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心里看不见的城市
2014-04-29陈景尧
陈景尧
我生活的地方是一座典型的沿海工业城市(天津),冬天和夏天都有着明晰的脸孔,过去它们并没有这样深刻,只是近来无数事物以令人应接不暇的速度蒸发与重塑,改天换地,连气候都变得生疏起来。我对她的认识不过是冰山一角,或不如说我一直活在自己的记忆里,而她镌刻于身的血脉自有去向,入海尽头洗退沧桑,岁月的刻痕就在一遍遍晨昏轮转中醒来,复忘去。
我对这城的感情有些复杂。一度曾是淡漠的,多少有点抗拒,或许因为半南半北的血统,让我虽生长于此,却常有种过客般的错觉。就像我具有天生的语言模仿能力,却找不到一种属于自己的乡音,我的口音平正,缺少抑扬顿挫的声色和感情,让我在很多年里看着和听着一切,记住它们,不说话。
我的另一半故乡偎在长江一隅,是座约有我所在城市四分之一大小的古城,拥有秀丽的古迹和不朽的传奇,食物甘美,民风淳朴亲善,语调流丽绵转。我出生在别处,幼时一度每逢冬夏就随任教的父母变成候鸟,因此对遥远的江南和亲人并不陌生。我对历史和自然之美最初的启蒙都源自那里,还记得听了白蛇的故事后被姐姐打扮成扎着绢花的“白娘子”,她却羞涩得只肯做站在背后的“小青”;记得焦山古炮台前望着我笑说禅语的和尚;记得迷路的夏日夜晚姐姐背我爬上长阶,为了哄我哼着新学的流行歌曲,以及到家时被大人安抚地奖励的冰棒滋味;记得奶奶的热汤面和烧肉圆,还有晚饭后爷爷牵着两个小孩的手散步到山坡意外邂逅那一轮辉煌落日,被感动着写下的第一篇作文。
后来因为病痛纠缠身体好好坏坏,长大后就少了回去的机会,眼看一次次交换的照片上长辈们笑容里日益深陷的皱纹,兄姐的谈吐行止越来越沉稳老练。我也早在无从追溯的某天背弃了自己曾经的模样,离开后再难寻找类似家乡菜的味道。我发现自己并不了解亲人的习惯与爱好,他们也没等到看我怎样年年拔高,我来不及回去重新长大,一如彼此错过的时光穷尽想象却终归缄默。我便深记着过去和现下的点滴所知,在我终能重归的时刻,我走近老屋找不到那年的古井扭头却看见旧成土色的阶坡,阳光一如从前不惜挥洒着温度,暖暖的风中传来似曾相识的无花果香。我知道这是值得我骄傲眷顾的地方,当我倦了老了还可回去的,我的魂梦之乡。
想离开这城的念头由来已久,和江南相比本就显得苍白的历史文明,被四处林立的灰色建筑和拥挤车流湮没,偶尔遇见外地游客被大巴拉向滨江道和食品街,导游乏善可陈的解说词更衬得城市千篇一律的匮乏。夜晚抬头看到的广告灯箱远远多过满天的星星,而在春日清早尘嚣直上的尾气烟色中若想多看几眼桃花怕也只好去到特定的公园才能如愿。人们相见时礼貌寒暄,有节制地谈笑,虽说平常习惯了无事不登三宝殿,掩盖住内心的隔阂后看上去热情倒是恰好。我想也许亦是出于孤独,令我一边接纳所有,一边茫然若失。
我曾两次较长时间地从这座城中消失,消失在网络上,消失在亲友的视野里。2004年和2008年,两次都是为了治病。
第二次是在上海。这个城市留给我的第一印象似乎总和“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这些漂亮的词汇相左,而与安静、柔和、洁白等意象更为近似。这不是生疏的地方,似曾相识的雪白墙壁、医用酒精味道和南方女孩的微笑软语一下将十年光阴拉回眼前。十年前我曾在此治病,十年后同一家医院看上去也大变了,改善了环境,白大褂下一些面容也已陌生,不变的是军人的挺拔英姿与令人信赖的热忱目光。每天奔忙在这里的人,感觉上无论是否生长于上海,都能散发出温和而亲切的柔光,我才相信原来人群造就的印象也能使一座城市变得生动。而我不必绕多少路便看到了上海的底色,是白色的,一如平安夜空中挥洒的细雪。
我怀着破釜沉舟的心情回到上海,最终有惊无险地离开。老实说我虽不喜颓废生活,但也不像表面那样盲目乐观,我习惯努力认清事物的正反两面,哪怕需要洞彻自己的内心与未来。我站在十一层的落地窗前想过很多东西,几年前在我生活的城市某个相似的高度,我也曾于凌晨三点惊醒难眠时看向地面寥寥的车痕,心里像卷过了一阵风。彼时我远不似这般平静,一切如同一场悄无声息的进化在暗中尘埃落定。再次回到上海已经时隔太久,又太过突然,这段旅行急促到几乎来不及理解它的含义就必须展开。而我的认同如此轻易,轻易到一丝波澜也无,亦未格外欢喜,好像走访邻家那样简单。只这一点出乎意外。
我站在上海终于意识到自己爱她什么,就像一个孤独忐忑的孩子在异乡接受了别人递来的一盏灯火。我的爱与锦绣繁荣无关,与寂寞华裳无关。我爱上的上海是一种态度,一段日子,甚至化成了在我意象中一半的江南。任流年暗换,那些人事浸润在时光涓涓细流里容颜不改,像雨后散步时经过从前的“宋美龄飞机楼”前,竟发现野花依旧开得绚烂。我知道是她们拾取了我——当我抬眼撞见秋日晴空扑面而来,高天上蓝得澄澈,让我近乡情怯,像个少年。我说上海快乐,一切就快要好起来。
这是句魔法。你相信时间,它就让一切慢慢好起来。
在那些离经叛道的年头,心底仿佛住了一个小人,长久地叫嚣着“离开”。离开旧城,离开一成不变的生活,笃信自己的意志与本能,对外界险恶和温情早有准备。连同从往昔岁月中生发出有关江南的神往,也类同于潜意识里对陈腐生活的一种背叛。我曾无数次假想一个人的旅行,关心野外生存的事项,彼时将怎样设计行程、该准备哪些东西、应急时如何保全自己、去什么地方见哪些人都胸有成竹。又或许去哪都无所谓,只在乎过程本身的意义,一切计算按部就班貌似可行,自知即使独立生活自己也未必如旁人担心的那般软弱。
这类计划惟一一次成功实施虽然短促,经过却和预料中大致相同。在一个深冬独自在家的日子,鬼使神差地让我做出决断。我的灵魂渴求着自由呼吸,而这一切只是促成结果的前因。仿佛是早该如此、早已发生过的,我一点也不紧张毛躁,只花了二十分钟就整理好必需品,没找到背包就用小布包装了,穿戴严实,拿好钱包和手机,出门前没忘留下张字条。我清楚一切的后果,但就像许多人明知故犯的任性,我也只是幽闭得太久。
于是有条不紊地换了新手机卡,买到火车票和矿泉水。由于仓促来不及订更远的地方,想着安顿下来再慢慢计划。火车开往北京,真的离开这城市,原来也只不过一瞬间。
另一个城市有朋友守候,想着住间旅馆就好,却被坚持着带回朋友的家。听见朋友感叹这神奇的见面像梦一样,被轻拍头顶像对孩子般宠溺,公交车一路播报的站牌仿佛延伸到了心底。两个人拉着手走过刚刚封冻的护城河,路上买了番茄和贡橘,回家烧了蛋炒饭和土豆排骨汤,靠在沙发上擦干头发,午后阳光铺满一室温暖。那是多少年来梦想尝试的片断:柔淡的灯下伴着流淌的音乐,女孩们围在被子里闲闲地翻几页书,不时说笑出声。或许只是印在每个少年的青春里千篇一律的画面,于我却似孤注一掷般偷剪出来的光阴。
可是不行。暮色低垂时我的不安开始像野草一样疯长,我知道在我来的地方此刻会掀起怎样的混乱,我清楚自己的被保护地位而不是被信任的,只有我对自己具备这般毫无理由的自信而已——就像此刻担心着迫切想知道家人的现状,几乎摧毁了我的斗志。无论再怎么笑着规划明天的去向仍抑制不住这个念头。而朋友早已看穿,帮我拨通了电话。那一刻我清楚终于是输了,输给那座城,输给自己。挂念的重量几乎快坠翻了天平,我那蓄谋已久长达半日的逃亡宣告完败。那城把连着我的线牢牢系在身上,对面是所有放不下忘不掉的过往,尽在掌握,我只好一年又一年在它默许范围内低空飞翔。
过去二十年里大部分的时间我都留给了这座城,某些时刻我才恍然自己始终无法弃她而去。她目击了我的出生、成长、迁徙,关心我短暂的学生时代和那段长达六年的孤寂,连我一度接受中医治疗常令周遭空气中飘浮苦涩的药香,她也不曾介意。每每我难耐平静生活忍不住叛逆浮躁的时候,她正一面隐忍着粉饰太平,一面在我看不见的角落悄悄改换妆容。当我挟带满身风尘归来,久违的她披上新衣,安静地笑说好久不见。
我想有一天我还是会离开,当我力所能及、安顿好一切便可出发,走遍古老秀丽的山水,看望徜徉其间的我的友人。有一天我也会隐于都市,写作莳花;有一天我将在宁静的小镇布置茶座,放好书籍和音乐,微笑招呼过往行人,抱着膝上的小狗一同在午后阳光下舒服地眯起眼睛。
但我不会再忘掉这里,这个拾掇起我二十年边走边丢的光阴的城市,我知她会一如既往无限包容。我看到她年年的新景,细数她深邃的年轮,我听见晨光下她稳健而又年轻的脉动,每一刻都在幻灭,每一刻都有新生。
(本文作于2007年6月8日,时年20岁)
责任编辑:方丹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