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一月

整个二月我都在病中，日子过得很懒散。请了假，每日睡到中午，起床拿本书坐着。三杯咖啡喝完，也就到了傍晚。住在城市里，对日出日落其实没概念，只有钟表会告诉人该做什么。

早上9点，是上班时间；下午6点，是下班时间。每天如此。生病是个重新审视时间的机会。

这病是从月初开始发作的，当时我在越南南部一座叫美奈的海滨小城里。大概是不适应热带气候，刚到就感冒发烧，每日输液吃药，只能搬个躺椅坐在海边看人游泳、冲浪。东南亚总是能吸引各种欧美怪人，美奈也不例外。这里的海湾浪急，吸引了一批欧美冲浪爱好者定居。

在我躺着看海时，有个西班牙男人抱着吉他坐在椰子树下弹吉他。开始我不知道他哼唱什么，等副歌响起，才意识到他唱的是《我要飞得更高》，简直荒腔走板。我冲他笑，他大大方方地说：“中国人都喜欢听这个，对吗？”

后几日我们熟了，知道他叫安吉拉，原是西班牙一家公司的高管。他被工作烦得要死，辞职四处旅行。到了美奈，觉得太美，不走了。在海边买了幢房子，以教人冲浪为生。他英文说的不好，但是可以听出来，“狗屎一样的老板，狗屎一样的生活。”现在，他想教人冲浪就到海边找学生，不想工作的时候就整日在海边晒太阳吹风，听海潮声反反复复起落。

像他这种客居在此的欧美人，大多有这样的态度。他们对工作和事业烦得一塌糊涂，索性把人生丢开，到东南亚混着。此处物价低廉，海边豪宅也花不了多少钱。安吉拉先生对现在的生活异常满意，说到高兴时，就指着大海和椰树林，说：“看，这才是真正的生活。什么都不做，每天看着风景。其实这也能赚钱，我刚到这时没什么钱，稳定下来之后，教人冲浪能过得很不错。”

我对他的说法相当怀疑，即便高烧到40度，也不忘跟他争论——这只是你的选择，你喜欢这种生活而已。“真正的生活”是不存在的，没有标准。他好像觉得诧异，不过无所谓，摊摊肩膀再一起喝茶。在美奈，只有外国人才喝茶。欧美人拿着茶包就说好得不得了。这里的茶便宜，餐厅里才售价一元人民币。买了杯茶，坐在海边四五个钟头，周到又沉默的服务员还会适时免费添水。本地人是不喝茶的，大概也理解不了那些对着海浪陶醉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病了，我没有觉得看海非常无聊，反而觉得安心。我是个典型的、焦虑的现代人。不管做任何事，都非常焦虑不安，就算用iPod听歌，歌手唱完最后一字，我马上就按下一曲，不能多等几秒让曲尾旋律放完。在日常工作中，随时stand-by，准备更高更强更好。闲坐对我而言不仅可耻，而且可怕。在美奈，这些症状似乎都消失了，枯燥的海浪声也不让人烦闷，海风拂面，确实舒适。

有天下午，我高烧得昏睡，起来就是傍晚了。我走出酒店，马路两旁有店主提着水管洒水压尘，热气微腾。这座小城里，人人看起来都放松自在，他们走来走去，交谈、大笑或干脆沉默。路边的海鲜大排档冒出呛人的烟雾又马上被海风吹散。没人要去做什么，就像只是在生活。时间退到一旁，没有意义。

直到拖着病回国，从热带的蓝天里一直飞到雾霾重锁的北京，才怀疑起自己。回想我反驳安吉拉的话——这只是你的个人选择，绝没有真正的生活。不过我现在仍抱定这念头：没有真正的生活，一切都是选择。让我略为沮丧的是，你得先拥有选择，而我和身边的多数人，对生活并无自主权。

英国作家毛姆终身都在小说里追问：“我们可以怎么生活？”我想这是每个人都会面对的问题。当我们回首四顾，追问时间去哪，还不如换个问题：我们要怎么生活？如果人能够选择生活，那时间也会跟着生活一道。只可惜大多时候，时间只是被生活裹挟，在钟表盘里嘀嗒做响。它只是陪伴在生活中的数字概念，能去哪呢，不如先想想人生去哪吧。

责任编辑：张蕾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