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克斯与词典

魏晋慧

2000年我在马德里康普鲁顿大学进修时，一位资深语言学家老师上课时提到一部出版不久的现代西班牙语实用词典（CLAVE， Diccionario de uso del espa?ol actual），他说这部词典很有特点，专门提到由马尔克斯作序。我利用周末到书店买了一本，仔细阅读了马尔克斯写的序，不得不佩服文学大家的功力，把一篇序写得如此精彩。这本词典对我来说的确很实用，备课一直少不了它。2014年4月3日，看到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墨西哥城自己的家中与世长辞的消息，我将他为词典写的序译成了中文，心想就权且算做对马尔克斯的纪念吧。倡导读书之年，愿与大家分享文学大师对书的情感。

——译者

我五岁的时候，当时是陆军上校的爷爷带我去阿拉卡塔卡（Aracataca）看路过那里的马戏团的动物。最吸引我的是一个很像马的动物，它看上去备受摧残，十分痛苦，那表情颇似惊恐的母亲。“它是camello（双峰驼），”爷爷说。旁边一个人插话道：“对不起，上校，是dromedario（单峰驼）。”我现在能够想象爷爷当时应该是什么感受，别人竟然当着孙子的面指出自己的错误，但是他用一句很体面的问话化解了尴尬。

“区别在哪里？”

“不知道，”那人说，“但是它就叫dromedario。”

爷爷不是文化人，也不曾争取成为文化人，他十四岁就离开学校在战争中学习打枪了，当时的加勒比海有数不清的战争，从此再未回学校念书。不过，他一生牢记自己的不足，平时对知识的积累与渴望完全弥补了这个不足。

那天下午，爷爷有些沮丧地回到家，然后带我去了他十分简朴的办公室，里面只有一张办公桌、一台风扇、一个书架，书架上仅有一本厚厚的书。他用孩童般的专注查阅着那本书，读过解释，再比较图示，从此爷爷和我永远记住了dromedario和 camello的不同。最后他把那厚书放在我腿上说：“这本书不仅什么都知道，而且还是唯一从不出错的书。”

那是一本词典，天知道叫什么词典，何时出版的，很旧了，旧得随时会散掉。书脊上有个阿特拉斯大力神像，他的肩膀上扛着宇宙苍穹。爷爷对我说：“这图意味着词典必须撑起这个世界。”我当时还不会读那本带有五颜六色精美配图的有两千页之多的大书。教堂里祈祷书的厚度曾令我惊奇不已，而那词典比它要大得多。那是我第一次开始有了探知世界的想法。

“它有多少单词？”我问。

“所有词汇。”爷爷说。

实际上当时我并不需要词汇，因为我会用图画表达我所感兴趣的事情。四岁时我画理查迪内（Richardine）魔术师（当时阿根廷著名魔术师——译者注）， 他割掉妻子的头，然后打她，就像我们前一个晚上在剧院里看到的情景。连环画首先表现用小锯斩首，再展示血淋淋的头，结尾是那女人头颅复原并感谢观众的掌声。后来我在周报的附页里看到创作完成的连环画。于是我开始创作无对白小人书，因为我还不会写字。然而，见到那本词典的晚上让我对词汇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学习识字阅读比预想提前了很多。那是我成为作家的路上接触到的第一本重要的书。

一个伟大的音乐家曾说，不是人们惩罚某人每天练习弹钢琴，而是钢琴必须放在家里让孩子与之玩耍。这恰如我和词典的关系。我从不把词典看作一本厚厚的且充满智慧用于学习的书，而是当作一生的玩具。主要是从我查找“黄色”一词开始，词典对这个词的解释很简单：柠檬般的颜色。这解释让我一头雾水，因为美洲的柠檬是绿色的。读了（西班牙诗人）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卡的 《吉普赛谣曲集》 ，这个疑点更加重了，里面有几句难忘的诗：“半路上他摘下圆圆的柠檬，把它们扔到水中直至变成金黄色。”后来，皇家语言研究院在保留柠檬作为参照的同时增加一句：似黄金的颜色。直到二十几岁去了欧洲我才发现，那里的柠檬的确是黄色的。那之前我已经开始在新、老词典里寻找第三种黄色。Larousse 词典和Vox词典，与1780年皇家研究院出版的词典一样，也用柠檬色和黄金色作为参照。只有玛丽亚·莫利内尔（Maria Moliner）在1976年做出细致的解释说，黄色不是柠檬的全部颜色，只是表皮色。但是她也放弃了研究院1726年出版的第一版词典以朴实抒情的诗句对黄色的描写：“浓烈似黄金色，柔和如金雀花色。”所有词典加起来也赶不上那本1611年出版的最老词典，由塞巴斯蒂安·德沃拉卢比亚斯编纂，它对黄色的定义更加超乎人们想象：诸多色彩中被认为最不幸的颜色，被视为死亡颜色，长期危重疾病的颜色，是恋人的颜色。

这些冒失的查阅使我懂得，古老的词典尽量捕捉词汇意义的宽度，这恰恰是一个好的作家最应具备的：词的主观意义。没人比儿童哪怕是五岁的小孩儿和百岁的作家知道得多。味觉、听觉和嗅觉是最简单的例子。很多年前，半夜里拴在院子里的一只羊羔的叫声把我惊醒，那是惊悚的金属般声音。我弟弟被恐怖的声音吓得不知所措，在黑暗里说：“很像负鼠的叫声。”一种很老的叶子制作的草药汤剂有复活节巡游一样的味道。人们让格瓦拉品尝在古巴初次生产的汽水（替代冷饮Cuba libre），他面对电视镜头毫不犹豫地说：“有蟑螂的味道。”后来他在私下里的形容更加直接：“有屎的味道。”我们多少次品尝过有窗户味道的咖啡，衣柜味道的面包，衣领味道的米饭，缝纫机味道的汤？一个朋友在一家餐馆尝了一口用雪利酒精心制作的动物肾脏说：“嗯…… 女人的味道！”在罗马一个炎热的夏天，我吃过一种冰激凌，给我的清晰感觉是：它有莫扎特的味道。

我觉得这种联想就是一个优秀小说家和一般小说家的区别。每个单词，每个句子，哪怕每个句子的简单重音，都可能有暗含着只有作者本人知晓的秘密。它的价值（重要性）应该因不同的读者或者读者在不同时间和不同地点的阅读而产生差异。每个作者都会尽力创作，这一危险职业最难的不是光会运用各种工具，而是你为创造出独一无二的写作手法付出多少心血，那是字斟句酌的创作。

诗歌创作有了问题，自然无词典可供查阅，但应该有。我认为，令人难忘的莫利内尔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当她许下承诺，她会尽心竭力履行诺言，她在自己家里，亲自执笔，独立完成西班牙语USO实用词典的编纂。她利用图书馆员工作之余时间创作，她认为自己真正的爱好是：织补长筒袜。其实她内心深处想做的是，飞快抓住所有新词汇。“尤其是报刊上发现的新词，”她在一次采访中说，“因为那是活的语言，使用当中的语言，当时必须发明的词汇。”的确，这个传奇女人着手致力于的是一项与生命赛跑的事业，即：一项无止境的工程，因为那些词汇不是科学家在科学院创造出来的，是大街上普通百姓发明的。词典编纂者发现时几乎总是为时已晚，然后再经过按部就班的编辑，等到出版的时候多数情况下早已失去了发明者最初的意义表达。

的确如此，所有词典在出版之前有些词汇已经开始不用了，作者付出了很多努力，还是赶不上词汇被遗忘的速度。但是莫利内尔至少证明，USO词典让人们不那么失望。这样的词典不是等待新词来到办公室，而是走出去寻找发现新词，比如这本刚到我手里的依然散发着松木和油墨味道的词典。

这本词典的目标应该不像其他诸多词典那样活力短暂，如果人们及时发现，可以让儿童从5岁开始玩的东西，没有比词典更有用、更高雅的玩具了。加上一点幸运，好的作家可以跟词典玩到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