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爱情与垃圾》看布拉格精神
2014-04-29张洋
张洋
提到捷克作家,大多数读者会首先想到米兰·昆德拉。而小说《爱情与垃圾》的作者伊凡·克里玛(1931— ),享有与昆德拉同样高的国际声誉,克里玛、哈维尔、昆德拉并称捷克文坛的三驾马车。克里玛曾在美国密歇根大学做访问学者,一年后谢绝朋友们的劝告,毅然返回祖国,此后一直生活在布拉格,是捷克人心中始终都不缺席的作家。由于是犹太人,克里玛曾在“二战”期间有三年时间的集中营经历。作为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他选择用写作来抵抗遗忘,记录过往。
对于儿童时期集中营的经历,具体人物的肖像可能已经模糊,但这并非死亡带来的忘却,而是另一种形式的记忆。通过回忆,使被焚烧的人们从灰烬中站起来,重新获得生命,走向新的生活。那段经历没有变成不堪重负的郁结,反而成为催促他写作的动力。他要将那些已逝者的声音传达,在文字的流转中留住历史的记忆。在对世俗生活的认同中肯定活着的价值,战胜恐怖投射在内心深处的阴影。并在写作过程中“让死去的人活着,让活着的人永生”。
《爱情与垃圾》是读者喜爱程度较高,伊凡·克里玛本人最喜欢的一部作品。小说以第一人称自叙,围绕主人公马雷克的清洁工作、家庭以及情人达丽亚展开。马雷克是一位作家,由于各种社会因素,不得不从事清洁工的工作。他的生活极为普通,清洁工的工作使他触及最底层人的生活,感受普罗大众的情感。他追求爱情和自由,也常常追问灵魂的真实。
在克里玛的作品中,几乎看不到仇恨。克里玛认为“记忆”并不仅仅通过对某一种特定经验的如实报道来体现,它是一种责任,这种责任产生于对过去曾经降临又离开的每一件事情延续性的认识,是对于如果我们不想在真空中消失便不能遗忘的那些东西的责任。他不着重叙述重大历史事件给人们带来的冲击,而是用平静的语调描写自在、生动的世俗生活。
纵观小说《爱情与垃圾》,可以感受到布格拉这座城市独具一格的精神气质。首先,小说呈现出来的是人们对生活本身的热爱,而非对生命意义的探索。小说主人公马雷克从事打扫垃圾的工作,接触社会普通人,过日常生活。这是一种沉默后的生活,虽有卑微之处,却是实实在在的。与情人达丽亚约会,拷问真实的灵魂,享受爱情的滋养,追求普通大众均希望获得的踏实生活,得到情欲的满足,从而使生活真正成为生命的运动形式,获得自由的本质。
捷克曾经遭受的军事占领和侵略并没有使捷克人消解对生活的热情。正如克里玛在作品《爱情与垃圾》中所言:“后来我理解到,没有比生活本身更神秘,更富于幻想的东西。谁想超越于生活之上,谁对业已经历的恐怖和激情就会感到不满足,那么迟早将暴露出,他不过是一位虚假的潜水员,害怕潜入水底,宁可躲进设备良好的地下仓库。”他笔下的人物并不回避、抱怨生活,相反,是在平静的生活中诠释生活的意义。
克里玛没有放大他在集中营的极端经验,并未抱怨极权制度的罪恶。他的朋友、亲人大多死于集中营毒气室,他没有向读者呈现这血淋淋的事实,而是讴歌爱情,描写普通人的生活,将生命的极端体验融入世俗生活,用朴素、平静的叙述表达对生活、生命的感悟,是一种大彻大悟后的朴素与平实,又是劫后余生的体味与珍视。
其次,小说《爱情与垃圾》中处处弥漫着自由之思。人物不追名逐利,没有表现出对身外之物的渴求。贯穿全篇的是对自由的渴望。“自由,不能与专横、仇恨或暴力联系在一起,同样,也不能与个人的私利联系在一起。”这是克里玛对自由的诠释。马雷克尽力避开一切不必要的事物、行动强加于他的束缚,对日益增多的头脑“垃圾”绕道而行。《爱情与垃圾》中马雷克清扫的垃圾不仅指生活垃圾,也隐喻人们头脑观念中的“垃圾”。妨碍幸福、禁锢思想自由的“垃圾”通通都要清除。
倾听灵魂的声音,追求灵魂的真实,是对自己的忠实。“人如果不善于倾听灵魂的声音,用自己的行动使灵魂受煎熬,发生窒息,灵魂也会出现痉挛的。”马雷克沉醉于达丽亚的爱,无法对心灵的召唤说“不”。情欲是克里玛笔下常出现的主题。情欲是感情的宣泄口,是真实生活和生活意义的具体体现,也是调剂品。仿佛爱情才能让人紧紧抓住生活,感受到存在的意义。如何让生活更富有意义,人类怎样才能幸福,正是克里玛创作的主题。也许正是由于作者有深刻的被剥夺的经历,对幸福的体验才更深刻。但对“爱”的取舍,也面临自由与忠诚的两难抉择。《爱情与垃圾》中,马雷克与妻子莉达的生活平淡无奇,与情人达丽亚的爱情总是充满激情,使其难以割舍。达丽亚要他离开妻子,与之出国,马雷克陷入两难境地。他一方面希望留住达丽亚的爱,一方面又深感爱情的虚无缥缈。他同样无法割舍善良的妻子、稳定的家庭,在自由与忠诚间犹疑徘徊。马雷克最初希望用精神放逐的方式逃脱倦怠,奔向自由,内心却深感愧疚。背叛本身就是寻找生活意义的方式,是忠诚于生活的另一种表述形式。克里玛常借助富有自由特质的人来表达对无限自由的渴望。
小说中多次提到马雷克的父亲。父亲原是一位工程师,现病入膏肓,住在医院。对他来说,生活就是求知。父亲满是数字、方程式的手稿使马雷克联想到父亲无数次与生活搏斗,并坚强地存活下来。马雷克从父亲那里受到的少有的家训就是“男子汉永远不哭”。布拉格不喜欢将伤口展露无遗。它用坚韧抵抗冲击。具备在一切打击和不平中都能忍让和坚韧地活下去的能力。默默无言背后强大的忍耐是不夸饰的一种体现。对一个承受他自己命运的人和承受它自己历史的民族来说,忍耐是必须的。
马雷克,一位作家,由于社会各种因素的作用,不得不靠清扫垃圾维持生计。面对生活的无意义,捷克人选择暂时忍让、顺从。这是一种消极而又深刻的理性。面对太过强大的不公平和打击,迎难而上只会玉石俱焚,而一种讲究策略和方式的适当忍让和退缩,付出了一定的代价,却保存了有生力量,而有生力量就是希望。由于布拉格被一次次卷入大国之间的霸权争夺,又融合了波西米亚、德国、犹太文化不同的文化传统,在长期的兼容并包中学会了妥协和适应。捷克是欧洲宗教信仰程度最低的国家之一。比起宗教,捷克人更倾向于信仰理性。在理性指导下,明智地选择忍耐,以蓄积力量。放弃用鸡蛋碰石头,不逞一时之能。
《爱情与垃圾》中,人物为长时间的忍耐寻找释放的途径,除情欲这个宣泄口外,还形成了独具一格的幽默特质。小说中多处提到神奇又可笑的“杰尔克斯基语”,一种十四名不会讲话的白痴学会的仅有二百二十五个字的语言,在南极应用于人和非洲猿猴之间的沟通。不会讲话,智力低下的白痴能够学会一门语言?在荒无人烟的南极,人和非洲猿猴用这种语言对话?可以发现此处的幽默不是使读者捧腹大笑的喜剧,而是对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的无奈与反讽,是面对荒诞世界的苦笑与自嘲,类似于黑色幽默。在小说紊乱的情爱故事中同样可以读出现实的辛酸与背后的荒诞。克里玛承袭前辈哈谢克确立的幽默、讽刺传统,有将任何悲剧化为幽默的天赋。他用平淡的口吻叙述并不平常,甚至让人愤怒的事件,并且不表露主观态度,没有过多评论,只是用喜剧的方式表现悲剧,取得比悲剧更深厚的意蕴。
捷克生活并不追求夸张卖弄、让人眼花缭乱的社会性狂欢或大型军事游行。布拉格也没有很多公共纪念馆。布拉格并不试图展示那些伤口。你不会在布拉格市中心发现一幢高层建筑或凯旋门,那儿有许多宫殿,尽管里面富丽堂皇,却有着不引人注目的外表。捷克社会存在一种对精英崇拜的厌恶,在很大程度上认为所有这一切都将成为过去。复杂苦涩的民族命运使他们更重视现世生活,追求朴素的本真,不喜夸张,不事张扬。
《爱情与垃圾》手法简朴,叙事从容,语调平静,结构松散,节奏缓慢,讲述的是一些小人物的小故事,表面上平淡无奇,实则韵味无穷。伊凡·克里玛时刻观照民族和人民的命运,承担作家应有的职责,将历史事件、政局变化巧妙地暗藏在作品中,与人物的日常生活、命运融合在一起。从作者平淡又不乏深度的叙述中,不难读出他对捷克这个国家和这一民族的感情,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伊凡·克里玛在捷克受到读者欢迎,被称为“永不缺席的作家”。从他的行文中,可以感受到布拉格这座城本真、不夸饰的精神特质,也能体会到捷克人民的执着与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