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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惑”的滥觞与勾兑

2014-04-29余乃忠王瑞超

人文杂志 2014年8期
关键词:诱惑鲍德里亚福柯

余乃忠 王瑞超

内容提要 发轫于尼采的反常规之道,非传统“诱惑”颠覆了整个传统理性世界。经过维特根斯坦、海德格尔、拉康、福柯、德里达到鲍德里亚等操劳,非理性、非本质、非概念、非操持、非澄明、非等价、非自身、非秩序、非常规、非稳定、非真实、非连续的裂变,“诱惑”爆发出无限的能量。“诱惑”的万有引力使我们跌入“诱惑”的深渊,因为鲍德里亚明示我们“一切都是诱惑”。但立意于反现代性的后现代主义思想家们最终仍囿困于现代形而上学之网。

关键词 诱惑肤浅女性拟真死亡

〔中图分类号〕B516;B56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14)08-0012-07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1900年)1883年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一卷中说到:“诱惑许多羊离开羊群——我为此而来。”①如果“诱惑”是一百年陈酿,那么尼采就是原浆,以后的每一种新品不过是一次新的勾兑。

一、“肤浅”、“他处”之“诱惑”:

从尼采到维特根斯坦

现代精神的放荡

“激情”取代了无序和无度

“深度”取代了混乱、符号纷乱②

“深度”学已经成为学术现代病,它没有使我们知识深化,而是使我们失去了对现象的直击力和判断力。“深度”本体论已成为学术界、思想界、政治领域和文化领域的命脉。这一切都不过是用虚构的本原逃避现实的现代性魔咒。尼采说:“我们注意到,在外国旅行的旅行者刚到一个国家就能正确抓住该国人特殊的总体特征;他们对该国人了解得越多,就越看不到他们身上典型的、特殊的东西。”③“深度”给我们带来了精神和认识的混乱,“深度”并不深。尼采的察觉得到了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1929-2007年)的认同,“在诱惑中,正是显在话语,话语的最‘肤浅的方面,以某种方式成为根本的禁忌,以便使潜在话语无效并以外表的魅力和陷阱来替代潜在话语。”④换句话说,外表根本就不肤浅,“肤浅”的外表更有魅力和诱惑力。深度、本质、理性的算计和深入的关系不是诱惑,陌生的掠过才是诱惑。“眼睛的诱惑。最为直接、最为纯粹的诱惑。不需要词语的诱惑,只有目光交织在一场双人决斗中,一种即时的缠结,他人并不知情,还有他们的话语:一种静止和无声的亢奋的朴素魅力。”⑤

现代社会的激情、欲望和对物质的过度享受,使生活失去了魅力和气质。身体、精神和符号的放纵、激情、无度与眩晕带来的是激情后的萎顿和无序。尼采说:“放纵之母不是快乐,而是不快。”[德]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杨恒达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32页。尼采的动感启示了鲍德里亚:“集体的激情、符号的激情、循环的激情,这使得时尚以令人眩晕的速度,穿过社会躯体,流行、传播、巩固自己的一体化,收集各种同一性。”[法]鲍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06年,第136页。无限制的满足,欲望的疯狂,享受的过度分配和激情破坏了诱惑,尤其是性。天真单纯是诱惑,黄色淫秽不是诱惑。“天真单纯,这种精神缺陷的轻度形式,它与柔嫩的皮肤一样具有刺激性欲的效果。”[法]鲍德里亚:《冷记忆5》,张新木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61页。

没有深度、零厚度是真正诱惑之所在。尼采在著名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说:“肤浅是女人的气质,一层覆盖在浅水上面而波涛汹涌的动荡薄膜。而男人的气质是深邃,他的水流在地下的洞穴中涌动:女人感觉到他的力量,却不理解它。”⑩[德]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杨恒达译,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07年,第73、20页。鲍德里亚也认为:“正是作为外表的女性挫败了男性的深度。”⑥⑧⑨[法]鲍德里亚:《论诱惑》,张新木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6、10、31、18、12-13、35页。男人的深思在肤浅的女人面前失效。尼采觉得,这些没有内心生活的女人能最强烈地刺激男人的欲望,她们的肤浅带来了女性的魅力。有深度,就可以测量,就有限度;刀刃无厚,年久若新。这就是诱惑。

女性通过自己的肤浅气质诱惑男性,但这个气质是流动的、懒散的,并不能被认识。在鲍德里亚看来,我们不但无法确定女性,也不能找到女性,她不在我们的近处。“女性却在他处,女性总是在他处:这正是其威力的秘密所在。”⑥正如人们所说,一个事物之所以能够延续,是因为它的存在与其本质不符,更应该说,女性之所以能够诱惑,是因为它处在人们想不到的地方。在诱惑中,女性不是一个特征词,女性不是要求揭示自己的本质和抵达自己的真理,她什么都不是,也从来没有发生,正是这个没有本质、没有出场或者无法接近本质的威力产生了诱惑的威力,一种潜藏的肤浅、遥远的接近的诱惑。正如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1889-1951年)所说:“‘本质对我们隐藏着:这是我们的问题现在所取的形式。”[英]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陈嘉映译,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第50页。不能被认识、不能被确定、不能被概念、不能被描写、不能被接近、不能被说服、不能被存放、不能相处,什么也不属于。在近处,但不能接近。这就是诱惑。

二、“游戏”、“忘却”之“诱惑”:

从维特根斯坦到海德格尔

也许尼采对女性的启示使得鲍德里亚颠覆了女权主义的全部学术体系。鲍德里亚由此认为,“传统女性”既不受压抑,也不被禁止性享受,丝毫没有被征服,也不被动,没有梦想未来的“解放”。“女性从来就不具有怜悯的形象。它一直具有特有的策略。一种从不间断和永远胜利的挑战策略(挑战的一种重要形式就是诱惑)。”⑧女性相对于男性,并不处于痛苦与被压迫的境地,没有被男人征服,而是通过自己捉摸不定的气质和挑战的策略诱惑男性。

鲍德里亚把女性的不确定性气质归于它的游戏性,“如果说女性气质是不确定原则,那么正是在它本身的不确定之处才有最大的不确定:在女性气质的游戏中。”⑨尼采是第一个把游戏与精神意志结合在一起的人,“我的兄弟们,做创造的游戏,需要一个神圣的肯定:精神现在要有它自己的意志,丧失世界者赢得了自己的世界。”⑩游戏的编排力和感染力,也就是人对苦难的排斥力和对自我精神蜕变的意志力。游戏被鲍德里亚理解为诱惑的发源地,“这是诱惑的内在威力,它将真理中的一切东西抽掉,把它纳入游戏,纳入外表的纯粹游戏。”在游戏中,诱惑瞬间挫败所有的意义体系和权力体系,让身体以外表,而不是以欲望深处进入游戏。“游戏不是享受快感。这里存在一种诱惑的最高权威。”游戏不是欲望的空间,而是诱惑和挑战的空间。

对于游戏的诱惑性,布迪厄有不同看法:“我们只需像观察者那样置身于游戏之外,与赌注无关,就能消除紧迫性、诱惑、威胁、要遵循的步骤,而正是这一切产生了实在世界,亦即被实际居住的世界。”[法]布迪厄:《实践感》,蒋梓骅译,译林出版社,2003年,第127页。即是说,游戏是一种紧迫的诱惑。布迪厄和福柯把权力斗争、哲学都看作一种规则同时建构与消解的游戏。

游戏之魅力被尼采理解为人类通过游戏忘却现实的痛苦,一种解脱。“西摩尼得斯西摩尼得斯(公元前556?-前468?):希腊抒情诗人,警句作者。劝他的同胞将生活当成游戏;他们太清楚过于认真便是一种痛苦了。”[德]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杨恒达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19页。希腊人发现的生活的重压与操劳,到了现代更为湛然。尼采如是说,“劳累过度、好奇和同情——我们现代的恶习”。[德]尼采:《权力意志》,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477页。继承于尼采,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年)在《存在与时间》里说:“操心这种现象使我们更精确地把捉生存及其所含有的与实际性和沉沦的关联。”⑤⑥[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第358、292、386、42页。一次操劳就是一次对沉沦的逃避、诋毁与吞噬。

面对“好奇”、“操劳”和“烦”的不间断性,海德格尔在游戏策略的基础上,提出了更富有生存论的诱惑策略。“诱惑、安定与异化却标识着沉沦的存在方式。”⑤忘却作为非本真的曾在状态与被抛的本己存在取得联系,只有基于遗忘才能眷留于有所操劳的当前化,亦即眷留于非此在式的、从周围世界来照面的存在者。“与这种眷留相应的是一种不眷留,它表现为派生意义上的‘遗忘”⑥这是游戏忘却痛苦的一种本体论追问。游戏、忘却并不是本真的忘却,本真的忘却是存在,不是存在者。

三、“遮蔽”、“象征”之“诱惑”:

从海德格尔到拉康

1930年,海德格尔在《论真理的本质》公开的演讲中说到,“一切人类行为和姿态都在它的敞开之境中展开。因此,人乃以绽出之生存(Ek-sistenz)的方式存在。”⑧⑨⑩《海德格尔选集》,孙周兴选编,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225、226、227、940页。但是,“存在者整体的敞开状态并不就是我们熟悉的存在者之总和。”⑧对存在者本身之解蔽同时也就是对存在者整体之遮蔽。此种解蔽过程作为对遮蔽之被遗忘状态而成为迷误。“存在者整体的遮蔽状态决不是事后才出现的,并不是由于我们对存在者始终只有零碎的知识的缘故。”⑨1950年,在《技术的追问》中他进一步谈到:“一切本质的东西,不仅是现代技术本质的东西,到处都最为长久地保持着遮蔽。”⑩如果说人以其方式在无蔽范围内解蔽着在场者,那么他不过是应合于无蔽状态之呼声而已。

这是现象学的诱惑,不在场的诱惑。海德格尔说:“在现象学的现象‘背后,本质上就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但应该成为现象的东西仍可能隐藏不露。恰恰因为现象首先与通常是未给予的,所以才需要现象学。”现象可能有各种各样的隐蔽方式。现象不是通过本质揭示自身,现象——就其自身显示自身——意味着某种东西的特具一格的照面方式。但现象学的照面不仅仅是直觉,真正的现象是存在。现象是绽开、是澄明,也是隐藏和遮蔽。“肤浅”并不肤浅,不需要深度解释,是存在自身,符号自身显示自身。“只有空白的符号,荒唐的、荒谬的、省略的、无参照的符号在吸收我们。”[法]鲍德里亚:《论诱惑》,张新木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12、12、26、32页。

“知其白、守其黑;知其荣,守其辱。”(《道德经》第28章)中国老子深深影响了海德格尔。黑遮蔽了白、辱遮蔽了荣,黑、辱不是现象,白和荣才是未绽开的现象。或者说,白和荣的现象中也包含着黑和辱,白和荣不是通过黑和辱直接显现自身,而是一种象征关系。无需去否定黑和辱。对此,鲍德里亚则认为:“诱惑表现了对象征世界的控制,而权力只表现了对权力世界的控制。”现实的关系不是诱惑,象征的关系才是诱惑。

象征的诱惑性引发了女性的诱惑性。象征反对价值规律,反对规则,反对有序。鲍德里亚认为:“女性技巧既不是秩序的东西,也不是等价物的东西,更不是有价值的东西:它是权力中无法解决的东西。”也因为象征,“任何女性气质将变得清晰可见——性享受的象征女人,性欲的象征享受。”正如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1901-1981年)所说:“在梦中,我的形成是以一个营垒甚至一个竞技场来象征的。”《拉康选集》,褚孝泉译,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第94页。这个竞技场,划分两个争斗的阵营,主体在高耸的城堡里争斗。城堡象征了原始本能。借喻这种象征结构,精神方面诱出主体的症状,目的是为了指明倒错、孤独、重复、移位等固念精神症的机制。象征就是存在中的不存在、不存在的存在,是忘却的残留、牵挂的决然、遮蔽的泄露、光芒中的暗影。诱惑撞击和谐,粉碎永恒。幸福、完美、光明、透明不是诱惑,黑暗、失败、破缺、不幸、灾难、不能抵达、不可穿越、面具是诱惑。鲍德里亚说:“女子脸上的疤痕为她增添了无比的魅力。”[法]鲍德里亚:《冷记忆3》,张新木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76页。诱惑的瞬间让象征不成为象征,有规定的冲动。

四、“镜像”、“倒错”之“诱惑”:

从拉康到福柯

诱惑,在鲍德里亚看来,就是作为现实去死亡,作为镜像、符号去生产。“诱惑在注视着无意识的欲望,将它们重新变成无意识和欲望的镜像。”④⑧⑨⑩[法]鲍德里亚:《论诱惑》,张新木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06、95、190、19、21页。现实没有诱惑,现实的复体、面具、镜像、映射、倒错才会脱颖而出。诱惑的策略就是镜像的策略。

在拉康看来:“我称之为镜子阶段的行为的意义在于表现了情感的动力在这种动力中主体将自己从根本上与自己身体的视觉格式塔认同起来。相对他行动上还存在的严重的不协调而言,这个格式塔是一个理想的统一,是个有益的意象。”《拉康选集》,褚孝泉译,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第110页。在此基础上,鲍德里亚发现,当人们感觉到现实世界和普通时间正从黑洞向我们走来时,“这种向前的轴偏效应,这种物品镜像向一个主体的位移,就是以微小物品的形式出现的复体(double),并且产生出一种诱惑效果,产生出逼真的假象的特殊惊秫效果:勾勒主体疯狂愿望的可触摸性眩晕,以拥抱主体自身的图像,并通过它使主体昏厥。”④因为只有当我们的身份消失在现实中,现实才激动人心。

尽管鲍德里亚的镜像思想启示于拉康,但他并不同意拉康对诱惑的深度精神分析,他认为这样的结果会剥离外表的气质、魅力和真正的诱惑。“看到诱惑在拉康的著作中横扫精神分析学是非常快意的。在能指游戏的幻觉中,拉康主义的精神分析学,以其苛刻的要求和弗洛伊德所赞同的形式,表示着精神分析的死亡,他非常自信这一点,就像这是一件平常的小事一样。”⑥[法]鲍德里亚:《生产之镜》,仰海峰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年,第161、160页。拉康的话语,提升了精神分析心理学的诱惑观点,在某种意义上,为没有赎回权的诱惑报了仇,但在形式上它又被精神分析学所污染。“精神分析的恶魔、隐蔽意义的恶魔以及隐蔽的意义剩余的恶魔,捕食着诱惑,危害着外表的肤浅深渊,危害着有吸收性的表面,即由诱惑建构的符号交换和符号竞争的神圣表面。”⑥或许鲍德里亚没有尼采的坚决:“如果人们总是寻根问底,人们就会毁灭。”[德]尼采:《权力意志》,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674页。但鲍德里亚似乎比尼采更富于解释力。

禁忌、倒错、乱伦和误构也是鲍德里亚诱惑的重要的来源。“诱惑与倒错保持着微妙的关系。”⑧在鲍德里亚看来:“因为一位非女人的女人,在符号中移动的女人,比一位已经通过性别证明的女人更能够达到诱惑的顶峰。”⑨错位的女人可以施加一种毫不含糊的魅惑,比性感更有诱惑力。而当真实的性别显露时,就失去了这种魅惑力。“穿异性服装癖者的卖淫相对于妇女的普通卖淫,有别样的意义。”⑩性别向符号的质变是任何一种诱惑的秘诀。

鲍德里亚的倒错思想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尼采和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年)。福柯在《性经验史》中全面清算了从古希腊以来人类在性方面的历史倒退。在其看来,很多古希腊的性活动在我们今天看来成为了禁忌和反道德,实际上,这些性倒错具有无限的魅力,需要给予重新确立其美学地位。他特别推崇同性恋,尤其成年男子和男童的性行为,“在希腊古典思想中,成年男子与男童之间的关系,达到了最精美的极点,也是反思和澄清的最活跃的中心。”[法]福柯:《性经验史》,佘碧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288页。在其看来,古希腊的性文化应该成为我们这个主体已死后主体复活的最好策略。

不过,这些写作都来自于尼采的思想原作。尼采说:“唯有通过误解,才可能人人协调一致。倘若人们不幸理解了自己,人们就决不会互相了解了。”[德]尼采:《权力意志》,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770页。即在误解、误识、误构中,却抵达真相。利奥塔对此做了续论:“后现代知识并不仅仅是政权的工具。它可以提高我们对差异的敏感性,增强我们对不可通约的承受力。它的根据不在专家的同构中,而在发明家的误构中。”[法]利奥塔:《后现代知识状况》,车槿山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第3-4页。反其道,才是真正的道。就如中国老子所说:“与物反矣,乃至于大顺。”(《道德经》第65章)与常识反之为楷式,是谓玄德。

五、“疯癫”、“延异”之“诱惑”:

从福柯到德里达

在尼采看来,健康引发灾难,疾病使人变善。拉康在镜像精神分析中,很早就注意到了疯癫的诱惑性。在其看来,疯癫决不是对自由的侮辱,它是自由最忠实的同伴,它像影子一样追随着自由运动。可以说,没有疯癫我们不仅不能理解人,而且,如果人身上没有将疯癫作为自由的界限而带着,人就不能成其为人。不是谁想成为疯子就是疯子。“有可能以一个铁的体魄,强有力的认同,以及定于星相之中的命运的帮助能更肯定地导向这个对存在的诱惑。”《拉康选集》,褚孝泉译,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第182页。

据此,在福柯的早期作品,也是他因此获得博士学位的著作《疯癫与文明》中,福柯对“疯癫”概念做了进一步的阐释。“疯癫是最纯粹、最完整的错觉形式。它视谬误为真理,视死亡为生存,视男人为女人,视情人为复仇女神,视殉难者为米诺斯。”⑤⑧[法]福柯:《疯癫与文明》,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29、17、17页。在其看来,疯癫具有无限的魅力,它是人身上晦暗水质的表征,那是一种晦暗的无序、流动的混沌,一切事物发端的归宿,一种规则的倒错,与明亮、成熟、稳定、真理相对立。“正是疯癫变成了诱惑;它体现了不可能之事、不可思议之事、非人之事,以及一切暗示着大地表面上的某种非自然的、令人不安的荒诞存在的东西。”⑤疯癫把视觉和盲目、心象和判断、幻觉和语言、睡眠和清醒、白昼和黑夜结合起来,最后成为一种虚无,因为它是将它们中各种否定因素结合起来。但是,这种虚无的悖论在于它要表现自己,透过符号、语言和姿态爆发出来。疯癫诱惑人,不蛊惑人。它的一切显露在外表,毫无高深莫测之处。

福柯的思想影响了鲍德里亚,他也认为,疯癫的魅力在于以疯癫揭露我们所谓文明的社会,我们文明的社会其实才是真正的疯癫,已被疯病所侵蚀,整个社会就是一个疯人院。“疯人院被吸收到社会领域的内部,因为正常性达到完美之点,与疯人院的特征相汇合,监禁的病毒进入了‘正常存在的所有纤维。”[法]鲍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06年,第197页。疯癫是现代人逃不脱的精神之恋,也是精神之痛。查拉图斯特拉发现,“在人类中间比在动物中间更危险,查拉图斯特拉走着危险的道路,让我的动物给我引路吧!”[德]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杨恒达译,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07年,第16页。尼采的遐思触发了福柯的果敢:“动物逃避了人类符号和价值的驯化,反过来揭示隐藏在人心中的无名狂暴和徒劳的疯癫。”⑧这引发了鲍德里亚的注解:“只有在动物界,诱惑才拥有最为纯粹的形式,意思是说动物们的诱惑装饰像是铭刻在本能中,像是即刻定型在条件反射行为和自然装饰中。”[法]鲍德里亚:《论诱惑》,张新木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34页。然而,这还是一种礼仪,但这种悖论展开了女性与动物的类比游戏。无价值的诱惑力与动物的诱惑力基本相同,虚情假意的天真悖论挫败了深度的企图。

形象超越一切语言的荒谬存在,摆脱了构造它们的理智和说教,开始专注于自身的疯癫。疯癫在认知上体现了隐喻式的工作机制。在雅克·德里达(Derrida,1930-2004年)看来,隐喻的本性在于将人类虚妄的自恋通过自身所维持的微妙关系表现出来,“在隐喻被纳入言语符号之前,根据观念与观念所表达的内容即它已经描述的东西之间的联系,隐喻体现了能指与所指在观念秩序与事物秩序中的相互关系。”[法]德里达:《论文字学》,汪堂家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402页。也就是说,疯癫是一种隐喻,逆转理智、健康对愚昧、病态的谴责,本质上是一种意义的销蚀和“延异”。

与鲍德里亚看待“女性”不是一个特征词一样,“延异”在德里达这里,同样没有共相,“延异从字面上而言,既非一个词,也非一个概念。”②③[法]德里达:《延异》,汪民安译,《外国文学》2000年第1期。德里达的“延异”不同于原始的差异,也不同于利奥塔的一般“差异”,它是一种比符号差异更根本、更原始、更一般的持存,是不可思的思、不可概念的概念。它也不同于索绪尔的符号差异,符号的所指是不确定的,是一种游戏。“延异,根据某种十分奇特的方式,较之本体论的差异和存在的真理‘更为古老。当它有了这个年岁的时候,它就可以被称作踪迹的嬉戏。踪迹的嬉戏不再属于存在的视域,但却传达和包含了存在的意义:踪迹的嬉戏,或延异,它没有意义,它不是。它不属于。没有支撑,没有深度,在这个无底的棋盘上,存在置于嬉戏中。”②即延异拒绝意义、深度,不在场,不存在,不可描写,其魅力的威力在于不可确定、不可追寻的踪迹。它是一个踪迹,也不是一个踪迹,是非存在的“存在”。

“延异”的诱惑除了具有游戏的一般魅力外,更重要的设想在符号之前、符号之外,没有踪迹,一种主体向自身呈现的可能,“人们可能被一种反对所诱惑:理所当然地主体只是在和语言学差异系统的交往中才成为一个说话主体, 或者主体只有通过将自己刻写于差异系统才能成为一个表意主体(一般性的表意,通过声音或其他符号)。”③无论如何,主体活在延异中,哲学活在延异中,哲学依赖延异而存活。理解、忠诚、守候、表白、真诚不是诱惑,误解、背叛、迁移、沉默、孤独、不可通约、虚情假意的演戏才是诱惑。鲍德里亚谈到,一个你爱的女人而且她也爱你的女人对你的背叛,这将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背叛,“可见这是何等的报应!何等的狂喜。”[法]鲍德里亚:《冷记忆3》,张新木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56页。

六、“拟真”、“死亡”之“诱惑”:

从德里达到鲍德里亚

“诱惑”美学“延异”到鲍德里亚,变得更加斑斓而不可接近。尽管如此,鲍德里亚的“诱惑”主要散发出“象征”、“拟像”和“死亡”三道光芒。

在鲍德里亚看来,男性的性标记在过去曾经提供了所有的模式,“时至今日,它已经消失在所有这些主题的萦绕性拟真中——或消失在女性的拟真中,即迷失在诱惑中时时体现的拟真中。”⑥⑧[法]鲍德里亚:《论诱惑》,张新木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43、101、92、125页。拟真的女性超越了男性。拟真的魅力在于:“逼真的假象,镜像或绘画,正是这种更小维度的魅力在蛊惑我们。正是这种更小的维度形成了诱惑的空间,并且形成了眩晕的根源。”⑥而真实没有魅力,超真实更不真实。尼采说:“‘真实的世界,不论人们迄今为止如何构想之,——它始终不外乎是虚假的世界。”[德]尼采:《权力意志》,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693页。放纵的真实,是超保真的真实,是惊悚的真实,是更大的虚假,看似真实的诱惑,实则是恐惧的诱惑。“祛魅的拟真;黄色淫秽——比真实还要真实——这是拟真的顶峰。施魅的拟真;逼真假象——比虚假还要虚假——这便是外表的秘密。”⑧超真实的黄色淫秽是虚假的顶峰。

与拟真耦合的创思是死亡。死亡,被海德格尔称为最广泛意义上的一种生命现象,在鲍德里亚之前,已经被理解为“诱惑”。海德格尔早就把死称为失去了常人不可代理的本质而转向失去自己的公众事件,“而常人则为此首肯并增加了向自己掩藏其最本己的向死存在的诱惑。”[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第291页。日常的向死存在作为沉沦着的存在乃是在死面前的一种持续的逃遁。而在福柯看来:“死亡就是生命的界限和避开生命的时刻,它成了生存最秘密和最‘内在的所在。”[法]福柯:《性经验史》,佘碧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89页。死亡成为禁忌,成为一种恶,一种丑闻,一种与生命的激情的逆动。“面对死亡的绝对界限所产生的恐惧,通过一种不断的嘲讽而转向内部。人们提前解除了这种恐惧,把死亡变成一个笑柄。”[法]福柯:《疯癫与文明》,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12页。福柯认为,死亡的威胁已成平常,它无处不在,因为,生活已经是徒劳无益的口角和蝇营狗苟的争斗。

对于鲍德里亚,死亡具有诱惑的最高层次。诱惑就是使人脆弱、衰竭。“我们通过自己的死亡诱惑人,通过自己的脆弱性和困扰我们的虚空诱惑人。”不过,鲍德里亚在死亡问题上更看重象征交换的死亡。“死亡,这种属于挑战的、奢侈的象征死亡,它与生物学死亡相反,也没有记录在任何身体和任何自然中。象征永远不能混同于现实和科学。”②④[法]鲍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06年,第243-244、204、29页。现代人畏惧死亡,极尽全力把生命一再推迟。而原始人则完全不同,视死亡是完美交换。“死者就与生者同化而再生,也使生者与死者同化而再生。”②即对于原始人,死亡是不断回应的游戏,不再是生命和体制的终结。生与死的对立在象征交换中“溶解”,死亡变得可逆。反之,现代性使人类失去了随机的、象征性的馈赠。鲍德里亚对原始人的追恋受启于尼采:“充满活力的原始人在文明化城市强制下的堕落(——沦为患麻风病的成分,在那里学会坏良心)。”⑧[德]尼采:《权力意志》,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102、683页。“延异”使原始人的“拟真”与“死亡”演变为今天的麻风病。

尼采把死亡看作生命自身的本性,“你们的‘自己本身要求死亡,抛下生命而去。”④鲍德里亚给予了新的注解,死亡不是一个客观命运,而是一个约会,是不得不去的约会。死亡并不是一个天然的事件,它必须通过诱惑才能完成。“正是通过这种肉欲的交易,乱伦的交易,与交易一起,与我们的复体一起,与我们的死亡一起,去赢得我们的诱惑权力。”⑦⑩[法]鲍德里亚:《论诱惑》,张新木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05-106、262、126页。没有意义,符号的意义被扭曲,不由自主地陷入消失的符号中,诧异的死神,乱伦的死亡,这才是诱惑的顶峰。在鲍德里亚的诱惑中,拟真、死亡的诱惑是最迷乱和自我背离的。“不再有死亡:伤风败俗的克隆。”[法]鲍德里亚:《完美的罪行》,王为民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107页。同时,“克隆是身体拟真的最高阶段。”⑦

结语

“诱惑”作为鲍德里亚晚期的重要概念,具有进一步释放其思想魅力的意义。就鲍德里亚 “诱惑”的创作来说,具有一定的学术异质性。但需要说明的是,一方面,“诱惑”作为一个具有特别含义的哲学概念,并非鲍德里亚首创;另一方面,“诱惑”给我们的启示在于“表面”的魅力大于“深度”,一切解释都将归于祛魅或失去诱惑。然而,鲍德里亚对“诱惑”所做的工作,并没有停留在“扑面而来”,而是在深度阐释与制造构境。在肯定自己的过程中,不自觉地否定了自己;在标榜解构的过程中,实际上在建构自己,但也同时解构了自己。拆解与搭建的悖论构成了所有后现代主义者反形而上学的宿命。

裂变传统的“诱惑”起源于尼采。尼采说:“男人迷恋于他得不到的女人。”⑧得到的不是诱惑,失去的才是诱惑;规则不是诱惑,荒诞才是诱惑;真实不是诱惑,虚拟才是诱惑;人不是诱惑,动物才是诱惑。“诱惑”意味着对现实的抵抗与无奈。经过多位思想家的注疏,“诱惑”到了鲍德里亚处变得更加扑朔。如果说,鲍德里亚给予我们一个更加迷离的“诱惑”,但这并不意味着其思想的超越;一个漂浮无据的虚构,貌似证明的概念,大肆铺张的“问题”,结果只能是一种被夸大的“拟真”。对“诱惑”所引发的现代性问题和后现代性问题,鲍德里亚等作家们的过度问诊和治疗,反映了后现代思想家们无力面对现代性问题的“真实”。

不难发现,“诱惑”进程中的每一个创作元素,基本可以在尼采的思想里捕捉到,更为重要的是,鲍德里亚等思想家们的宰杀力、穿透性和敏感度和尼采相比相去甚远。就叙事风格来说,尼采语言的朴实与简洁更加富于光泽。尼采如是说:“完全成熟的人最终喜爱表面上朴实无华、简单淳朴让普通人感到枯燥无味的真实,因为他们注意到,真实倾向于以淳朴的面孔说出它最高的精神财富。”[德]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杨恒达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80页。思想的魅力在于单刀直入,而不是释放无所不包、漫无边际、自相矛盾的迷雾。“一切都是诱惑,一切都不过是诱惑。”⑩这也意味着,什么都不是诱惑,诱惑不存在。

作者单位:长沙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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