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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死亡靠近,请你说不(八)

2014-04-29图南

心理与健康 2014年5期
关键词:马头琴乞丐残疾人

图南

(一)

“夜里我又做噩梦了。噩梦惊醒后,我因为恐惧,把手伸在爱人被子里握着她的胳膊才再次睡去。当时爱人迷迷糊糊醒过来,问我怎么了。我说做噩梦了。她问梦到了什么。我说没什么,明天再说吧。”

听我说完,医生问:“第二天你和她讲了吗?”

我回答:“没有。”

医生问:“如果你梦到的是一个有趣的场景,你会对她讲吗?”

我说:“会。我们梦到好玩的事情,都会说给对方听。”

医生说:“好的梦就对她讲,不好的,却把它隐藏起来,没有把它表达出来。不少的人,骨子里有一种想法,不允许自己有失败、沮丧的感觉,这种观念在无形中一直支配着我们。所以,我们平时愿意把积极的、成功的一面展现给人;而当消极的一面,却会有意无意地把它隐藏起来。其实归根结底,是无法接受自己的缺陷。就像面对残疾的时候,有的人可以接纳自己变成残疾人的现实,然而有的人始终怨愤不已。这种发生在残疾人身上的心态,在普通人身上是同样存在的。”

(二)

我们的谈话就此引到了残疾人方面。这些年来,我曾经注意过几个残疾人。

其中一个,是我在1999年见到的。那时我正在某医院实习。有一次,我骑着自行车经过西四路口时,在一家书店门口见到了那个残疾人。他是一个双下肢小腿截肢的中年男人,蓬头垢面,将双腿捆在一块正方形的木板上,用两手撑地来移动身子,衣服也很脏很破—但他身边有一摞一摞叠起很高的纸箱和纸盒子,他不是乞丐,而是靠捡废品为生。我第一次见到他,就被他脸上的神情震惊了—当时他正在和另一个人谈笑,他一边整理着捡来的废纸,一边和那个人大声说笑。他面带微笑,声音爽朗,哈哈的笑声引来周围人的注目。我当时心头一震,我问自己:“他怎么活得那么开心呢?”而我自己,却一直在怀疑生活,看到的都是不如意的事情。自那以后,每次路过那个路口时,我总要仔细地看看,希望能够看到他。

第二个人,是一个卖艺乞讨的青年。他在艺术馆附近的一个过街桥下乞讨了三年。我就住在附近,经常能见到他。这个小伙子大约20岁,双目失明。早晨,有人把他带到过街桥下,给他一把“马头琴”(組织乞讨的人用破木料和弓弦自制的粗糙简陋的乐器,姑且称之为马头琴吧,因为音色大约靠近马头琴一些)、一个破铝罐。他们把他留在那里乞讨,直到晚上没什么行人了,再把他拉走。这个青年,即使在乞丐当中,也是最底层的。他没有自由,乞讨还要受到组织者的剥削和压迫。当我最初见到他的时候,他神情麻木地坐在过街桥下,把弓子在弦上拉来拉去,发出嘶嘶的像锯铁管一样的声音。我没想到,半年之后,他竟然拉出整首曲子了;而且他的表情似乎也开朗起来。再后来,将近两年的时候,每次看到他的表情,已经都是在笑了。他没有眼神,然而笑得那么透彻,他的琴声也越来越深沉婉转—他手里还是那把破烂的自制琴,可是闭上眼睛,你怎能相信这样饱满的音色和旋律,是从盲人乞丐手中这样的琴弦中发出的呢?

每次见到他们,我心底总会翻起一个问题:“他们为什么那么爱生活呢?”人已经落拓到了那样的地步,可是从他们的一个眼神、一句话、一声大笑、一段琴声,我知道他爱生活。而我自己,却总是被负面的东西纠缠着,比如钩心斗角的人际关系,还有我自己的无能。

医生问我:“你觉得为什么会这样?”我摇摇头,对她说:“大道理谁都会讲。但在心里,我解释不通。”

我告诉医生,我曾经有个想法,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双腿,我的生活可能就豁然开朗了。医生笑了,说真是个奇怪的想法。这个想法奇怪吗?但是它自然而然地从我心里生出来,在心里存留了好几年。

因为感到这些残疾的人们在精神上一直给我提供着鼓励,所以我常常会给路边的乞丐放一点钱,有时候可能会放上几十元。这些年行骗的乞丐多了起来,很多人都不再施舍了,因此我的行为得不到家人和朋友的理解。其实,在把钱交给他们的时候,我心里存的是感激。

(三)

经过四五次心理治疗后,我的精神状态明显好起来了。有两次治疗结束之后,我突然想见朋友了,于是电话约了几个人分别见面。此前我一直有意无意把自己关在家里,几乎断绝了和朋友们的一切联系。

几人当中,我和冯召先通了电话。冯召是我初中好友,交好20余年,如今他在国内最著名的骨科医院做骨科医生。我们通了电话,但因为他的工作太忙,当时没有约定见面的时间。一周之后,某天早晨我把孩子送到幼儿园,刚回到家,突然接到他的电话。他问我是否在家,如果有时间,他想来找我坐一坐。我说没问题。一小时后,他来到我家。

距离上次我俩见面已经有6年了。那时候我们刚工作不久,他的样子学者气十足,戴着眼镜,很有医生范儿。然而今天见面,我心里吃了一惊,整个人都变了:人胖了,然而脸色灰暗,脸上都是疲惫的神情;站在我的小屋里,他一分钟也坐不住,在床边走来走去,后来便站在窗口,远远看着窗外。我问他是不是刚下夜班,他说不是,“昨天上午10点到夜里10点的急诊值班,今天休息。但是特别累。昨天看了一天的病人,晚上回家洗洗就睡了,一睡觉就开始做梦,梦到自己还在急诊接诊,不停地看病人......到早晨5点就醒了。后来我想别睡了,睡着了还得接着给人看病,所以就给你打电话,想找你坐一会儿。”

见他心情这么烦躁,我说:“咱们出去吧,别在小屋里窝着了。”于是,我俩去家对面的一个咖啡厅,挑了个靠窗的座位,空间显得宽绰一点,他渐渐安静下来。

说起这些年的经历,冯召颇多感慨。当年他从北大医学部毕业,进了全国最著名的骨科医院。那几年积极要求进步,给自己定下一个标准—“不许受到领导的一句批评”。听到冯召对自己的要求,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样的标准根本不可能实现,这也太变态了!我问他:“要是领导今天心情不好,见谁就批评谁,你把工作做得再好也没用啊,还是得挨批啊!”他笑笑,说当年要求进步,心气儿特别高,哪儿考虑那么多。不过这两年,他的心态变了。因为他发现自己拼了命地上进,结果不过是走所有人的老路,渐渐地,上进的心也就淡了。接着,他又跟我说起同事当中如他当年一样积极要求进步、正在当红的人。说有次出去开会,俩人分在宾馆同一个房间。晚上休息的时候,那人问他:“你平时有心绞痛的症状吗?”冯召回答说偶尔有。那人一脸苦闷,对他说:“我现在每天都有心绞痛的症状,有时候一天好几次。我都快受不了了。”我问冯召:“那个同事多大年纪?”他回答说:“比咱们大一点儿,不到40岁。”

我俩在咖啡厅聊了4个多小时,冯召感慨自己真的是把命都交给医院了。虽然现在不像当初那样苛刻地要求自己了,然而国内医院这样的工作压力,真的是铁打的人也扛不住。我说:“今早看见你第一眼,吓了我一跳。你说的这个情况,看见你的状态就明白了。”

(四)

我把这些事讲给我的医生听。医生听过之后问我:“你看到朋友的这些事,你有什么感觉?”

我说:“我不喜欢看到这些。我愿意看到他们都好好的,而且我一直觉得可能只有我自己不好,其他人应当是每天阳光灿烂地上班,然后工作、生活、娱乐,我一直觉得他们是这样的。这些天看到他们,发现他们不是那样,我不喜欢这个结果。”

医生又问:“那么,你刚才说的那些残疾人和乞丐呢?”

我说:“其实我一直在奇怪,为什么两种人的反差那么大,我们究竟怎么了?像我的这些朋友,应当归入中产阶级吧,应当是日子很好的;那些残疾人和乞丐,是社会最底层的人,那么困苦,可是你听他们的笑声,再看我朋友脸上的那种苦闷,这个反差太大了。”

医生:“所以你就觉得,如果有一天你残疾了,可能你的生活反倒豁然开朗了?”

我说:“是。”

医生问我:“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当你双腿还在的时候,不能像他们那样快乐地生活呢?”

下期内容预告

我的心情很像颜先生画作里的那种对晨曦的感动——他的画的基调,就是黑暗即将过去,在阴影中的一切生命开始清晰起来的时刻。

我想起你对我说,有个作家得了抑郁症之后写了一本关于抑郁症的自传,叫做《旷野无人》。这次我就想到,如果我把我的体会和康复的经验告诉大家的话,我的经验绝不是“旷野无人”;我要告诉大家的是“旷野黎明”—我要把黑暗即将过去,世界开始变得清晰明朗时的感触告诉大家。我特别希望的是,让和我一样被抑郁症困扰的人知道,当黎明的晨曦来到时,等待你的是怎样的快乐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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