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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毅·缪塞·拉马丁……

2014-04-29杨建民

世界文化 2014年5期
关键词:陈毅马丁诗人

杨建民

陈毅是中国共产党的一名重要将领,可在他的青年时期,却对文艺有过一段热狂的追求。除去写作散文、诗歌、小说,他还对法国的两位重要诗人——缪塞、 拉马丁,进行过一番介绍甚至翻译。这些内容,大都散佚在当年的报刊中间。因为偶尔的机缘,笔者在翻阅这些近百年前的发黄报纸时,陆续读到了这些介绍文章及翻译作品。这里试着记述出来,作为中西文化交流的一个证明。

1919年,18岁的陈毅考取了四川留法勤工俭学官费。来到巴黎后,陈毅与一同考取的胞兄陈孟熙一道,先被安排到蒙达尼公学法文补习班学习。当时同在一班学习的,还有湖南籍的蔡和森等。补习班课程有语法、会话,还讲解法国文学作品。在这里,陈毅得以较广泛地阅读到法国近现代各类作品。这其中,法国浪漫派的气息对陈毅有很大的吸引力。后来在工厂做活时,有了一些收入,陈毅下工后仍努力补习法文,大量阅读文艺作品,甚至想以此为出路,将来去读个文学博士……这些,为其以后的译介文学活动打下了良好基础。

1921年,陈毅回到国内,开始从事革命活动。1923年到北京,再进中法大学文科班读书。在这里,一个偶尔的机缘,使得陈毅有了一段译介和创作文艺作品的经历。1924年秋天,陈毅与好友金满城,结识了《晨报》副刊《文学旬刊》编辑,文学研究会发起人之一的王统照。王统照见二人均有留学背景,对文艺有很好的修养,便诚恳地鼓励他们为自己所编辑的副刊写稿:“我的铺子一切都要的。”(见《陈毅年谱》64页,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版)

可陈毅当时忙于革命,很难有时间为王统照写稿。直到后来受到一次刺激,才激发了他的写作热情。这年年底,陈毅好友金满城翻译了法国作家法郎士的一部《友人之书》,通过王统照等的介绍,以200元价格卖给了北新书局。这200元在当时,几乎是一笔巨款。它不仅可以维持自己生活,还能对贫苦的家庭有所照顾,基于此,陈毅很快进入到创作和翻译介绍的高潮之中。

陈毅最早翻译的,是法国著名浪漫主义诗人缪塞的作品。1836年,缪塞发表了一部长篇小说《世纪儿忏悔录》。在这部作品中,缪塞描写了一个叫奥克塔夫的青年,发现自己的情妇和一个挚友欺骗了他之后,在放荡的生活里,理想和前途被恶浊、沉闷时代葬送,“过去的一切不复存在,未来的一切虚无缥缈”。这种无可名状的苦恼,后世称为“世纪病”。这部作品揭示、描摹了这一时段青年的共通心情,因而产生了很大反响。1925年1、2月间,陈毅节译了这部作品中第二部第一章,并评价说缪塞的文学成就就在于“他那能以全灵魂在纸上颤动的诗篇”。“我爱他能用口语随便地将他的情绪、痛楚和灵魂原封原样写出。”这一节译,后来陈毅以《忏悔录:终天遗恨》在报刊上发表出来。

4月15日,陈毅又翻译出缪塞所记叙的《德国的民间传说·汪比克氏弟兄》一篇。虽然标明“民间传说”,可故事内核却充满着浪漫主义的青春气息:汪比克氏弟兄,是距离莱茵河不远一座小城的两个精巧的雕刻匠。他们俩几乎每天晚上都到一个正直的老银匠家去闲坐。他们之间,话虽然不多,可脾胃相投,友谊是十分深厚的。一天,老银匠的女儿从修道院毕业回家了。她的青春,一下子击中了这对雕刻匠兄弟。父亲只好让女儿自己选择能做她丈夫的人。结果,老大被选中。从此,自然的,兄弟间彻底无法相处。在一次郊游中,两兄弟只好以刀来解决问题。经过许久的争斗,两人均身负重伤,最后彼此相拥抱着“断了气息”。这个故事,有着德国故事的沉郁,同时又有法国文学的青春浪漫。诗人缪塞不过借传说的外壳,充填了自己对爱情的向往心情。此时的青年陈毅,把这样一个似乎算不上缪塞重要作品的“传说”翻译过来,应该有自己对爱情的理解在其中吧。

文章发表很快。4月15日翻译,4月21、22日便连续两日在《晨报》副刊登了出来。译者署名“曲秋”。这是当时陈毅使用多次的笔名。看来,王统照的确是欣赏陈毅的文学能力和热情的。当月20日,受前一篇文章被报刊接受的鼓舞,陈毅又翻译出缪塞的两首诗《歌》《愁》,并写出一篇译后“附白”。这两首诗,是缪塞的优秀之作,陈毅翻译得也相当出色。《歌》:

当娇媚的希望,/挈着我们的手腕经过,/只见她展翅飞扬,/还回头含着微笑。

人去何处?只随着心之所向。/虽燕儿游于和风,/也不及这般轻快,/像人们追随着他的想象。

唉,飘荡着邪魔女呀!/你只顾你自己的路么?/难道要苍迈的命运老人,/才配有这样一个年轻的情侣!

在诗后“附白”中,陈毅先对诗人缪塞作了一点介绍:“米塞(按:当时译名)为法国浪漫派有名的诗人。他的生活完全在醇酒妇人中度过。沉湎酒色的痛苦造成了他的精妙的诗歌。他的任性殉情的历史,颇令不少人羡慕。莫泊桑年轻时曾想学他。他的诗恰可用美妙凄清四个字来形容。他的诗并不宏伟奇特,只凭着感情在纸上的幽咽,就可博得读者的同情,他的著述都是随意着笔,却足见他的不朽的天才。”对于这首《歌》,陈毅认为:“他说希望是一个不易捉住的东西,是极容易消逝的。可恨的是消逝了还要回头微笑。这一点留恋便成为我们痛苦的根源。”(《米塞诗二首》及译后“附白”见 《晨报》副刊《文学旬刊》1925年4月25日,译者署名“曲秋”)

第二首《愁》亦不长,因一般读者所见不易,兹照录:

我失掉我的勇力和生趣了。/我失掉我的朋友和快活了。/即那使我自信有天才的骄矜,/我也将他失掉了。

我曾倾服过真理,/我以为它可以做一个朋友。/待我刚一了解它时,/我又将它厌弃了。

虽然真理能够永存,/只从它那里回来的人们,/在世上,/依然全不觉醒。

若上帝发言,/便应回答他:/在世上我能享的唯一的幸福,/便是能有几回痛哭。

对此诗陈毅的评价是:“第二者咏叹的是愁闷,便是吾国现在青年朋友们经常感受到的愁闷。比如做事无勇,活着无趣,仿佛天地之大竟无一处可以立足。往年自负的雄心失掉了,而前途的希望更是渺若云烟。这时上帝的威权不能为力,哲学的理智也格格不能相入。米塞说,在这时的唯一幸福便是能有几回痛哭,可以尽一尽伤悲情怀。”说到这里,陈毅由诗生发开去:“但是我们的青年朋友呢?我们的青年朋友大半是:

血已枯了!/泪已干了!/心弦已断,连话也说不出了!

这样悲哀的程度,比米塞还胜十分,这是什么原因呢?”(见译后“附白”)

陈毅当时周围也是一群如他一样的热血青年,他当然能理会他们的感受,他们的精神状态。这是他翻译缪塞的诗歌来发抒感叹,质疑时代的原因吧。

通过“附白”,我们可以看出,陈毅对缪塞的诗,阅读是较为全面,领略也颇为深挚,所以他能够对这两首诗作出公允评价:“上面两首诗是他的名作,略略可以代表他一生忧郁颓废的气质。”这当然也是陈毅翻译、介绍它们的理由。

缪塞之外,另一个引起陈毅较多注意的是拉马丁。拉马丁也是法国浪漫主义诗人。不过介绍的时候,人们往往在前面加上“消极”的字眼。1820年,拉马丁出版了自己的诗集《沉思集》(陈毅等当时译为《默想集》,似乎更符合作品的本来面貌)。这部作品,常常从自然景致或人物入手,悲叹时光和生命的转瞬即逝;描写人们无法与命运抗争,寻找不到幸福的永恒孤独感……这些,与许多中国青年此时的感受彼此相应,所以引起了陈毅的关注。

当然,引起陈毅关注拉马丁,还有一个缘由。陈毅当时的朋友金满城,对拉马丁十分喜爱。早在当年3月,金满城就写出《默想的拉马丁》一文,对这位法国诗人作了全面介绍。此文分三期发表于《晨报》副刊。拉马丁的诗作,由此引起了陈毅的注意。大约在5月份,陈毅在阅读这部《沉思集》时,随手翻译出其中一首短诗:《在母亲旧屋的门前》:

在旧屋的周围,/老葡萄的枝儿密布,/它那金色的颗粒,/引飞鸟窗前来去,/我母亲伸出她的素手,/去折取甘蜜的葡萄,/孩儿们将啜后的剩枝/掷送给在天的飞鸟,鸟飞何处,阿母亡故!/门前的冬草迷路,/老葡萄也凋悴了,/我阿!我在这儿落泪回顾!/这便是葡萄藤,交织着/我幼年的回忆,/给我灵魂以深思,/还得要牵挂人一直到死!

这首诗发表在1925年7月7日的《晨报》副刊。署名“曲秋试译”。该诗写作及翻译都相当出色,就在今天我们仍能为其中弥散的思念之情打动。陈毅之所以翻译它,显然也是勾引起他对母亲的怀想和对家乡的眷念。除去翻译出这首小诗,在一个雨夜,陈毅阅读此诗集入迷,心有所感,他忍不住以诗论诗,写出一首《夜雨读法国诗人拉马丁林的默想集》来(按:拉马丁林为当时译名):

望不到的春雨,/今番来了。/我心灵的积尘,/仿佛被冲得干净了。/要不是日已昏,夜正冥;/我将去在西山绝顶,/看这幅水墨画图里,/——落红阵阵!

瓦角吼。/树梢鸣。/一阵雷音,来自天庭。/绵绵的火伞扯了。/空山透明,莫不是指给我,/上天的路径。

阅读诗人之诗,也激活了陈毅的诗情。他的这番精彩的自然景观描写,显然是给阅读拉马丁诗歌的深切内涵铺路。

一盏灯,/一卷诗。/屋小,/人静,/我低徊幽唱,/晤对着法国诗人。/多情的拉马丁林哟!/可怜你,苦恼一生!

我忧爱你的忧郁,/我爱你的心情,/你难忘你的慈亲,/和你那早丧的爱人。/这便是你创作的根原,/感泫了我们后生!

夜雨呀!/请莫停。/我要借你的情调,/领略这千古的诗心!

虽然诗中的一些字句与今天使用略有不同,可内中包含的青春敏感的情绪,人们可以轻易地读出。陈毅之所以翻译出诗人的作品,是因为“你难忘你的慈亲,和你那早丧的爱人……”产生了联想。该诗以“曲秋”名发表于1925年7月5日《晨报》副刊《文学旬刊》。写作的时间署着“5,22,夜于香山。”拉马丁以诗作感动了陈毅,陈毅亦将美好的诗句奉献于诗人《默想集》之前。

1925年9月初,陈毅还翻译了另外一篇文字,即19世纪后半叶法国高蹈派诗人法郎约·哥伯的《失掉了的孩子》。这大约是陈毅这个时期最后一篇译文,所以值得加以介绍。这篇作品,故事情节并不复杂。它写了在圣诞节的前一天,一个有钱的财政官员、下院议员哥特华买了一大堆漂亮的玩具,准备送给自己四岁的儿子乌儿。刚刚到家,就听见儿子丢失的消息。他赶到警察厅,亮出自己身份……还好,孩子很快找到了。儿子走丢了,一位穷人家的孩子带他回到家里。在议员眼里,这家很穷。问清情况,穷人家孩子是一个孤儿,带他的是一个残疾人。生活,不用说很艰窘。可是,这家却尽量让这外来的孩子吃好,睡好,还花有限的钱给这外来的孩子买糖吃,这在这个家庭是奢侈的事。可是,他们并不愿意接受议员钱的报偿。在人性上,他们是富足的。看到此,唤起了议员同情弱者的基本良心。故事仅仅如此便结束了。

故事虽然简单,可经过了革命理论武装及一段革命实践的陈毅,却由这故事看到或者说生发出一番阶级斗争的议论,这倒可以看出革命者的不同眼光。在故事后面,陈毅写出一篇较长的“译后记”。他首先对作者做了一点介绍:“他的盛名,乃由他的诗歌成就。不过他的诗名,并不怎样喧传于富翁贵人们之口,而是永远不没灭于贫苦人民的脑海中。”这是说,作者是更多为下层人写作,所以并不讨好“贵人们”的欢心。

“法朗要·哥伯(按:旧译名)生当19世纪后叶,当着写实主义的狂潮,远追承雨果歌咏世纪,赞颂贫人的仁心,近则追随功特里失提的为人类说话言愁的主张,不以自己的愁苦为意,努力宣泄贫苦人们的情感,努力发现下层人的才德。” 这是说作者的写作思想来源。(该作品及“译后记”连载发表于1925年6月15日、16日、17日的《晨报》副刊。前两天发表原文,17日发表“译后记”)

那么,作者是如何做到为平民写作的呢?陈毅这样介绍:“他在巴黎街上,或附近留心观察,深深地向贫苦人们表同情,他洞察他们的内蕴,领悉了他的情感,他知道他们的痛苦,也知道他们的快乐,他们痛苦诚然可以悲悯,但他们的快乐在愁苦的末世又属难得。这一类的平凡琐碎的事物和情感,他用他那自然的笔致,细腻的谱出,使平民读之,便如自道一般,由此他的诗的艺术化的价值远不如平民化的价值大。”

但是,虽然陈毅翻译了这部作品,介绍了作者的观念,可他对于作者的这些观点,却以为“不可效法”。为何?陈毅感到哥伯的思想不合中国国情:“哥伯的主张何以不合国情呢?我以为我国现在情势,一切怪现象,皆由两个阶级所造成。一方面狠心的压迫,一方面麻木的忍受。”这是用阶级分析的方法来看待文艺作品了。陈毅并没有在此止步。针对这种现状,他以为:“现在反抗的情势略略开始,我认定我们要得到真正自由平等的社会,只有被压迫阶级联合起来打倒那压迫阶级,直切的说,便是自己起来杀敌。用不着去向仇人请愿,用不着去请仇人发恻隐之心,更不应替强权力阶级下麻醉剂。”这几乎是共产主义学说的着力宣扬。

回到作品,陈毅以为:“哥伯的主张,他只知道穷苦人们有长心,有才德,但却不叫穷苦人们起来独立,只叫富翁不要忘记了穷苦人们,至多只叫他们施舍。”显然,陈毅是大不满这种主张的。那么,哥伯思想的缺陷何在?“而哥伯还隐隐奖励穷苦人们廉耻自好的精神,这不对。”陈毅以为:“天赋人权,自己的人权万不能牺牲。资本家们,权力阶级们,利用自己的财力——抢来的赃品,穷人们的血汗——来压迫穷人们。穷人们当然要起来收回权利,在这种使天下为公的目的之下,无论何种手段都可以采取。”这是宣传阶级反抗的观点了。用阶级分析的看法如此,所以陈毅认为哥伯宣传的“如廉洁退让,无非受资产阶级的愚弄而已,所以我说是不对的”。(见《失掉了的孩子》“译后记”)

从翻译作品说,这应该是陈毅这段文学活动的最后一次。以翻译、介绍法国著名诗人缪塞始,中接一位拉马丁,最后以法郎约·哥伯作结,时间虽然不长(前后不到一年),可从这几篇翻译的后记或附白看,陈毅为自己的革命理论及实践影响,思想发生着显明的变化。尤其在《失掉了的孩子》的“译后记”里,陈毅从一篇普通的宣传人道、仁爱的作品,看到了它缺乏革命性,抹杀阶级之间斗争的实质。陈毅的内在精神成熟了,他认清了自己的生命之路。他在此以一篇“译后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之后,便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职业革命家的艰辛而值得为之奉献之路。这一页虽然早已翻过,可它却毕竟是一位革命者的文学活动,对于陈毅的精神成长,是不能缺乏的一环,作用是难以忽视的。笔者通过翻阅当年文献,将此介绍出来,对于人们认识文学和革命的联系,或许有所帮助;对于中西文化间的交流,更提供了一个显明的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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