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老人、儿子和房子
2014-04-29大侠
大侠
李大爷的心事
老两口80多岁了,老太太耳朵不好使,一直靠助听器加手语比划,勉强度日,几乎就算个聋哑人;老大爷眼睛不好使,一眼看上去,眼镜上有无数个圈儿。听人说从前村里老有人念叨:“一个瞎子娶了一个聋子,这日子可怎么过呀?”但是两人结婚以后,种点粮食接收点政府救济,日子经营得也还不错。生了三个健康的儿子,把他们抚养长大,又分别娶了媳妇儿,成了家。总算熬出头儿了。
我常常在村里看到李大爷骑着三轮车载着老伴儿去赶集,他们互相是对方的眼睛和耳朵。我很喜欢这两位老人,他们总是远远地就跟我打招呼,老太太耳朵不灵但是眼神极好,只要一看见我,就拿拐杖戳前面骑车的老伴儿,然后哇啦哇啦地用他们自己的语言交流,老爷子不管在哪儿都会停下车,四处张望。我一定会远远地跑过去, 跟他们说会儿话。
最近一段时间,小儿子因为房子和老人赡养问题,常常往村委会跑。事情是这样的:老人年迈以后,生活不能自理,三个儿子,有两个都外出打工,成家以后很少回来。最小的儿子负责照顾老人起居。眼瞅着老人年事已高,又听闻拆迁日期将至,要知道这笔即将到来的拆迁款对于祖祖辈辈都靠着这点土地生活的村民来说,绝对是一笔巨款。这串院子以及院子里的三两间房子就不安宁了。
当初盖房子时,老大和老二都已经外出打工有了点积蓄,小儿子尚且年幼。老大和老二每人给了一万多块钱,剩下的,老大爷自己差人添砖修瓦,一点一点盖起了这串院子。之后小儿子毕业工作,找了邻村的姑娘结了婚,成家生子,就一直跟老人生活在一起。周围的村民都说:“这小儿子不错,老头老太太出来进去洗涮得干干净净,起码看起来利索,儿媳妇儿也客客气气的,真不赖。”日子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
事儿还是来了。大儿子和二儿子回来了,要小儿子腾出这串院子,他们说 :“当初盖这房子,他一毛钱也没出,我俩添了不少,凭什么他占着不走啊?”小儿子也觉得委屈:“当时我还没毕业,根本没有那个能力,自打我工作之后,两位老人一直都是我赡养的,吃喝拉撒都是我跟我媳妇儿伺候着,你们谁回来管过?看病吃药,床前屋后的,都得我张罗,去年老头高血压住院你们都没回来瞧一眼,这会儿你们回来要房子啦?让我搬走,没门!”
事情越闹越大,老大和老二非逼着老头写下个字据,说当初盖房子这里头有自己的“股份”,等他俩都死了以后,这房子要按照当初这个投入的股份来分钱。小儿子不干了,“你们这么个算法,我就该等着把老人送走之后就从这滚蛋?” “可以给你一点补偿作为这些年你赡养老人的回报。”大儿子和二儿子这么跟老三说。老三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老实人性格温顺不善言谈,更不善跟人争论,更何况是自己的亲哥哥。出面声讨这个事儿的是他的媳妇儿,个头不高嗓门极大,跟村里大多数家庭主妇一样,身体发福养得白白胖胖烫个小卷发,眯缝着一双小眼睛,你几乎看不清也猜不出她在想什么,但有一点,绝对不会让人占去了半点儿便宜。我们坐在村委会办公,远远就能听到她扯着嗓子叫喊:“有人吗?领导们,给不给做个主啊,没天理了这是……”
遇上这种事儿,说实话,没法断。我们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劝慰兄弟三人多为两个老人想想,家和万事兴,让一让就都过去了。所以,他们一趟趟来,我们也一趟趟劝,但是事情终究没有个大家都乐意接受的解决办法。
您掏心窝子说想给谁
有一天,老两口骑着小三轮自己找到了村委会,落座以后,老太太不停地抹眼泪,老头默默地在边上看着,过了一会儿,老头说:“自从老大老二开始折腾,老三在家也不给我们好脸色看,摔摔打打,媳妇儿说话尤其难听,没法待在家。”老头一边说着,老太太一边哇啦哇啦比划着,我听不清楚他说什么,只能看出老人非常气愤。
我忙着给俩人倒水,一边安慰他们消消气,注意身体。村委会负责调解村民纠纷的阿姨坐在大爷对面,问李大爷:
“叔,这会儿,谁都没在,只有我们,您自己掏心窝子,您说,这房您是想给谁?”
“我?我告诉你们吧,别跟我说什么份子不份子的,谁给我跟他妈养老,能好好伺候我们到死了,这房子就归谁。”
李大爷说这个话的时候,掷地有声,清清楚楚!让我愣了一下,平日里看起来糊里糊涂的老人家,今天头脑非常清楚,看样子是有备而来。
“房产证儿嘛的,我这儿都带着呢,我就天天揣在这口袋子里,我怕他们给我偷走喽,我这房产证儿上可是清清楚楚写的是我的名儿,我愿意给谁我就给谁,别跟我说那别的。”老头儿说这话的时候,老太太安静了,安安静静地看着老头,一只拉着他的手,从进来就没有放开过。
“行,您既然这么说了,您家里的事儿,还是您自己做主。您有这个想法就成。那,您看是我们现在把您这儿子都叫过来,咱们坐下来说呢,还是怎么着,您说?”
“这么着,你们这村委会说话也有分量,这也有大学生你们会写,今儿,我跟老太婆我俩人都在这儿,你们给写个东西,就按我刚才那个意思,就说,谁,负责给我们俩人养老送终,这房子归谁。要是说,三家轮流着来,这房子到时候就三家分,就这么着写。”
我去拿了纸笔,按照老人意思写下一纸协议。之后,打电话叫来了小儿子,胖胖的儿媳妇儿远远的开始叫嚷:“这又咋了,大清早的,我说不见人了,自个儿到村委会来了 ……”进门一看大家严肃的面孔,自己也不做声了。我说:“这样啊,今天早晨,李大爷带着大妈来咱们村委会,主动提出要调解这个房子的事儿,你们也都知道,这个事儿呢也拖了不少日子了。我根据大爷的意思,草拟了一份协议,你们都看看,没什么异议的话呢,你们签了字,这个事儿就这么着了,你们呢也别再折腾了。
那胖媳妇儿拿来协议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一遍又一遍,总觉得哪儿不太对。转脸儿问老头:“哎,我说爸,这之前可都是我们伺候着您老的吧,您自个儿说,我们亏待过您么?”老太太本来已经安静下来,看见了这个胖儿媳妇儿,立刻又躁动起来,赶紧摆摆手,大概是在说:“没有亏待没有亏待!” 但那个神色多少有点要息事宁人的样子。我很好奇,老太太耳朵基本听不到,她是怎么判断自己这个儿媳妇儿在说什么的呢?也许,这个表情就已经让她非常熟悉了……
又过来几个阿姨,实在看不下去了,及时打住了胖女人的抱怨。“我说,你也甭再说了,都是自己爹妈,在家什么样儿,自个儿心里过得去就完了。钱多会儿都可以挣,爹妈就这一回,咱别说因为个钱,让爹妈都快入土的人了,还跟这怄气。今儿呢,这个事儿我们谁都没撺掇,老头这么早起来自己找我们,写这么个东西。要我看,他还是偏袒你们小的,这不,以前给的几万块钱,老头说了不提了,不行的话,回头完了再给退回去点,别的咱也不说了,你们呢,回去好好再把老人给养起来,买点好吃的,说点好听的,和和气气过日子。是不是啊?”
李大爷不吭气,老太太呢,又开始哇啦哇啦地比划,还跟着不停点头,大概是阿姨的话说到了自己的心坎上。
胖女人也不吭气儿,不怎么说话的小儿子,拿着笔签了字,搀扶着两位老人离开了……出门的时候,小儿子执意要代老大爷骑三轮车,送二老回去,老大爷不肯,老太太哇啦哇啦大概也是不大愿意,怕小儿子累着,最后还是李大爷载着老伴先走了……
房事与家事
在这个总人口不过800多人的村子里,60岁以上的老人占了近三分之一,像李大爷这样年过80的也有近百人。这批老人,他们经历过战乱、饥荒、革命,守着祖祖辈辈留下来的这块土地,春耕秋收,对他们来说,一家人其乐融融,没事儿了晒晒太阳,溜溜嘴皮子,手里把玩个小葫芦,东家西家谈天侃地,就是最大的乐子。到了儿孙这一辈,北京的土地、房子开始翻翻儿增值,大量的外来人口涌入这个北六环外的村镇里居住,光靠出租房屋给在附近打工的外地人,当地村民就可以有稳定的收入,比起辛苦耕作,这钱要来的容易得多。更何况,不久的将来,会有巨额的拆迁款。以前,房子只是个归宿,是一家人团聚的地方,现在,房子意味着巨额补偿款。在村里,因为房子问题跟老人闹纠纷的,大有人在。
这样的事情见多了,村委会工作的阿姨们自然也有了自己调解纠纷的一套办法。阿姨们大多农校毕业,法律知识是近些年慢慢补充的,我问阿姨:“清官难断家务事,您靠什么来评判一个家庭里的纠纷?”阿姨说:“靠什么?靠这些年我在这村里头,我都熟啊,再一个,咱有这个威信力,他们愿意相信咱。你不看么,一有事儿都先往村委会跑,说什么时候咱也协调不了了,他们再告状去。”
我起初对这些阿姨们调解纠纷的力度和结果表示怀疑,因为我以为只有法律才是解决纠纷的唯一途径。我也曾经对我这个所谓的村官,根据当事人意愿执笔写下的各种调解协议表示质疑,因为从法律上来讲,这一纸协议未必是有效的。但让我惊讶的是,大多数的当事人愿意遵守这个契约,愿意接受村委会的调解。我私下里问过村民,他们这样回答我:“咱都是要脸面的人,有村委会出面,互相给个台阶下差不多点就得了,谁家不想过太平日子。”
责任编辑:方丹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