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冲突和融合中共存
2014-04-29曾一轩路琪
曾一轩 路琪
随着科技的发展,尤其是基因技术的出现,人类正冀望可以变成自己的上帝,通过技术加工、信息化作用、基因干预,创造出人工人、克隆人等“后人类”。“后人类主义”带着对传统人本主义的批判,是预设着“人”的终结,还是能成为人文主义的补充?答案的追寻,两种思潮的碰撞,也体现在近几十年欧美电影的创作中,其表现形式是一系列反映物种间冲突和矛盾的科幻电影:一类是人类与外星生物之间或是其他物种之间的冲突,如《异形》系列(1979—1997)、《侏罗纪公园》(1993)、《阿凡达》(2000)等大都展示了人类与外来力量之间的抗衡,借以警示人类思考自己在地球和宇宙中的地位。第二类则重在表现普遍意义上的“自然人”和经过基因加工甚至克隆的“后人类”之间的对立冲突,如《千钧一发》(1997)、《X战警》系列(2000)、《第六日》(2000)、《逃出克隆岛》(2005),《千万别让我走》(2010)等。相比上述大部分影片搭载华丽的电脑特技和打斗镜头的外部节奏来表现极端冲突和对立的形式,《千钧一发》和《千万别让我走》更加依靠内部节奏,即情节冲突、情感波澜等来反映其指示的意义,而片中的景观氛围也贴近生活化的人类社会,人类与后人类的共存更加现实感十足。
人类与后人类的身份界定
这两部电影都描述人类和后人类共存并行的空间,但是各自选取了不同的视角来传达两者之间的冲突。《千钧一发》选取自然人充当叙事者,身处后人类社会的自然人和基因改良人,其身份主体和社会地位完全由基因决定。主角文森特作为“上帝的孩子”,在已经可以通过控制基因来产生“最优结晶”的后人类社会中,因为近视和心脏病的基因处于劣势和被拒绝的状态,他的生命就是缺陷的存在。直到借用了优秀的基因改良者杰罗姆的后人类身份,才被接纳进当时最享盛誉的盖特卡宇航公司,实现飞向太空的梦想。与身患残疾便生活消极并决定放弃生命的基因改良人杰罗姆不同,文森特不懈努力想要证明的是,“人的灵魂是没有基因的”。他对爱情的渴望,对友情的珍惜,对理想的执着,都是对既定基因技术和命运的挑战和反抗,文森特对自我的身份认知有生物技术层面的(借用杰罗姆的基因,练习签名,矫正牙齿,配隐形眼镜,断骨增高),有感情层面的(对杰罗姆的友情,对艾琳的爱情),有创造性层面的(在盖特卡公司的出色表现)。相反,盖特卡公司中所谓的基因优等人千篇一律的西装革履、面无表情,如同行尸走肉般每天按部就班的生存,大量复制已经完全磨灭了自我和个性的唯一性。
《千万别让我走》的叙述由后人类(克隆人)凯丝完成,从她的视角向观影者打开了一幅以为人类捐献器官为生存目标的后人类生活图景。克隆孩子们生活在名为黑尔舍姆的校舍中,过着封闭而健康的生活,等待长大,捐献器官,直到死去。身份地位与在社会中扮演的角色密切相关,影片的开端便借露西老师之口揭示了克隆人的身份地位:“你们只能按照既定的方式生活。你们会长大成人,但时间短暂。在你们变老前,甚至还没到中年时,你们就要开始捐献重要器官,这才是你们的使命,你们要明白自己的责任。”学校开设体育课和艺术课,保持学生的身体健康,培养他们的创造性,片中的克隆人不仅具有健康的肉身,也颇具绘画和音乐才华,困扰于感情纠葛,他们相信黑尔舍姆的一个关于如果年轻男女相爱并能够证实便可以推迟几年捐献器官的传说并为之努力。他们与自然人并无二致,唯一不同的只是出生方式。克隆人拥有普通自然人的名字,象征着人类与后人类的指涉和观照,而姓氏却由字母构成(Kathy H, Tommy D),暗示了身份的模糊性和无根性。
《千钧一发》的后人类社会依靠基因优劣对社会成员的身份地位进行鉴定,而《千万别让我走》中的人类又千方百计通过艺术作品来判断克隆人是否有灵魂。两片虽然视角和侧重点不同,却都提出了物种身份和人性区别的命题,探讨了现代人的生存状况,反映了人类社会的身份焦虑:人类掌握了控制基因的技术,能否确保主体身份和社会权利的平衡?能否承载“人化”和“非人化”的自主和平等?
人类与后人类的相遇与冲突
随着人类基因密码的被破解,人类沦为双螺旋的符码。《千钧一发》中的后人类世界,每个受精卵都在优生诊所被挑选和优化,从而创造“自然受孕一千次也达不到的奇迹”,他们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导。盖特卡(Gattaca)公司成为其中权力体制的代表。首先,“Gattaca”并不是一个英文单词。ACTG是DNA的四个基本单位的缩写:腺嘌呤(A)、鸟嘌呤(G)、胞嘧啶(C)和胸腺嘧啶(T)。G-A-T-T-A-C-A即上述四种DNA核苷酸的缩写的混合体,可以用来表示一个DNA片段的单链结构。这个公司的命名,同时也是影片的名字,影射了基因绝对论,基因改良的后人类处于绝对权势方,通过各种方法,检查茶杯、纸巾、毛发来确定面对的是否是基因改良的同类,而自然生育的人类没有任何隐私权,被堂而皇之归为“劣等”,只能充当清洁工类的角色。影片中,代表精英群体的盖特卡公司对人类歧视并极不信任,文森特的弟弟作为优化了基因的后人类相对兄长的优势显著。文森特与弟弟的两次比赛,是人类与后人类的较量,更是人类精神与基因技术的较量。
相反,《千万别让我走》中的后人类是人类为了达到健康长寿的目的,利用克隆技术产生出的用以捐献器官的克隆人。克隆人的出生方式决定了人类对待他们的方法:首先将其物化,然后物尽其用地为人类服务。他们被隔阂于黑尔舍姆寄宿学校中,参加体育课,锻炼身体,每周例行身体检查,但只能按照人类设定好的程式进行下去,封闭的环境,不与除老师外的人类发生联系,以捐献器官为自己的天职。人类通过类似黑尔舍姆这样的平台来行使自己的权利和对后人类的控制。整个过程中,对立面的人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却定制了以凯丝及其朋友为代表的克隆人的一切生活。他们享用克隆人的器官,甚至决定了他们的生死,却不用承担为了自己的健康和寿命而去牺牲另一个人的生命的罪恶感。而面对着人类的绝对权势,即使在学校倒闭之后,后人类群体仍然选择遵从,他们没有逃避艰难的处境,而是在受限的空间中坦然地接受命运,选择提早捐赠器官或做“护理员”实现自己的存在意义和价值。
《千钧一发》和《千万别让我走》所选取的视角不同,分别从人类和后人类的角度来叙述两者权势较量和冲突的世界。来自对立面的声音也不同,《千钧一发》中的基因改良人在言语和行为上充满挑剔和鄙夷地排斥自然人,而《千万别让我走》中处于权势方的人类虽然没有直接的声音,面对克隆孩子们却处处表现出恐惧和拒绝。这种排斥和恐惧的并存,源于对生物技术操控下的身体发生重组产生的焦虑。他们在对方身上看到的不只是区别,更有相似性,似乎看到隐藏在心灵中的另一个“自我”(Doppelganger),于是变得迷惑和分裂,在权势力量悬殊的表面下,人类与后人类的主体性界限已经模糊,甚至合二为一。
人类与后人类的共存与融合
《千钧一发》中文森特作为 “未经基因进化”的弱势群体,借用了杰罗姆的身份,进入盖特卡公司达成成为宇航员理想。后者曾经是优秀的游泳健将,自杀未遂致残后开始彻底自暴自弃,在通过交易认识文森特后,把自己“基因优化”的身份出卖给他,提供自己的尿液、毛发等基因样本,帮助其应付每次出入盖特卡公司时的必要检查。影片最后,文森特终于靠着杰罗姆“完美基因”的身份步入飞往泰坦星的火箭,完成的不仅仅是自己身为人类的梦想,也是杰罗姆一度自我放弃的后人类的梦想。完美基因与追求梦想的交换,使得两个原本悬殊的阶层有了共同的方向,文森特超越的是缺陷的基因,而杰罗姆超越的是残缺的肢体,二人的生命在角色互换中已融为一体。此外,在盖特卡期间,文森特和其中漂亮优秀的宇航员候选人艾琳发生感情,他们之间的爱情跨越了彼此的阶层,冲破了挡在人类和后人类之间的无形的屏障。影片中还有一位多次出现的小角色,拉马尔医生,他在盖特卡公司负责一切基因样本检验。一直到最后文森特即将登上火箭前,观众都不曾意料到,其实拉马尔早就识破了他的伪装却一直保持沉默,并且在最后关头让他通过检验顺利登舱。这一情节中的正面形象给观众提供了一种美妙的点缀:一个来自权势方的后人类角色竟然在最关键的时刻用自己权力,为这个幸运的自然人敞开了未来的大门。这一切,都使人类与后人类的相遇从最初的冲突和排斥,慢慢走向共存和融合。
《千万别让我走》中的人类,作为背后的主控者,没有太多正面声音,黑尔舍姆的校长总是冷漠地保持着和克隆人之间的距离,但是在影片最后也表示出她一直在努力,让人类听见克隆人的声音。黑尔舍姆四年级老师露西不忍心看着这些克隆孩子就这样走向为他们规定的未来,试图让学生从虚幻中走出,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和即将面临的为人类牺牲的残酷命运。作为黑尔舍姆这个代表人类的权力机构中的一分子,她对同学表现出同情、悲痛和惋惜的同时,也敢于对权威提出挑战。这两个人物的出现,反映了两个阶级中想要融合的声音,虽然这个声音最终没能填补当中的间隙,却不能不说是一股试图融合两者的力量纽带。而当片中三位克隆人主角最终主动选择“终结”来完成自己的使命和责任时,他们的行为是对人类惧怕“老化”和“死亡”的反讽,体现了作为“人类”该有的尊严,这一时刻,他们和人类的奴主关系变得模糊,甚至戏剧性的颠倒,通过这种模糊和颠倒,人类与后人类互为镜像,相互观照。
这两部作品虽然叙述视角和阶级对抗中的权力力量完全不同,但都表达了人文主义和后人类主义两个思潮之间的纠结和博弈,反映了人类对即将来临的后人类和人类共存时代的思考和矛盾,希望共存却又争夺权力,想要结合却又畏惧超越的伦理困境。前者从人类的叙述视角描述“完美基因”的后人类时代来临时人类的渺小和梦想的实现;后者从后人类的叙述视角,描述一个人类为了满足私欲而创造的克隆人世界中充斥的创伤和痛楚。对于人类主体来说,沦为技术的奴隶无疑威胁着我们的存在,人类的能动性不在于掌握或控制自然和技术,而在于反思传统价值观的可能性,以转变我们对现实存在的看法和理解。正如海德格尔所说:“技术与人类的互动使得主体去中心化,后人类就成为人类进化过程的一部分。”后人类并不一定意味着人类的终结或者反人类的出现,更可能标志着两者之间的伙伴关系。《千钧一发》的结尾,文森特独白:“有人说,我们身体的每一个原子都曾来自一颗恒星。也许我不是在离开。或许我只是回家而已。”(They day every atom in our bodies was once part of a star. Maybe Im not leaving. Maybe Im going home.)在浩瀚的宇宙中,所有的生命主体和非生命主体都是平等的,两部电影作品从不同角度对于人类和后人类的主体身份和地位关系的探讨,也使我们反思在现代社会,作为人究竟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