则明初犹用此语矣。

此处则论及《合房酸》。《合房酸》或即敷衍吕蒙正事。

[本文为2011年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中国早期戏曲生成史论”(11FZW004)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江苏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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