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转折与时代诉求
2014-04-29王先明
内容提要 “革命”与“建设”是共生共存于整个近代中国历史进程之中的命题。在各种思想和社会改造方案竞相争锋的态势中,乡村建设思想自成体系,也影响深远。乡村建设思想的主导方向在于整体的社会建设。正是基于对近代以来尤其是民国以来现代化建设路径选择教训的总结,乡村建设思想家们才重新规划现代化建设的路向,以乡村建设为其“固本之方”。如果放眼于历史演变的整体进程,而不拘泥于时势的优劣强弱之运转,则不难发现,在20世纪以来的社会变迁和思想演变进程中,乡村建设思想预示并体现着两大历史性转折。它的思想走向一定程度上诠释了近代中国社会历史和思想历史转向的意义和价值。
关键词 乡村建设思想革命建设毛泽东梁漱溟
〔中图分类号〕K2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14)08-0078-14
20世纪30年代前后,乡村建设的各种思想、主张风起云涌,汇聚为社会性思潮,并从社会实践层面上相互促动、共同推助成蔚为声势颇壮的社会运动。据南京国民政府实业部的调查,“全国已有六百多个团体从事农村工作,有一千多处从事实验。”①而全国的乡村建设团体也已“有了一千零五个。”②“建设乡村,是全国上下的呼声。所以乡建运动,是一个应运而生的社会运动。”③乡建运动可以远溯“自清末之村治运动,”④甚至也可以从传统乡约或乡村自治规约中寻绎出某种关联,但其之所以在30年代之际超越个人主观诉求,并引动着众多团体和人们“各从不同动机,不期而然地集于乡村运动一途”,⑤显然有着更深层面的社会历史演进机缘或必然性的时代诉求。其中更值得我们去探蹟索隐的,正是所谓“而着力于‘合于社会事实的‘共同旨趣的呈现”的历史因缘。
一、引论:延安论辩的思想意义
还在抗日战争的艰难岁月里,在黄土高原的延安窑洞里就发生过一场关乎中国历史、现实与未来的思想论争。1938年1月,以国民参政员的身份到延安进行访问的梁漱溟,在延安窑洞与中共军委主席毛泽东进行会见。⑥在民族危难空前严峻的情势下,忧心忡忡的梁漱溟向毛泽东提出了“中国的前途将如何?中华民族会灭亡吗?”的问题。毛详尽地分析了国内外大势,敌、我、友三方情势及其变化态势,得出了中国必胜日本必败的结论。显然,毛泽东的这番宏论即是完卷不久的《论持久战》的要点和大意。梁立时感到:“他说得头头是道,入情入理,使我很是佩服。”②⑤⑥⑧⑩汪东林:《梁漱溟问答录》,湖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84、85、86、86、83、158页。但第二次一个通宵的谈话主题却是“中国问题,亦即是如何建设一个新的中国问题。”对战后新中国的道路选择和前途问题上梁却自有成见,与毛的主张、立场分歧显然。毛泽东坦率地说,拜读了你的大作《乡村建设理论》,“你的著作对中国社会历史的分析有独到的见解……但你的主张总的说是走改良主义的路,不是革命的路。”但是,“改良主义解决不了中国的问题,中国社会需要彻底的革命。”②中共还是要搞阶级斗争,通过革命来挽救中国。梁漱溟争辩道:中国社会阶级分化对立不强烈、不固定,“根本分不出阶级(只有家族观念,而无阶级观念),”梁漱溟:《中国社会构造问题》,《乡村建设》1936年第3期。“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⑦⑨汪东林:《国共在重庆政治协商梁漱溟呼吁停止内战》,中国网:china.com.cn,2007年11月13日。立足于阶级斗争的革命,不适合中国的历史和现实,中国未来选择当立足于建设。毛泽东十分耐心地听完梁漱溟的长篇大论,然后心平气和地说:“中国社会有其特殊性,有自己的文化传统,有自己的伦理道德,梁先生强调这些也并没有错。但中国社会却同样有着与西方社会共同的一面,即阶级的对立、矛盾和斗争,这是决定社会前进最本质的东西。我以为梁先生是太看重了中国社会特殊性的一面,而忽略了决定着现代社会性质的共同性即一般性的一面。其理由我再申述之……”梁漱溟却不以为然,认为毛泽东“太看重了一般性的一面,而忽略了最基本、最重要的特殊性的一面。”双方都不断地、反复地申述自己的观点,坚持着自己的立场,“两人相持不下,谁也没有说服谁”。⑤
一个是中共政党领袖和政治家,一个是乡建运动领袖和思想家,基于不同立场、利益取向和学术认识的这场论辩,原本就不存在获得思想统一或认同的主观诉求,也没有任何强制服从的政治需求,更多地体现着一种平等的思想交流和面向未来的政治沟通态势。48年后的1986年秋天,已经93岁高龄的梁漱溟在回顾这次争论时,还心绪激动地说:现在回想起那场争论,使我终生难忘的是毛泽东作为政治家的风貌和气度。他既不动气,也不强辩,说话幽默,常有出人意外的妙语;⑥明明是各不相让的争论,却使你心情舒坦,如老友促膝交谈。我还记得他最后说,梁先生是有心之人,我们今天的争论可不必先作结论,姑且存留,听下回分解吧。⑦
毛泽东与梁漱溟会见的话题和思想论辩显然十分广泛,但关于阶级斗争的革命问题无疑是双方论争的胶着点。梁漱溟“早年就读过一些经典著作”,但他“并不信奉共产主义学说,尤其是关于在中国社会里,仅持阶级和阶级斗争的学说,解决各种问题”的理论“一直不敢苟同。”⑧当时两人的思想论辩未见分晓,但客观的历史行程却昭然可见。十余年后,面对中共在战火中最终赢得政权并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的这一事实,梁漱溟在1951年的《光明日报》上发表了《两年来我有了哪些转变?》一文。在这前后,他又在《何以我终于落归改良主义?》等文中坦露心迹:“若干年来我坚决不相信的事情,竟然出现在我眼前。这不是旁的事,就是一个全国统一稳定的政权竟从阶级斗争中而建立,而屹立在世界的东方。我曾经估计它一定要陷于乱斗混战而没有结果的,居然有了结果,而且结果显赫,分明不虚。”有人认为,梁漱溟的检讨和反省虽然没有说清楚自己思想转变的来龙去脉,但却在事实面前,承认了对于中国前途的问题,毛泽东的路子对,而自己是错的。⑨梁漱溟特别强调说:“此次到西南参加土地改革,在下面看了看,才知道高高在上的北京政府竟是在四远角落的农民身上牢牢建筑起来;每个农民便是一块基石。若问似这般鬼斧神工从何而致?还不是说破唇皮的四个大字:阶级斗争!”⑩
社会历史演进的轨迹与社会思想揭示的方向,往往不会是完全重合的线性相关。延安时期发生在梁漱溟与毛泽东之间的思想论辩,平等思想交流背后的力量和运势其实并不对等。作为中共领袖的毛泽东已经拥有谋划未来政治的时运和力量,获取天下的雄心、信心和决心正在与日俱增;一个职业革命家的思虑和立场,断然有着自己的特立独行品质,也具备着掌控和影响未来局势的能力和条件。而作为一介书生或思想家的梁漱溟,凭借自己浓厚的学识思想和对于历史、现实的深度把握,对民族文化和国家建设提出具有自己独特见解的方案或实施路径。他只有学术和思想,或者只有基于思想的社会影响和感召力——当然作为思想领袖的他也不乏许多崇拜者和追随者。显然,从对于整个形势和政局的操控、影响与基于思想影响未来的久远价值而言,二者并不处于相同的等高线上。
但是,双方论争触及的时代性命题却具有超越眼前利益和短期时势的意义与价值。毛泽东代表共产党人坚持的“农村革命”选择,与梁漱溟为代表的“乡村建设”选择,既不应简单地归结为“革命”与“改良”的主义对立,也不能机械地以“建设”为“革命”(破坏)的否定关系。近代以来,无论从社会思潮的趋向,还是从实践运行的历程,其实都经历了从革命到建设的历史性转变,尽管这一转变的历史轨迹和时序演化,因政党和权力主体之不同而有不同的呈现方式和理论诠释。“革命”与“建设”是共生共存于整个近代中国历史进程之中的命题,而且就客观历史顽强而执着的指向性(目标性)而言,建设最终构成了时代的主导方向。因而,中国共产党和毛泽东创建的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实践的成功,并不成为“乡村建设”思想的否定性史证。
毛泽东与梁漱溟的思想论辩,尽管角度不同,着力点不一,但所关涉的论题却是时代性的命题:革命与建设。这一命题在直面现实中被提出,但它却发端于深层历史文化的根基,也具有指向未来的价值和意义。近代以来,叱咤风云的“革命党”一旦获取政权后,革命话语终归让位于建设话语,革命的实践终归让位于建设的实践(国民党与共产党皆然)。因而,从近代历史的进程来看,在“革命”仍然构成那个时代的主导选择时,当民国建设思潮开始涌起时,梁漱溟等一代学人或思想家们精心建构的“乡村建设”理论及其推动的社会运动,它所包含的社会文化内涵和实践理性,在当代“新农村建设”的时代主题下,也许更值得我们再认识和再反思!往事虽然如烟,思想成果的凝结却留存久远!
二、社会建设:乡建思想的主导方向
30年代之际,近代中国乡村建设思想在理论建构和区域实验方面,已经磨砺既久,并且在各种主张、认识的互动和碰撞中,取得了相对的共识。在各种思想和社会改造方案的竞相争锋的态势中,乡村建设思想自成体系,也影响深远,一如梁漱溟所言:“在不过有人想走近代资本主义的路,有人要学苏俄,有人要学意大利,所见种种不同。乡村建设亦是其中一种,并且亦许是渐渐要占势力的一种。”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乡村建设》1935第1期。其实,民国甫一成立,“新中国”建设的时代课题就摆在世人面前,尽管国内政局和国际大势还并未营造出有利的建设环境和条件。作为“革命之父”的孙中山已经在认真思考和规划国家建设的方案——《建国方略》已在筹谋之中。参见王先明:《建设告竣时革命成功日——论孙中山建设思想的形成及其时代特征》,《广东社会科学》2013年第1期。论文认为,“辛亥革命以及民国的建立,才真正促动了孙中山对于建设问题的深入思考和系统建构……孙中山建设思想的体系化,当以1919年《建国方略》的完成为标志。”南京国民政府建立后,建设倡议和主张一时并起且已从某些实务层面上加以落实。建设的各种主张和实务已经被广泛关注,建设问题也凸现为时代问题。如何建设的问题,或者说建设的方向逐渐成为社会所瞩目的焦点。“现在的中国人都正在徘徊歧路,有的指引他们走到苏俄去,有的指引他们走到美国去,有的指引他们走到德国或意大利去,真可谓纷歧之至。”《何序》,马芳若编:《中国文化建设讨论集》上编,民国丛书第一编43,(文化教育体育类),上海书店,1935年,第1页。乡村建设思想的路向选择,旨在超越以上所谓“歧路”徘徊,别开蹊径,另谋一条“去求得中国问题的解决,而建设一中国新文化之运动”黎康民:《乡村运动与政府农政之分际问题》(中),《乡村建设》1936年第8期。的道路。
现实的生存景况和历史情状无疑是思想认识的基点,也是“乡村建设学派产生的社会背景”。郑杭生、李迎生:《中国早期社会学中的乡村建设学派》,《社会科学战线》2000年第3期。当时的经济匮乏和财赋窘迫无疑构成了建设方案或复兴农村主张最急迫的压力,国民政府30年代开始大力倡导推进国民经济建设,显然也是针对这一现实问题的因应。1935年4月1日,蒋介石在贵阳的一次记者招待会上,首次提出开展“国民经济建设运动”,1935年4月1日,蒋介石在贵阳首次提出开展“国民经济建设运动”,并作了简要解释。随后,南京政府立法委员会委员史维焕等发起组织国民经济建设协会。南京中国社会问题研究会召集国民经济建设座谈会,遍邀各地名流、专家座谈国民经济建设有关事宜,并将这次会议的结果,在该会季刊《中国社会》第2卷第1期上集中发表。国民政府主席林森也于1935年9月22日在国府纪念周上作了《国民经济建设的重要》之讲演。1935年12月,国民党五届一中全会通过了《确立国民经济建设实施大纲案》,对于国民经济建设,做了更为具体的规定。1936年6月3日,国民经济建设运动委员会总章颁布。按照总章规定,应在首都设立国民经济建设总委员会,由蒋介石任会长,各省及直辖市设立分会,各县设立支会。在总会设立之前,先于实业部内设总会筹委会,以行政院副院长孔祥熙、实业部长吴鼎昌、秘书翁文灏为筹备委员、吴鼎昌为主任委员。所有各分、支会应由各省政府主席、各直辖市长及行政督察员或县长派定筹备人员,并指定各省建设厅长或相当人员为主任筹备委员。6月8日,总会筹委会正式成立。总、分、支会章程遂公布于世。经过一个月的筹备,7月8日上午,国民经济建设总委员会成立大会在南京实业部大礼堂正式召开。会长蒋介石首先致词,吴鼎昌报告了常务工作,委员孔祥熙、孙科也作了发言。总会成立后,拟定了关于宣传、训练建设人才、建设事业、副业四项工作的十一条基本方针。随后国民政府进行政府动员,加大了国民经济建设运动的力度。但以梁漱溟为代表的乡村建设学派,却超越了经济的诉求和政局的迷乱,而着力于长远的建构,谋求社会建设的主导方向。
乡村建设显然不是单向度的经济建设,“乡村建设运动实是图谋中国社会之积极建设的运动。”③④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乡村建设》1935年第10期。这决定了“乡村建设天然是一种社会运动,”③作为社会运动,它并非源于思想家的个体诉求和主观实验,一定程度上它体现的是历史演进的客观进程及其对历史反思基础上的路向选择。梁漱溟认为,“过去一切革新运动,所以未见成功者,盖以过去一切,始终无外一种上层运动,而与下层民众无与。今后必须使大多数民众觉醒,献其心力,而后建设可期,民族复兴可致,而中国大多数的民众,固在乡村,此其一。中国旧日社会之组织结构,迄于今日,既已崩溃,而新者未立,一切政治、经济、社会等问题,俱悬而未决。所谓革新运动之中心工作,实应为解决各种问题,创建吾民族社会新组织结构之工作。而凡此问题之解决、新组织结构之建设,必肇端于乡村,此其二。”④这是乡村建设运动与国家权力和政府行政范畴的“农政”之所以不同的重要区分,也是乡村建设思想家们特别强调的内容之一。黎康民在检视乡村建设运动历程时认为,过去乡村建设之所以能开展,并推动了政权,并转变近代中国政治形势中之破坏乡村的现政权,成为建设乡村的现政权,“使得它的政权性变质而发挥善良的功能,就是因为乡村运动本身有动力,而且发自社会,有其不竭的‘力源。”黎康民:《乡村运动与政府农政之分际问题》,《乡村建设》1936年第7期。显然,以社会运动方式展开的乡村建设,在实践层面上揭示着乡村建设思想的主导方向在于整体的社会建设,而不是偏执于一端的建设事项。“乡村建设是整个新社会结构的建设,并非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事,而是从根本上谋整个的建设事业,所有文化、教育、农业、经济、自卫等各方面工作都是互相连贯的,是由整个的乡建目的下分出来的,各方面工作的发展,合起来就是整个乡建事业的发展。”晏阳初:《十年来的中国乡村建设》(1937年),《晏阳初作集》第1卷,湖南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565页。
社会秩序的重构或社会关系体系的建设,构成了乡村建设思想的核心内容。因此消弭社会冲突和利益纷争是其社会建设的基本诉求,所以其着力点在于社会环境的改造或建构。乡建思想家们大多注重社会对于个体人的作用,认为对于社会而言,人的作用和影响微不足道。“我们应当看重社会关系与其历史的演变。个人在社会中的分量真是太小了,社会环境之力真是太大啊!昔时有人批评曹孟德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为能臣,为奸雄,其权不在于他自己,而在于治世乱世的社会环境。”《朝话:我们应有的心胸态度》,《乡村建设》1936年第3期。作为具有系统理论与实践路径的社会思想,乡村建设思想尽管对现实中的革命、斗争和政权纷争主张或路线持否定和质疑立场,但却将其之所以如此的原因归结于社会本身。“社会上的一般人,有的以共产党为洪水猛兽,有的以军阀为贪鄙糊涂,其实这都是因为隔膜的缘故。人与人彼此之间,都相差不多,距离是很近的;如果有距离,只是到末流时才大,开头是很小的。社会间的人需要彼此了解;彼此隔阂将增加社会的不安,是社会扰乱冲突的主要因素。”所以,从根本上来看,“其责任不在他自己……在此种社会中则如此,在彼种社会中则又将如彼,这真是最确实的话……因此,我们所要做的工夫,要紧的就是在转移社会之大势,把每一个人放在一个合适的场合中,使他们得以尽量发展其天才,俾各得所用。我的用心与认识就是如此。必能转移社会之大势,乡村建设运动,才有其意义。”②③《朝话:我们应有的心胸态度》,《乡村建设》1936年第3期。梁漱溟构建的一个理想的健全的社会,是人们互相依存,人尽其才,各尽所用的社会,“如果互相依存的一面,多有发挥的可能时,那么,这社会就平顺地向上进步;如果进步到满了那可能的限度,那么,其矛盾的一面就严重化、尖锐化,而免不了爆发革命。所有政治构造都是依此形势而建立,所有社会内各样的政治运动无非本着其为某种样、某部分、某方面势力的背景立场而向前竞争斗争……中国今日恰是落到一个散而且乱的情形,其社会内部没有清楚的分野,一切人的背景立场可以说都不同,又都差不多,其间的矛盾都不重大、不坚强;因此几乎无法形成一种政治构造,到只有一条可走,那就是尽着力量抛开各自特殊的背景、立场,而单纯地求调和、联合,以谋其社会内部的调整统一,而应付国际环境。”②
社会对于个人的巨大作用,既有传统文化观念的历史支撑,也有凝聚民族力量的现实诉求,故立足于社会建设就成为乡村建设思想建构的基本方向。梁漱溟坦言,“我深刻相信,人当初的动机都是好的——人情大情不相远。”“现在所要的是要合不要分,要通不要隔。谁能联合一切,打通一切,谁就是转移社会关系而让民族复活的。民族的生命就维系在这一点上。”③因此,乡村建设的主旨在于社会结构或社会组织的建设。这在卢作孚的乡建思想中也体现得十分鲜明。卢作孚主张,“公共理想的利益,是完全在公众身上的,个人只是在公众中间享受的一员,但绝不能由个人占有了。”甚至他认为,人类社会建设的目标就是这种公共理想的社会,所谓“人与人间乃不觉其妨,却觉其相需”,“它是人间可以实现的天国,圆满无缺。人都愿意实现它,而且实现了它之后,又把它重新创造。”卢作孚:《四川人的大梦其醒》(1930年1月),凌耀伦、熊甫编:《卢作孚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70-71页。
当然,对中国历史文化的认识是其思想体系建构的基石之一。他们强调在世界历史演变的趋势中中国社会历史的特殊性,认为“数千年之立国基础,既在农业,则其经济等,亦莫不根据于此。我们细查中国社会实不过三十万疏落之农村而已,其社会组织,密于家族,亲于乡里,或为伦理本位的社会;其在政治上,则自由太多,缺乏组织力量及国家观念,既不像封建国家,更不像近代国家。”李宪武:《中国教育之动向》,《乡村建设》1933年第7期。但是,面对西方势力向东方或中国的强力推进,传统中国固有的社会结构和社会组织骤然崩解,失去了维系社会生活的功能。梁漱溟说:“中国社会本来所具有的那全套组织构造,在近数十年内一定全崩溃,一切一切只有完全从头上起,另行改造……从那里改造起?何从理头绪?何处培养萌芽?还是在乡村。”《梁漱溟先生讲演·自述》,《乡村建设》1935年第8期。这就决定了乡村建设“就是启发社会的力量;使死的散漫的变成活的团聚的社会,没有力量变成有力量。要让社会有力量,须打通地方上有力量的人的心。现在最不了的是大家缺乏公共意识;要大家有公共意识,须先在地方上开出大家的公共意识。”《朝话——启发社会的力量》,《乡村建设》1934年第7-8期,刊首。
此外,立足于中西比较也是其思想建构的基石之一。晏阳初认为,“中国自鸦片之战以后……忽而学东洋,忽而学西洋,今日忙这样,明日忙那样,但都没有把根本认清,所以仍然是束手无策。”因此,“今后我们必须拿定主意,下大决心,钻进农村深入民间,造就这8000万的农民青年,叫他们来担负这民族再造的使命。”晏阳初:《中国农村教育与农村建设问题》(1935年3月25日在北大第二院的演讲词,原载《民间》1卷轴3期,1935年4月),宋恩荣编:《晏阳初文集》,教育科学出版社,1989年,第120页。梁漱溟则“当我看出中国社会组织构造已属崩溃时,便在比较中西社会组织构造之不同中,一方面寻求西洋社会的组织构造,如何从历史之背景演变而来,我们何以不能成那样的社会。依之,过去是那样,现在当然另是一个样子,将来又是一个样子……我的主张更坚决不疑。在这些地方,得益于马克思(斯)和共产党各方面之启发不少;我的主张虽不同于马克思(斯)和共产党。”③④⑤《梁漱溟先生讲演·自述》,《乡村建设》1935年第8期。作为一种社会思想的建构,乡村建设思想并不是拘泥于传统狭小的认识空间,而是着眼于近代以来西学引入和西制移入的历史实践的审视,尽管这种审视有着他们特有的角度和局限性。如“西洋民主制度,不适宜于中国之民俗,既屡试而屡败矣。俄国共产党之说,尤属药不对症,服之无功。国运颠沛,至于今日,已咸知乡治为救亡之要道。……恢复其本来之伦常社会,别无良法。”参见裴雪峰:《与蒙阴同学王意诚书》,《乡村建设》1932年第9期。正是在比较中,他们认识到:“在此时候觉悟到一切现成的政治制度都无法拿来应用于中国。”③
基于对已有历史选择的反思,乡村建设思想对于“西化”的路向选择发生质疑,开始立足于中国社会历史与现实的需求重新建构自己的发展道路。立足于历史审视和中西比较的视野,乡村建设思想的建构重心确立于中国乡村社会。这一重心的理论解说突出体现在梁漱溟关于乡村建设理论的演讲中:“因为我看的通体,看的整个……成熟了我今日乡治的主张。此项主张之成立,过去对于东西文化之研究,启发实在很多。”“我提出‘乡治的主张是民国十七年的事,而主张之前后贯通,完全成熟,则近三年间事也。”④他强调,“我之用思过程,乃是从眼前实际问题起,”虽然“我主张之乡村建设,乃是想解决中国的整个问题,非是仅止于乡村问题而已。建设什么?乃是中国社会之新的组织构造(政治经济与其他一切均包括在内),因为中国社会的组织构造已完全崩溃解体,舍重新建立外,实无其他办法。至若应用这个名词亦有几度修改。十七年我在广州时用‘乡治,彼时在北方王鸿一先生等则用‘村治,如出版《村治月刊》,在河南设立村治学院等皆是也。民国十九年……河南村治学院诸同人来鲁创办类似于村治学院性质之学术机关。我等来鲁之后,佥以‘村治与‘乡治两名词不甚通俗,于是改为‘乡村建设。”⑤
即使侧重于“乡农教育”的乡村建设思想,也只是切入路径之不同,其建设目标仍归于整体的社会建设,如“乡农教育,从一面看,是整个的人生教育,从他面看,也就是整个的乡村建设……人生教育的活动,大别可分为六项:即健康教育、生计教育、公民教育、精神教育、休闲教育及语文教育。乡村建设的活动可分为三大方面,就是经济一面、政治一面、文化一面。……这两件事,实际就是一回事。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我们的教育就是我们的建设,我们的建设也就是我们的教育。我们认为教育没有建设,是没有内容的;建设没有教育也没有生机。我们是在建设上实施教育,从教育里推动建设。”⑦⑧杨效春:《乡农学校的活动》,《乡村建设》1933年第24-25合期。因此,我们不能依字面意义上理解“乡农学校”的活动,它“不是囿于学校围墙以内。学校须尽社会指导的作用。……乡农学校之在乡村社会,不只是一座学校,而且是一座区公所或乡公所;它不只干教育的事,也干政治的事,经济的事。”⑦所谓乡农教育,虽然从人生教育入手,却包含了社会生活的整体内容如健康教育、生计教育、公民教育、精神教育、休闲教育、语文教育;并分列为三大体系,即经济建设、政治建设和文化建设,而归宗于乡村建设,因此乡村建设实为统括以上三大建设内容的系统的社会建设思想,⑧如下图:
因此,30年代之际,社会建设作为乡村建设的主导方向或时代内容,已经被广泛认同。“现在我们应该知道建设的根本问题在哪里?不在经济,也不在教育……却在秩序,无论何种事业,秩序建设不起来,绝对不会有良好结果的”,这实在“是乡村建设中不可避免亦不可疏忽的根本问题。”卢作孚:《乡村建设》(1930年1月7日),《卢作孚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01页。卢作孚特别揭示,乡村建设内容虽然广泛,涉及到六大方面建设(乡村教育建设、乡村的经济建设、乡村的交通建设、治安建设、卫生建设、乡村的自治建设),但社会建设尤其是社会秩序或社会结构的建设是根本,作为国家政权而言也须着重于维系社会结构或社会秩序的建设,“此后,国家只须控制两个武器:第一是法律;第二是计划。两者都是维持秩序,法律从消极方面规定了人民行动的范围,计划更从积极方面规定了人们行动的方向和途程。……我想中国的十年计划,必比苏联的几个五年计划,规模更大,进步更【速】。”卢作孚:《国际交往与国家建设》,《卢作孚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579-580页。
尽管早期的乡村建设主张和实践各有不同侧重,或以乡村自治为要,或以乡村自卫为重,或侧重于平民教育,或着力于乡村合作等等,但在发展演变趋向上最终却落归于社会建设的主导方向上。“无疑的,中国的乡村建设运动,已形成了现阶段一切社会运动之主潮。”齐植璐:《现阶段中国乡建运动之检讨》,嘉兴县政府合作事业推广委员会编行:《农村建设》创刊号,1936年,第7页。“真正的教育,如果想如此,非归到乡村建设不可。”⑥《梁漱溟先生讲演·自述》,《乡村建设》1935年第8期。因为以培养“自动组织”或“共同的力量”的教育的目标,仍落实于“创立新的生活方式,建设新的社会结构。”⑦晏阳初:《十年来的中国乡村建设》(1937年),宋恩荣主编:《晏阳初全集》第1卷,湖南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561页。以社会建设和社会运动为导向的乡村建设思想,吸纳和融汇了众多各式各样的改造乡村、救治乡村、重建乡村的思想和力量,最终汇集为颇具声势的乡村建设思想大潮。“今日社会中心人士来从四面八方各不相同的方向,无一不趋归于一处,即是趋归于乡村建设。”⑥
“乡村建设实非建设乡村,而意在整个中国社会之建设。”⑦梁漱溟揭橥的旗帜,对于众多从事各种乡村实验、乡村教育、乡村运动的团体和个人而言,具有了一种方向性意义。
三、以乡建为固本:建设路径选择的再思考
当然,值得深思和进一步追问的问题是,既然定位于“整个中国社会建设”的事业,又何以特别标示为“乡村建设”?而且沛然勃发的乡村建设思潮踵接于20年代末国民政府大规模的建设规划之后,又如何把握和认识其间的历史关联和时代特征?任何不得不直面的现实问题,其实也都是历史的问题。
30年代的乡村建设思想,事实上是近代以来更是民国以来“建设”发展路向的一个的历史性反拨。如果说孙中山《建国方略》的完成标志着对其《革命方略》的超越,从而开始实现其从革命诉求向建设诉求转身的话,详见王先明:《建设告竣时革命成功日——论孙中山建设思想的形成及其时代特征》,《广东社会科学》2013年第1期。那么南京国民政府的成立就预示着国民党及其政权开始以建设谋取未来的选择。“自从国民政府在南京成立以来,距今已整整十年了……在这纷争凌乱的时期以谋建设,实有许多阻碍和困难,然而,在国人共同要求下,建设事业在这十年来,虽未见有其整个计划,但也零零碎碎地有一点进步的活跃的气象。”《我为什么第二次回到祖国》,宋恩荣主编:《晏阳初全集》第2卷,第559页。问题在于,近代以来的整体建设却基本依循“以都市支配农村”的方向展开,“在以都市支配农村的经济组织系统下,抛却了都市与农村的关系。”《乡运者的话:对于农村建设的意见》,《乡村建设》1936年第5期。这一取向逆转了传统中国社会运行的路线。“从前现代城乡协调交换的观点看,中国就是一种稳定的样板。城乡之间被一条鸿沟截然划开的问题,并未变得十分明显。”因而,“中国城市没有变成既吸引穷人又吸引富人的磁石……城市只在很少几方面有别于农村。”[美]吉尔伯特·罗兹曼主编:《中国的现代化》,沈宗美译,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09、208页。但是,1912年之后“10年到20年代初,中国的民族资产阶级就开足了马力,出身了新一代从事工业生产和采用工资雇佣制的企业家。”[美]费正清编:《剑桥中华民国史(1912-1949年)》上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第735页。而现代工业、企业、事业的成长或现代政权建构的展开,总是伴随着城市化的推进。“沿海城市现代企业的增长,只是企业更加普遍发展的一个方面,无疑这是最显著的一个方面。从1912年至1920年,中国现代工业的增长率达到138%(这样迅速的增长,只是在1953年至1957年的第一个五年计划时期才再度遇到)。”③④⑦⑧[美]费正清编:《剑桥中华民国史(1912-1949年)》上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第737、736、740、36、744、809页。近代工业在工农业总产值中所占比重也大幅变动,“由1920年的49%提高到1936年的108%”。⑤王先明主编:《中国近代史(1840-1949)》,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529、532页。正是在“中国民族工商业的‘黄金时代方才到来”的同时,“随着经济繁荣而来的是加速的都市化。城市人口的年增长率,大大超过了人口的总增长率。”③这体现着一种时代性的发展,在19世纪期间,城市人口总数以极缓慢的速度增长,其增长率和中国总人口的人口增长率大体相当。而在1900~1938年之间,城市人口的增长显然加快,其增长率几乎是总人口增长率的两倍。尤其“在中国6个最大的城市——上海、北京、天津、广州、南京、汉口”,“在30年代,每年以2%~7%的人口增长率在发展。”④30年代后期,人口100万至200万的城市增长33%,人口10万至50万的城市增长61%,人口5万至10万的城市增长35%。⑤可以说,“1900年后城市工厂和欧洲意义上的无产阶级的兴起,才产生了这样一种运动”,即“农村贫困家庭向核心区移动”。[美]彭慕兰:《大分流:欧洲、中国及现代世界经济的发展》,史建云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34页。持续了30年之久的这种逆向移动过程,事实上也是引发30年代中国乡村危机爆发能量的聚积过程。
这一现代性的建设进程,却导致传统时代城乡一体化进程的逆转,在工业化、城市化和现代化趋向中,中国“城乡背离化”趋势隐然发生。“这种情况的发展,加深了城市绅商和一直占支配地位的社会名流之间的裂痕;同时,也扩大了城乡之间的鸿沟,迫使农村为城市的各种事业提供资金。”⑦到1928年末,“现代经济部门又经历了一个新的繁荣时期”,⑧亦即到30年代之际,随着近代中国工业化、城市化和现代化发展,“城乡背离化”趋势的负效应累积,已经十分突出。
在乡村建设主张者看来,这是从根本上决定农村、农业和农民地位的急剧下滑的时代性致因。“到了近来,工商业一天一天的发达,工商的地位也逐渐提高。从前的工匠,现在变成了工程师和制造家,从前的市侩,现在变成了商业家庭资本家。但是农民呢,他们的生活一天一天的变坏,他们的地位一天一天的降低,被旁的阶级的同胞压迫和讪笑了。”杨开道:《我国农村生活衰落的原因和解救的方法》,《东方杂志》1927年第16号。无疑,引起乡村社会动荡和农业困境直接原因的地方摊派,也是伴随着现代化进程出现而不断加剧,所谓“近数年来,举办新政甚多,需款甚殷,”“地方摊款不须呈报到省,不受法令之限制……而漫无限制”;从而,“地方不肖官吏,横加摊派以自肥”。其各项“新政”“经费多在人民身上”。程树棠:《日趋严重的农村摊款问题》,《东方杂志》1935年第24号。以“新政”为名的各种税费,层层迭加为农民的负担并从根本上危及农民的生存状况。晚清以来直到民国时期,近代民族-国家权威始终处于重新建构的过程之中,国家权威对于乡村社会的利益调整和控制基本处于失位状态。这加重了乡村社会秩序重建的成本,也延缓了消弭乡村危机的过程。“现在横在中国社会面前的整个生存问题,比之三十年以前(1901——引者)更是迫切紧张。”许涤新:《农村破产中底农民生计问题》,《东方杂志》1935年第1号。可以说,现代性政府机构的建设与运作,实际上也加大了从乡村束聚资源力度与强度,尤其南京政府“由于放弃了对创造国民总产值65%的农业部门的任何财政权力,这样也就放弃了对不公平的土地税制进行彻底改革的任何努力。”费维恺:《中华民国的经济趋势》,转自罗荣渠:《现代化新论——世界与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327页。农民负担的加重、农村社会的失序与此息息相关。“这不是一个矛盾吗?一方面农村是极度的疲敝,另一方面都市却反有它突飞猛进的发展。”千家驹:《救济农村偏枯与都市膨胀问题》,《解放前的中国农村》1933年第2辑,第408页。
因此,当人们面对20世纪30年代爆发的乡村危机时,不得不从历史演变的进程中寻源探因,也不得不对已经展开的所谓建设的历史取向进行反思。通常,对于现实问题的思考和未来方向的选择,始终取决于对于历史的反思——尽管这种反思的着力点和价值取向既是多元的也是多向的。但是,乡村建设思想却通过对历史的梳理和未来的建构,一定范围内聚集并引导了人们对于社会现实的种种困惑、不满和亟待更弦易辙的期盼,从而汇聚为一种特定的社会性思潮。
人们在反思中对于现代化建设的取向产生了质疑:在工业化和现代化取向下,无疑“产业界根本的变动,件件是发展都市的。”②⑤周谷城:《中国社会之变化》(1930年),民国丛书第一编(77),历史地理类,上海书店,1989年影印本,第7、45-47、85、181页。因此,乡村危机是对应于城市发展或城市繁荣的具有特定区位性的一种危机,“农村则终年勤苦生产,完全供给都市人们之生活费,至其本身破灭而止……结果都市日愈繁荣,农村日益衰落。”“从都市到农村切断了农工商相互间的纽带,”“大都市作了病态的繁荣”,“农村相继破产。”②所以,近代中国的乡村危机并不仅仅是一个经济的问题,而是“中国旧社会构造遭到破坏”之后,“就是文化失调;——极其严重的文化失调!”⑦《梁漱溟全集》第2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13、150页。的问题。“的确,中国农村的衰落是整个的衰落,破产是整个的破产……既是物质的衰落也是精神的衰落,是经济的破产也是文化的破产;经济问题是急待解决,教育问题也是急待解决,其他种种方面,种种部分亦莫不如是。”李景汉:《中国农村问题》“万有文库第二集七百种”,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125页。乡村危机显然也是传统时代城乡一体化发展模式破解后的必然结果,它是城市发展和繁荣的另一极的负效应。“中国目前都市正方兴未艾的发展,都市文化,也正在方兴未艾的发展。但农村却仍是寂寞荒凉。这便构成现在一般人所谓是中国社会之畸形的发展。”⑤因此,“中国都市正在发展之时,农村不独荒凉寂寞,且进一步大大的崩溃起来了”,由此“城乡两区,一个迈进,一个落后,形成一种畸形的现象。”《乡建运动总检讨》,陈侠、傅启群编:《傅葆琛教育论著选》,第86页。然而,在传统时代中国社会-文化是城乡一体化的,“所有文化,多半是从乡村而来的,又为乡村而设,法制、礼俗、工商业莫不如是。”⑦城市和乡村的建筑物及日常生活其他方面差别极小,[美]吉尔伯特·罗兹曼:《中国的现代化》,沈宗美译,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60页。甚至连印刷业都是城乡一体化的。张鸣:《乡土心路八十年》,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第220页。正如美国汉学家费正清所言,中国直到近代,“上流社会人士仍力图维持一个接近自然状态的农村基础。在乡村,小传统并没使价值观和城市上流社会的大传统产生明显分离。”[美]费正清编:《剑桥中华民国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第33页。城乡文化一体,人才始终不脱离草根,所谓“绅出为官,官退为绅”,《江苏学务总会文牍》,转见王先明《近代绅士——一个封建阶层的历史命运》,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57页。既形象又典型地概括了传统中国城乡社会-文化一体化模式的特征。
近代中国乡村遭致严重破坏,一定程度上是近代以来的建设路向选择偏于都市化或工业化而促成的。总而言之,“中国近几十年都市发展的事实,恰恰是破坏农村的。农村加速度的崩溃,便促成了都市的发展……过去几十年的事实却是如此的。”梁漱溟概括说,世界历史上“可以称得起乡村破坏史的”,“有之,那唯独一部中国近百年史”;而近代中国之所以如此者,“关键全在要走都市文明的路而未成之一点”。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乡村建设》1936年第1期。从某种意义上看,乡村建设思潮的勃兴可谓直接导源于对于破坏“乡村”的建设取向的反思与纠谬。“乡村运动的声浪,已渐渐的振荡起来了,人们的视线已渐渐由都市回转到乡村来了,许多头脑敏锐思想深沉的先知先觉,经过了不少的怀疑与苦闷,都已觉悟了中国摹仿西洋之未必有成;而我们社会组织的机构,既自有其树立之道,我们民族前途的开辟,亦自有其应循之辙。即所谓人类正常文明的创造,必须从这三十万个乡村作起,并须靠此百分之八十五的农民自动的肩负直这个责任来。”仲安:《乡村运动与乡村运动者》,《乡运者的话:对于农村建设的意见》,《乡村建设》1936年第5期。
因此,新社会的建设取向究竟是指向工业化、城市化建设,还是依重于乡村社会重建?乡村建设思想家们的答案尽管也是各式各样,但主导方向却落归于乡村社会建设。“中国不是城市化的国家,而是由许多小小的县或乡行政区组成的。在全国1835个县中,生活着占总人口85%的人民。”因此,中国建设的基点应该“以‘县,而不是以‘城市为基本单位。任何一个熟知中国生活的人都知道,这些省的划分在很大程度上是人为的。虽然某省的一个县在文化和生活方式上可能有自己的特点,但从本质上看,它与其他省的县是相同的。”《中国的新民》,宋恩荣编:《晏阳初文集》,科学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44页。这是晏阳初在1929年就已坚持的乡村建设理念。梁漱溟将各种乡村运动的主张、实践提升到学理层面,形成了相对完整的“乡村建设思想”理论。他提出,中国的建设之路不能走西方工业化、城市化建设道路,中国社会构造的特殊性,决定了中国建设以乡村建设为本。“中国最大的问题,为旧社会的崩溃与新社会构造的如何确立”,而这个“社会构造”就是人与人的关系体系,以及由以形成的社会制度。梁漱溟认为,人与人的方方面面关系,政治的、经济的、教育的各种制度,即叫社会构造、社会秩序、社会机构等,名词虽不同,实在是一回事。《中国社会构造问题》,《乡村建设》1936年第3期。“中国最大的问题,就是内战内乱”,由以造成“社会没有秩序”;同时,“而所以有内战,也可以说正是由于社会没有秩序而来的——内战是社会没有秩序的因,也是社会没有秩序的果。”最终导致“一切事业都停止了”,“社会日渐向下沉沦”,“近几十年来经济上所以失败”问题的关键还在于,中国处在“旧的被破坏了,而新的又未能建立;旧制度被废弃了,而新的办法又不合适;在此新旧交替,青黄不接的过渡时期,社会就乱了。”《中国社会构造问题》,《乡村建设》1936年第3期。因此,社会构造或社会结构的重建(即社会建设),就成为时代赋予的历史使命。但是,近代以来的建设却疏离了中国社会历史实况,在一味追摹西化的歧路上前行,“今日的美国是他们认为很好的世界,个人主义,自由主义,近代工商业文明,是他们所满意憧憬的东西。”但是这美好的向往和个人主观选择并不合乎中国社会构造的客观需要,从经济条件上看,“没有一分可能”。至于有人希望中国走“另外国的经济建设”之路(社会主义的路——引者),尽管“如单从经济问题的立场来看,这条路实有十分的可能与必要……无奈因为政治条件的不合”,“在中国同样的不可能。”因此,“我们的乡村建设乃此二者之外有第三条路。”⑤梁漱溟:《往都市去还是到乡村来?——中国工业化问题》,《乡村建设》1935年第28期。这不是我们“主张如此,而是事实将要如此。”⑤
“除非真在乡村的里面作功夫,将新制度的种子,撒遍全中国,然后从中国乡土里现再生长出来者,才能真发生作用。”⑩清居:《给乡村运动者之第二封信》,《乡村建设》1932年第3期。正是基于对近代以来尤其是民国以来现代化建设路径选择教训的总结,乡村建设思想家们才重新规划现代化建设的路向,以乡村建设为其“固本之方”。“处在农村经济破产,乡村秩序紊乱的今日,应该复兴农村以恢复经济的繁荣,挽救垂危的国本,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乡村建设就是要将整个建设的“社会重心,从都市中移到乡村来。”吴承洛:《复兴农村声中一个重要问题——乡村建设和划一度量衡标准》,《乡村建设》1934年第1期。
晏阳初执着地说:“我们从事乡村工作主要的一个哲学是‘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本不固邦不宁。”《我为什么第二次回到祖国》,《晏阳初文集》第2卷,第489页。这一选择既受示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思想影响,即“儒家的民本思想和天下一家的观念。”将“平民教育运动、乡村建设运动,”以为“民本思想的实践”。《九十自述》,《晏阳初文集》第2卷,第495页。故而新中国之建设,必须走乡村建设的固本之路,“建设政治的‘权,经济之‘富,总操之于社会,分操之于人人的社会制度。”⑩当然,乡村建设思想中的“固本”主张并不只是传统儒家“民本思想”的简单汲取,而是“对民本思想赋予了社会本位的现代化改造的崭新意义。同时,还将传统民本思想发展为社会本位的教育主张。主张对各顾身家的中国农民施以社会化的公民教育,他将社会的进步,民族的兴盛,国家的富强作为教育的奋斗目标。主张将老圃老农改造为‘新民”。宋恩荣:《晏阳初教育思想初探》,《晏阳初文集》,第415页。传统“民本”思想在乡村建设思想体系中被赋予了新的时代内涵,建设新社会的路径是“要建国,先要建民;要强国,先要强民,要富国,先要富民。”《乡村改造的十大信条——在IIRR国际乡村改造研讨会上的讲话》,《晏阳初全集》第2卷,湖南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557页。
乡村建设思想萌生于对近代以来现代化建设历程的历史反思,也是在对建设实践的批判中凝练出自己的理论思考。同时,它也召唤了一定的社会现实力量并汇集为具有相当声势的社会运动。
四、历史转折:乡建思想的时代价值
近代中国社会文化和政治结构历经激变和动荡,时势的风运际会和时局的迷离扑朔,成就并构成了政党或政治家们的特定场域,同时也是从流而行的社会大众“从众行为”的基本动因。但是,思想的启示或文化先觉的引领作用,却总是在超越时流和从众的社会行为中呈现出自身的价值。在全社会的文化自觉中,最先自觉的应是知识分子。如果放眼于历史演变的整体进程,而不拘泥于时势的优劣强弱之运转,我们则不难发现,在20世纪以来的社会变迁和思想演变进程中,乡村建设思想预示并体现着两大历史性转折。
1从革命到建设的历史性转折。鸦片战争以来,面对内忧外患的危机和历史发展的机遇,近代中国也曾面临多次选择,以求力挽历史的沉沦而实现民族—国家的崛起。“自从‘鸦片战争以后,在中国掀起过很多次全国性的改良运动,但它们都少有成效。”晏阳初:《定县实验》(节选),宋恩荣编:《晏阳初文集》,教育科学出版社,1989年,第64页。从而进入20世纪后,革命风潮迅速成为时代主潮,以至于社会舆论“预言20世纪乃革命之世纪!”王先明:《从风潮到传统:辛亥革命与“革命”话语的时代性转折》,《学术研究》2011年第7期。革命已然成为历史的选择。当辛亥革命“把戴了几千年的皇冠打落在地,敲响了封建制度的丧钟”后,“从立宪转向革命的张謇敏锐地觉察出这场革命与中国历史上一切‘革命的本质区别:‘起而革命者,代不乏人;然不过一朝之姓之变革而已,不足为异。孙中山之革命,则为国体之改革,与一朝一姓之变更迥然不同。”然而,革命之后的中国社会现实却陷入另一种困境:“不良之政府虽倒,而良政治之建设则未尝有也。”《开启民族复兴的百年征程》,《人民日报》10月8日发表署名任仲平的评论文章。革命之后,宋教仁曾发此浩叹。划时代的革命为何并未带来“一个新时代的黎明”?对于已然构成历史的革命的反思,同样成为社会思想面对现实和走向未来选择的重大课题。
对此,作为革命党领袖的孙中山悟觉在先:“夫去一满洲之专制,转生出无数强盗之专制,其为毒之烈,较前尤甚。于是而民愈不聊生矣!”⑥孙中山:《建国方略》(中国启蒙思想文库),辽宁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3页。其中,如何从革命走向建设,以及如何建设诸问题就成为一个时代主题。“是故当满清之世,予之主张革命也,犹能日起有功,进行不已;惟自民国成立之日,则予之主张建设,反致半筹莫展,一败涂地。”在孙中山看来,民国共和之未成的根本在于建设之未成,即“视吾策为空言,遂放弃建设之责任……然七年以来,犹未睹建设事业之进行,而国事则日形纠纷,人民则日增痛苦……夫民国之建设事业,实不容一刻视为缓图者也。”⑥因此,由革命转向建设显然是时代提出的新课题,也是历史转折的新趋向。
“建设”思潮以至于“乡村建设”思潮的涌现,是近代中国历史演进的必然取向。历史运行的基本轨迹昭示,它是革命之后或踵接革命的一个必然的历史选择。“中国革命为近百年世界大交通所引发出来的,其问题背景在东西文化之冲突比较,其前途使命为世界新文化之创造。”⑧⑨⑩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提纲》(初编),《乡村建设》1937年第4期。“依通例应以社会改造运动的团体(革命党)掌握政权,施行建设,完成社会改造(革命),中国亦不能外此;但以中国革命本质的不同,社会形势的有异,所以解决政治问题的途径随之而两样。”⑧因此,乡村建设思想本质上并非对立于革命,而是革命的历史逻辑的必然归趋。“盖乡建运动起于中国革命运动之后,其任务正为完成中国革命。”⑨因此梁漱溟认为,近十年乡村建设运动的事实经过如政治改造、经济建设、教育改造、社会改造,“概括言之,其手段近于社会改良,而其使命则在完成中国革命。”而“所谓完成(中国)革命,即指辟建新社会,求得一历史演变应有之结局。”⑩
辛亥革命之后尤其是国民革命之后,关于革命与建设的思考就凸现为时代性问题。单纯地选择“破坏之革命”,并未达到人们期望的民主共和。社会失序、政治动荡、文化失范、经济崩溃的严酷现实,不能不促使知识分子在发展路向问题上的深层思考和理论建树。无疑,革命与建设的历史关联和内在关系势必在思想领域和理论建构上提上日程。
将革命与建设整合为一个统一的历史进程,从而消解建设与革命相对立的人为的矛盾冲突,是乡村建设思想中对历史反思的重要思想成果之一。“人都以为革命问题是先破坏后建设;亦就把它截成两个时期:一个是破坏期,一个是建设期。在破坏期中,只努力破坏,只训练人怎样去破坏。因为破坏有了若干回训练之后,这一段工程亦或许终于成功了,便绝不是革命成功了。革命还有一段重要的工程是建设,到这时才开始,而且每每没有法开始——因为向来只在破坏,没有经过建设的训练,于是失败紧跟于成功之后,革命人物循此错路,每不觉悟。”②卢作孚:《四川人的大梦其醒》(1930年1月),凌耀伦、熊甫编:《卢作孚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71、72页。即使实现清除旧制度、旧文化的“破坏”,也不能简单地诉诸武力,因为历史已经告知我们,“破坏的实力是建设,绝不是枪炮,亦不是军队……就令目的为了破坏,手段亦当采自建设方面。”②
建设与革命应该是统一的历史进程,而且建设是革命的必然归宿。革命目标的最终达成期待于建设之完成。梁漱溟提出“中国必将‘从进步达到平等,以建设完成革命”,④⑤漱溟溟:《乡村建设理论提纲》(初编),《乡村建设》1937年第4期。并在其《乡村建设理论提纲》中从五十个(问题)方面展开,论证了只有通过建设才可真正实现革命的目标:“乡村建设为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将以完成过去维新运动,革命运动所未了之任务”。④建设事业之成功,“中国革命于是完成;而自近百年世界大交通所引起中国历史从来未有之剧变,至是乃得其结局。”⑤这其实也是孙中山“建设告竣时,革命成功日”见王先明:《建设告竣时革命成功日——论孙中山建设思想的形成及其时代特征》,《广东社会科学》2013年第1期。思想的深度阐释。
革命与建设这一思想命题既是历史的产物,也是指向未来的思想启示。这一历史性转折的思想成果,一定程度上体现和凝结在乡村建设思想体系之中。
2从“都市建设”到“乡村建设”的历史性转折。就近代经济(工业)建设历程而言,可以远溯自洋务运动,“我国机器工业,肇始于同光,建设于清季”。龚骏编:《中国新工业发展史大纲》,《绪言》,上海商务印书馆,1933年,第1页。即使从制度层面上的现代性建设而言,从清末新政也已发端了。面向工业化或现代化的建设历史,“抗日战争前的半个世纪,中国经历了一个工业化过程。中国经济取得的进步,无论在规模还是在影响上,与包括日本在内的其他几个增长速度很快的国家相类似。1914~1918年至1931~1936年期间,中国经济增长的速度甚至超过日本。因此中国是少数几个取得成功增长的不发达国家中的一个。”⑨⑩王玉茹、刘佛丁、张东刚:《制度变迁与中国近代工业化——以政府的行为分析为中心》,陕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90-391、358、382页。经济学家们的研究表明,1912~1936年,中国工业年增长率94%。⑨从19世纪后半期开始,中国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迅速扩大,到抗战前在工矿交通业中已占据优势。”仅就工业化或者现代化建设成就而言,“在抗战前达到了旧中国经济史上的最高峰”。⑩1930年代是“国民政府大力推动经济建设的时期,建设经费来自税收,而田赋仍系岁入的最大宗”。谢国兴:《农业经济的困局:近代安徽的土地问题》,台湾中研院近史所编:《近代中国农村经济史论文集》,台湾中研院近史所,1989年,第268页。然而,建设之本位却在都市而疏离了乡村。“三十年来的结果,只有把一批批的农家子弟,麕集于都市而不能返回乡村……以至于一面农村中空虚涸竭,一面都市中人满为患。”李宪武:《中国教育之新动向》,《乡村建设》1933年第7期。对于这一建设偏向学者们在二三十年代已经开始关注并不时针砭。“外人在中国设厂制造,亦以通商口岸为限,不论其工业之性质是否适合于此等都市,亦不论此等口岸是否可以发展工业,凡所投资,弥不以此为目标。益以国人醉心外力,以为租界等等,足以保障投资之安全,因之中国之通商都市,往往为各种工业发达之区……都市工业化之在中国,则有特殊显著之现象焉。”②龚骏:《中国都市工业化程度之统计分析》,商务印书馆,1933年,《引言》第3、28页。现代化建设之重要部分即工业化与都市化,绝对优势意义上集中于通商口岸都市,“无论何项工业,均以上海占绝大之势力,似有过分畸形之发展耳。”②辛亥革命以至于国民革命之后,历史演进渐露转轨机缘,“北伐告成,训政开始,吾人继志述事,应如何努力于三民主义之新建设,而奠国家有道之基。”《中国建设》,第1卷第1号(1930年1月1日),《发刊词》。但民国政府的建设之重心仍在都市之一途,“中国目下最重要的工作是建设,尤其是以机器为中心的建设。”志知:《机器与中国》,《中国建设》1934年第4期“机械工程专号”,第26页。“吾国现正谋都市之发达,及交通之利便”。李心庄:《急须解决的国民衣食住行问题》,《中国建设》1930年第1号。不仅如此,“政治机关的种种设施,亦自然的首先从城市起,或竟不设施到乡村。所以城市地位十分重要,甚重要的乡村地位反因此降低。”《乡村建设》(1930年1月7日),熊甫编:《卢作孚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87页。
然而30年代之际,这一建设路向及其实践效果越来越遭致更多的质疑和反思。“近数十年来一切的改革建设失败的经验,已经给我们认识这个问题的根本性与严重性了。”⑧《农村运动的使命》,《晏阳初文集》,第87、69页。近代以来,致力于建设的历史,“自鸦片战争以至现在,已经有了90余年”,“国家日日都在危急存亡之秋,国人未尝不忙,忙学东洋,忙学西洋,忙办这样,忙办那样,结果怎样?没有把根本认清,瞎忙了几十年。”⑧因此,新中国建设当从方向上逆转,“苟欲建设近代国家亦必有其根本趋赴之道,曰:建设乡村。”清居:《给乡村运动者之第二讯》,《乡村建设》1932年第3期。正是适应这一历史性反思的基本朝向,乡村建设思想迅速成为一种代表性社会思潮逆势而出,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其实也诠释了——近代中国社会历史和思想历史转向的意义和价值。
以梁漱溟和晏阳初为代表的乡村建设思想,虽然在建设乡村的侧重点方面各自有所不同,但却有着共同的努力方向,即从根本上逆转“都市化建设”的发展偏向,即“其纲领则在如何使社会重心,从都市移植于乡村。”“乡村建设运动,实为从新建设中国社会组织构造之运动。”王湘岑:《荷泽实验县宝镇乡乡农学校》(下篇),《乡村建设》1935年第25期。1939年的《乡村建设运动共同信念初草》再次申明:“我们深信:乡村建设运动在使农业和工业达到合理的建设乡村和城市,泯除畸形的发展。”《乡村建设运动共同信念初草》(1939年7月29日),转自《卢作孚研究》2013年第1期。
在国共两党的政治、军事对垒和思想体系的对峙态势中,乡村建设的思想建构及其社会实践不仅别有创获,且也自成体系。他们试图超越社会-政治权力较量的血火搏击的现实困境,以“第三条道路”的思想建构,力求从根基上求取积极建设的长远之途。然而,在整个历史格局以及影响历史局势的布局中,它只是其中之一——尽管也是不容忽视的力量。但在历史前行的进程中,它对于未来的规划影响和对于局势的掌控却是有限的。
五、留待未来:一个必须面对的时代课题
1938年间,晏阳初也见到毛泽东并有过深长的晤谈。《毛泽东先生会见记》,《晏阳初文集》,第395-400、400、397、397页。持续两个钟头的谈话结束时,毛“最后庄严地表示,对晏先生及本会同志,以宗教家的精神努力平教运动,深致敬佩”,“共产党愿做你们的朋友!”当然,这次谈话自然涉及到与梁漱溟的那次会晤内容。毛泽东对晏阳初说:“梁来过这里,自认他的工作失败了。我看他失败的原因,就是站在政府与人民之间而希望得到一点政府力量,去为人民做事。”晏描述说:“谈到这里,毛先生的兴致,陡然增高”,“继续滔滔不绝发表他对于政治问题的卓见。”毛特别强调说:“政治的问题主要是对人民的态度,看你是想和老百姓做朋友还是要站在老百姓的头上压迫他们。只要和他们接近和他们打成一片,他们自然相信你,随你要他们的钱,要他们的命,都可以办得到。”这番谈论表明,毛泽东对梁漱溟的异见未必全在所谓“改良主义”的乡村建设理论上,恐怕更在意梁与当政者的关系上。
在乡村建设思想和实践的历史进程中,晏阳初也是一个标领时代的领袖人物。与梁漱溟不同,他更多地从现代西方的思想文化资源中汲取思想的力量,但却反对抄袭和简单移植西学,力主在中国乡村实践中创造出自己发展的道路。“不是抄袭外人的法子或者抄袭中国的老法子可以收效的,必得一点一滴由实地里创造出来,用汗血去体验认识出来,然后才算是我们的东西,才是解决中国问题的东西,是要从干中找出来。”《乡村运动成功的基本条件》1934年10月(节选),《晏阳初文集》,第78页。而且,他始终以农民为改造或建设中国的社会动力,坚信“我们越和农民在一起,就越认识到他们是中国未来的希望。”《中国的新民》,《晏阳初文集》,第47页。就此而言,他的立足点与选择农村革命的中共领袖毛泽东几乎完全一致。
往事成追忆,前事后世师。历史事实的枝蔓随着漫长的时光枯萎后,我们会在沉静的思索中捕捉到具有久远意义的思想主干。1938年间发生在中共领袖毛泽东与乡村建设思想家梁漱溟、晏阳初之间的两次谈话主题,都是围绕着“革命与建设”命题展开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思想主张或论辩其实是当时整个社会思潮涌动的基本朝向。“在野名流方面,有三个学者的意见引起若干人的兴趣,一是梁漱溟的乡村建设,一是马寅初的提倡农村工业,一是胡适之的裁官、省事(停止一切所谓建设事业)、裁兵以减轻捐税。”虽然,基于中共农村革命立场,认为“这些办法,大抵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并没有搔着农村问题的痒处。”从根本上治疗中国,只有“反帝反封建”之革命斗争的选择!钱亦石:《中国农村的过去与今后》,陈翰笙、薛暮桥、冯和法合编:《解放前的中国农村》第1辑,中国展望出版社,1985年,第511页。但是,我们清晰地发现,一个最基本的思想认同或历史共识却在时而激越时而平缓的论辩中最终浮现:乡村是决定中国未来的基础。掌握中国历史进程的任何力量,都不能不依赖或汲取于乡村。无论是导向农民运动的国民革命进程,还是大革命失败后中共农村革命的选择,以及30年代之际“建设思潮”中的“乡村建设”取向,在历史运行的曲折和反复轨迹中,顽强地展示着具有内在规定性的客观规则——如果不能轻易地认同为规律的话。
尤其是他们的思想论辩触及到一个无法回避且注定要面对的时代命题:从革命到建设的历史性转折。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提纲》对此命题有过思考。他提出,乡村建设与中国革命并不矛盾,而是一个统一的历史进程。近十年乡村建设运动经历了政治改造、经济建设、教育改造、社会改造,“概括言之,其手段近于社会改良,而其使命则在完成中国革命。”⑤⑥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提纲》(初编),《乡村建设》1937年第4期。乡村建设运动是革命运动发展的必然结果,“盖乡建运动起于中国革命运动之后,其任务正为完成中国革命。”⑤显然,对于尚在全身心致力于夺取政权的中共及其领袖毛泽东而言,建设或乡村建设的问题还未能真正提上自己的日程,但它却是近代中国历史发展的必然诉求。梁漱溟也曾断言:“依通例应以社会改造运动的团体(革命党)掌握政权,施行建设,完成社会改造(革命),中国亦不能外此。”⑥对于当时的中共而言,这是一个留待未来的却不容回避的时代命题。
【附记:关于这一问题,毛泽东在《在南京、上海党员干部会议上讲话的提纲》(1957年3月19日)中指出:“现在处在转变时期:由阶级斗争到向自然界斗争,由革命到建设……”并且向全党提出,“我们必须学文化(科学、技术),学建设。”《在南京、上海党员干部会议上讲话的提纲》(1957年3月19日),《毛泽东文集》,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89-290页。他特别强调说:“过去干的一件事叫革命,现在干的叫建设,是新的事,没有经验。”他认为自己从革命向建设的真正转向,是在1958年。他说:“我们真正认真搞经济工作,是从去年八月才开始的。我就是一个。去年八月前,主要不是搞建设,而是搞革命。”《经济建设是科学,要老老实实学习》(1959年6月11日),《毛泽东文集》,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72页。】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历史学院
责任编辑:黄晓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