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时光同成灰烬
2014-04-29檐萧
檐萧
(一)
持续的闷热终于在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中得以暂别,陈遥赤脚走进屋内,还未来得及换掉半湿的衣衫就接到自家小弟的来电。父母时常出差,不靠谱姐弟二人组相依为命,愁煞旁人。陈遥随手拨弄着额前碎发的水珠,接通后漫不经心地问,“陈小弟,又怎么了?”“喂,陈辰喝醉了,我们在城东酒吧街的北口,你来接他吧。”意外干净的声音和着檐下滴答的雨声,错落有致,说不出的和谐。
翻遍大大小小的柜子也没能找到一把伞,让她再次感叹有个跟自己一样不靠谱的弟弟很不幸。四十分钟后,陈遥打车到城东酒吧街,晕黄的路灯下有模糊的人影坐在马路边,她踏着拖鞋慢悠悠地靠近,江城亦抬头看她。
这是江城第一次见陈遥。长发扎成马尾,额前碎发被淋湿贴在脸侧,眉目干净,看他时眼神淡然,直视人心。
“我是陈遥。”看到靠着路灯睡着的自家小弟,陈遥上前试图拎起他的衣领,而醉酒的人仿佛重量都增加不少,“他怎么喝这么多?”
江城上前扶起陈辰,“他……失恋了。”陈遥挑眉,在“这么没出息干脆扔这里”和“好歹是弟弟”之间摇摆,最后看在陈小弟乖乖睡觉,与平日嚣张跳脱的性格全然相反的份上向后者妥协。
仿佛只是一瞬间,江城看到陈遥一改漫不经心的态度,蜜色的唇弯成迷人的弧度,斜斜上翘的眉眼直视他,她说“江小弟,帮我把他拎回家。”江域扭头避开视线,在陈遥转身开车门的瞬间略去一抹尴尬。因为下雨,陈遥的浅色上衣已半湿透,肩带若隐若现,一条短裙未及膝,露出一双细长匀称的小腿,跟他相差无多的身高,靠近时有一抹微甜清爽的味道充斥在鼻尖。
陈遥到家后,把鞋子随意一丢,光脚倒杯水后指着沙发旁的地毯,对江城说:“把他丢这里就好。”
江域听到,好脾气地半抱着不省人事的陈辰,把沙发上的衣服零食杂志收拾一番后,抬头迎上陈遥的眼神,又听到她说,“我是让你把他丢到地毯上。”江城蹙眉望着她,嘴角不动声色地抽搐,一向淡定的陈遥在他清澈黝黑的眼神中,忽然生出一抹罪恶感。可陈大小姐好歹也是纵横江湖十多年的女侠,短暂渺小的罪恶感并没有能改变什么。她迎着江城的目光懒懒地解释,“他喝多了,半夜会滚下来,直接丢地板上比较好。”接着在江城满脸的笑意中,补充到:“天色晚了,雨又大,你今晚睡沙发吧,陈小弟的新睡衣,给你穿。”说完就要转身离开。
“等等。”江城出声喊住她,在她疑问的目光中,扭过头,有些局促地说“潮气重,你穿上鞋子吧,会……受寒。”
“好。”
长夜里,穿着陈辰的睡衣躺在沙发上的江城,对地板上昏睡不知几何的陈辰,顿生愧疚。而无声的暗夜里,房间传来敲键盘的嗒嗒声,让江城开始回想,陈辰说起她时是什么表情。某日搭在他肩上可怜兮兮地说,“有个不靠谱的姐姐真是悲剧,我这个月的零花钱都输给她了,还要给她做饭……”课间收到不明包裹满脸炫耀,打开后却气呼呼地说,“唉,那个陈遥有什么好看的,平胸,脾气臭,又挑食,可是追她的人居然这么多,你看看都贿赂到我这了。不过看在这些游戏手柄和零食的份上,我就不诅咒他下周成为前任了……还有什么呢?”江城在柔软的沙发中侧过身,窗外的雨依旧滴答滴答不停地下。都说雨夜适合睡眠,可是这夜,江城辗转反侧,连浅浅人眠的梦里都因为这个房间充斥她的气息而不得安眠。
夏季的雨总是突兀且持久,就如同少年时期,我们忽然遇到那个人,然后才懂得的长久以来的情绪都不抵因她而生的欢喜,落寞。那年,他十六岁,她十九。
(二)
毕竟是月末。
陈少爷不敢跟陈遥嚣张太过,因为抽屉里寥寥无几的零食和口袋里叮当响的几块钱硬币提醒他又到每月最难熬的日子。作为食物链顶端的肉食动物,在江域善意的提醒下,陈少爷放下身段和江城跨越整个初中校区,站在通往高中部食堂的必经路上等待陈遥。
“哟,江小弟。”从小路旁的树荫下穿过,陈遥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嗒嗒走近。日光下江城一条浅咖长裤白色上衣,愈发衬得他温和干净,陈瑶远远看到都忍不住吹一声口哨。
陈遥口中的一声“江小弟”让江城一向温和的表情闪过一抹压抑,再看到她一身鹅黄色淑女连衣裙和与其不相称的匪气做派时,忽然想起昨日她在暗黄灯火中一脸淡然望着他的模样。他知道陈遥在高中部很有名,她眉眼生得好看,会化漂亮的妆,在只知道闷头念书的一众人中,如传奇所在。每天送她花和零食的男生数不胜数,偶尔她心情好,会冲他们挑眉笑笑,也会和不同的男生约会。
遗憾的是陈遥的高情商并没有影响到在同一屋檐下生存十多年的陈辰,陈少爷芳心萌动,暗恋一女孩半年之久才对好友江城坦白。殊不知少年时期自以为瞒得了天下的小情绪,早已被人熟知。陈少爷表达喜爱的方式极简单,站在讲台上对全班学生宣布,以后谁都不准抄她作业吃她零食欺负她,言下之意她从此就是我的人了。可那女孩脸皮薄,不堪重负忽然转学。因此,食堂里陈少爷食不知味地对盘子中的食物挑来挑去,嫌青菜太老没油,嫌鸡肉不嫩没味,当他再次以“鸡蛋炒得太干有点焦味”为由挑出来夹到陈遥盘子中时,陈遥挑眉,慢悠悠地调笑“难怪十六岁了还长不高。”陈辰夹着鸡蛋的筷子在半空中停顿一会,面如死灰般地放回碗里,陈家恶毒姐总能戳中他的软肋。
“喂,江城,你笑什么?”陈少爷试图找个矛头发泄一下,语气充满挑衅地对准好友。“挺好的。”江城难得见到陈辰吃瘪,不厚道地笑得越发温和。而陈辰不顾满口饭粒极度渴望表达自己的看法,“她好?送你要不要?”江城扭头打量陈遥时,她也正转头看他,仿佛听到一件好玩的事情。她戏谑道“江小弟,你要不要也喊我姐姐?陈辰吃什么你就有得吃,怎么样?”江城低头扒一口饭,耳边听到陈辰嘟嚷:“等老妈回来,我要问她你究竟是不是我亲姐。”这边毫无间隙地接道,“不是,我怎么会有你这么没出息的弟弟,连个女孩子都追不到,还闹什么喝酒解愁……”
成功被戳中最痛的部分,他跟江城信誓旦旦地发誓,再也不找陈家恶毒姐蹭饭。于是江城坐在窗边,貌似满脸认真地思考,其实连他自己也不愿承认是在发呆。这么毫无建设性的事,在江城有生之年绝对是绝无仅有的第一次,而他发呆的渊源,不过是一个多月后终于又见到陈遥。
红色的长裙被风带起一侧裙摆,她慢悠悠地走在树下,有日光从树叶的罅隙洒落,她的身影不断在明暗之间变换。他看得认真,直到她的笑颜出现在面前。“江小弟”她满脸戏谑地跟他打招呼,而后涂满红色指甲的手轻叩自习课上睡觉的陈辰头部,“爸妈回来了,只在这边停留五小时,晚上召唤一起吃饭。”忽然又扭头对江城说,“六点提醒他,你也来。”然后干净利落地转身离开。渐远的背影让江城忽然想到,盛夏即将来临她好像,要高考了。而他们,也终将要升学了。
(三)
时间往往是等你察觉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好久。
陈遥经历高考的前半月和之后两月,江城一次都没有见过她。
这两个多月里,他放弃升入重点高中的机会直升本部。参加了几场聚会,在被女生拦住去路告白的时候,忽然想起雨幕中那张眉目干净的脸,表情温和的脸上笑意扩大,他听到自己说,我有喜欢的人了,我要努力追赶她。
陈遥八月从云南回来那天,江城被门铃吵醒,穿着半旧的T恤短裤开门后,看到满脸戏谑打量他的陈遥。他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这几日,江城睡在陈家地板上,等的也不过是这一日。可是毫无征兆的重逢,他就这样毫无形象可言地出现在她面前。早饭后,陈遥声称为了表达对江城精湛厨艺的感谢,送他一件礼物。檀色木质盒子打开后,是一件做工精致的银饰,边角刻字,喜乐安康。自从遇到她,他所有的喜乐因她而起,如今好像是因这样的方式归还于他。
那天江城陪着陈遥去超市买晚饭食材。她爱吃红薯,爱吃肉,他回头看她说起剁椒鱼头时眯起眼的怀念表情。回去之后,江城递给她一个手提袋,“送你的礼物。”陈遥扬眉,“我第一次收到小弟送我的礼物唉,谢你哟。”打开盒子,是一双简单的白色帆布鞋。陈遥笑着说谢谢,转过身回房间时,忽然红了眼眶。曾经她也只爱帆布鞋,后来为了追上那个人的脚步,才只穿高跟鞋。也曾磨破过脚趾,也曾摔过累过,可是想一想,好多年都过去了。
八月的日光最盛,柏油路上反射出的光线,让三人同时宅在家。陈小弟睡觉是把好手,哪管黑天白日。于是客厅里,陈遥窝在沙发中看杂志,怕被光照波及,索性连落地窗的窗帘都拉上。江城则靠着窗,研究一本C+。阳光从接缝中偷偷照到他脸上时,他忽然想他和陈辰完全南辕北辙的性格,一静一动,一温和一跋扈。而他们能成为好友,是否只是为了遇见陈遥?想到这里,他扭头不动声色地打量她。
“你……大学想考哪里?”
“云南吧。”陈遥看书头也没抬。
“好远……”江城脸上的落寞一闪而逝,再抬头时依旧是表情温和的脸,“那里,有等你的人吗?”
时间好像忽然凝滞,江域目不转睛地看着陈遥的一举一动,而陈遥仿佛没有知觉一般静止不动。良久,她抬头看着他,目光淡然亦如初见,她说,“那里有我想要等的人。”
那里有我想要等的人。
原来真的有这样一个人。
他还想问些什么,却忽然发现很多问题的最终答案也不过都会回到这一点上。陈遥翻两页书,始终没能看入心。她抬头看着若有所思的江城忽然说,“跟你聊天,有时候会忘记你的年龄。”轻笑一声,又接着说“陈辰完全就是一个小孩子,而跟你,竟然会有被理解的感觉。”
而他想说却不敢说的是,大概是我们都有一个想要等的人。
(四)
陈遥离开那天,江城和陈辰都没有去送别。
江城站在陈家屋顶,望着天际飞过的每一架飞机,却不知道他爱的人何时从他头顶掠过。而陈少爷悲凉地发现,他被抛弃了。有一段时间,陈遥打回来电话,陈辰生闷气故意不接,等再来电时江城接听,说来说去也不过是那边风景如何,这边天气怎样,这个季节好吃的还不少这样琐碎的话题。可是江城靠着门板,说着说着,回头再看两个小时居然也就这样过去了。望着陈少爷巴巴的眼神,江城想来想去也提炼不出一两句重要的信息,于是每次通话结束,他都要过滤这次得到的信息讲给陈辰,一来二去也不过夭凉加衣、按时吃饭而已。
寒冬腊月时,陈遥放假回来,陈辰拽着江城一起给她接风。
陈遥一件红色及膝羽绒服在肃冬季节很显眼。看到江城走进挑挑眉,满脸调戏喊一声“江小弟。”江城头发剪短后,眉目越发隽秀。他看着陈遥,发现居然有些怀念她满脸戏谑的表情。她晒黑了不少,也瘦了些,但江城始终觉得这样的陈遥让他感觉似乎少了点什么。
少了点什么呢?客厅里,三人坐在地毯上吃饭时,陈遥不间断地喝酒,他才知道,是少了希望。陈遥说泸沽湖的风景有多美,丽江街头的帅哥有好多,说到大理是个适合养老的地方时陈小弟被灌醉趴下。陈遥笑说,这么浅的酒量好幸福。
江城把陈辰背到他卧室后出来,陈遥赤脚蹲在地板上接电话,不知对方说了些什么,她笑着笑着,忽然有眼泪坠下。江城走到她面前,蹲下,她看着他,眼泪不停地落,他听到她说:
“他明天要结婚了。”
失恋的人仿佛都在瞬间掌握干杯不醉的秘诀。
他陪她去买酒,然后在酒吧里听到整个故事。他比她大五岁,初一遇到时,他已经高二。像所有那个年纪的女孩子一样,她用各种办法接近他,他一个笑容,她怀念好几天。所有的青春都在按着他的印迹走,所有的喜好都参考他的历任女友。她终于会画精致的妆,能踩着高跟鞋优雅地走路。他换女友,她便跟不同的男生约会。她从未拥有过他,只是她还愿意等,等他爱她。
而如今,他要结婚了。他终于要成为别人的爱人,从此跟她再无任何可能。
长街的霓虹都已熄灭,唯剩路灯留下惨淡的光晕。他背着她走过路口,走过高楼,喝醉的陈遥带着决绝的语气呢喃:“你终于离开我了。”他侧头,看到她眉峰里的忧愁,他轻声说,“还有我在。”
初雪不知何时如絮扬起,长街长,好像就这样走过了一生。
(五)农历二月末,陈遥二十岁生日。
陈辰和江城飞过去,替她庆祝。陈遥在机场看到他们,笑着拥抱。切了蛋糕后,陈遥带他俩在昆明街头呼吸新鲜空气。陈小弟感叹之余,对后天回校表示强烈遗憾。江城在一侧笑得不明所以。
陈辰走后,江城又在云南呆了几天。因为临出发前,江城的机票丢失。陈小弟目光满是质疑地打量好友,江城老僧入定般淡然接受审视。于是陈小弟再次感觉到被抛弃的滋味。
陈遥带着江城走在大理古城街头时,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在排队买票时,她忽然惊觉江城居然比她高了不少。购物是消除一切郁闷的良方,陈遥拐进内衣店后,原本、按理、应该在店外等候的江城居然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陈遥想这学期的论文可以写论身高与心理素质、脸皮厚度之间的关系。
江城哪里想得了这么多呢。犹豫良久把回程的机票撕掉已经够了,在路上想接下来几天去哪里好进一步发展关系时,糊里糊涂地进了内衣店。
老板娘笑着打趣,“很少见到你们这么般配又亲密的情侣了。”
陈遥回头打量一下江城说,“这是我们江小弟哟。”刻意加重语气的“小”字,准确无误地戳中了江域最无望的那部分。
后来的两天,因为下雨,陈遥和江城不得不宅在酒店。江城倒是无所谓,他留下来只是想多陪陈遥而已。傍晚,敲门喊她去吃饭,门没上锁,他推开时听到她跟陈辰视频聊天。话题忽然转到他身上时,他是怀抱着一抹欢喜的。特属于陈少爷的不满语气,“江城成绩比我好,我要是像他一样旷课几天,我怕老师会给我记过啊。”语气一转,满是质疑,“还有,你跟江城最近怎么回事?你喜欢他?”
江城在门口屏住呼吸,心有鼓声雷动,他清晰地听到她说“怎么会,年纪太小了,我受不了,虽然长得不错……”
有一瞬间仿佛心跳停止,果然是这样嘛。也只能是这样了吧。
第二天他在机场跟陈遥告别时,轻轻地抱了她,又松开,整个过程不足十秒钟。后来陈遥想起江城时,记得这天他逆光站在她面前,模糊了表情,却清晰地跟她道再见。而后竟是再也不见。
后来那年,听陈小弟说江城忙着复习忙着兼职,总之忙得一塌糊涂。陈瑶给他打过一次电话,干净的声音仿若隔空传来。而她们之间,如果断了陈辰这个媒介,其实也没有什么能成为问候的借口,后来联系就少了。再后来,陈小弟留在本市上大学,而江城去了日本。
陈遥毕业后回来那年,清理书柜时,看到中学时看的言情小说中夹着一枚手工书签,是江城的字迹,不曾相遇,不懂倾城。而书页那个故事的结尾写,我所认为最深沉的爱,莫过于分开之后,我将自己活成了你的样子。
或许是陈遥之于他。也或许是江城之于陈遥。
那些长久相处的时光,最终留下的也只不过是因TA而衍生出的习惯。
那年冬至,絮雪如掌,兜头轻落。陈遥穿着平底靴子走在街头,雪落在眉梢,眉目反而愈发清晰。经过那年走过的路口,她回头,眼前的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有少年从转角处走出,她轻声喊“江城。”遇到他后,她第一次认真叫他的名字,却是在他离开之后。
风空荡荡地吹过,恍惚听到那年有人在她耳边说,“还有我在。”
离开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江城都在想,如果他和陈遥晚些时候相遇,等他成长得成熟稳重,能给她一个温暖的怀抱时,听到她质疑他的年龄,是否会有足够的勇气推开门站在她面前告诉她,再瘦的肩膀,也可以背着她走完一生。
如果他当年做到了,那么他应当会听到接下来的内容:
陈少爷不屑地哼一声,“别狡辩了,你肯定有喜欢他。”
一向淡然的女生声音提高八度,大声叫嚣“我就喜欢怎么了!”
江城想,其实最遗憾,也不过是没能亲口告诉她一句,阿遥,我等你。
等你爱我。
只是,时光终究不会为年少的谁停下来不走,而我们终将和时光同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