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影响力(上)
2014-04-29何玉兴
何玉兴
“话语影响力”是一个宏观的社会性概念,一个涵盖颇广的全称术语,本文谨界定为:一个行为体的话语,具有能够施加影响,造成自己的偏好胜过他人偏好的后果的能力。
定义好像瓶子,瓶子能装下大海吗?法国科学家彭加勒说:我们的实验室太小了,而且,事实跑得比我们快。
墨水淹没现代社会
充分认识话语,尤其话语影响力的重要性。梳理语言学转向的学理资源,既有学术价值,又有现实意义。
拿破仑说:“大炮轰垮了封建制度。”如今,墨水将淹没现代社会。话语,话语影响力的重要性,怎么强调都不过分。
任何理念、理论和政策,都要通过话语来影响人,通过影响人来达到目标。许多问题,问到深处是语言,没有东西能够超出、先于、外在于语言。
语言成为任何科学的认识论基础,成为任何社会科学的绝对必要条件,社会科学的大师们不约而同地从语言理论中寻找学理支撑。
《圣经 · 约翰福音》:神的话就是生命。威廉·冯·洪堡特《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语言交往是人类生存的根本方式,语言交往共同体是人类文化的基本单元。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语言是存在的家。爱德华·萨丕尔《语言论》:语言是一种文化功能,是集体艺术。费尔迪南·德·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语言还可以比作一张纸,思想是正面,声音是反面。赫舍尔《人是谁》:没有语言,不可能有主体间的交流。
在社会语言学中,语言不单是一个把想法和需求变成声音的译码程序,而且是一种成形的动力,安排人们以某种方法观察世界,影响人们的思想和行为,词先于经验(保罗 · 尼特《宗教对话模式》)。
批判学派、文化学派认为,权力是通过话语产生和再生的,意义蜘蛛网体现的是蜘蛛与其猎物之间的权力关系。福柯《权力的眼睛》:如果没有话语的生产、积累、流通和发挥功能的话,这些权力关系自身不能建立起来和得到巩固。
从话语的社会功用方面看,欧苏利文《传播及文化研究主要概念》:语言是一种社会能力。霍布斯《利维坦》:没有语言,人类之中就不会有国家、社会、契约或和平存在。南北朝时,丘迟善攻心,一书化干戈(丘迟《与陈伯之书》)。《伯尔文论》:语言可导致战争,置千百万人于死地。哈罗德·伊罗生《群氓之旅——群体认同与政治变迁》:没有语言,民族即不存在,一种语言,就是一只配备了陆海军的部队。
语言的发展与社会的发展息息相关。社会的变革,往往从语言的变革开始。《周易》: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黄巢起义时,“衣裳颠倒语言异”(韦庄《秦妇吟》)。清朝从理学到朴学的转变,就是以语言为突破口;拉法格《革命前后的法国语言》论证了语言的突然革命导致社会革命。加藤节《政治与人》:语言能够推动推动政治,能够改变现实。“五四”运动也是通过新诗、白话文,奏响了新时代的序曲。
如皮亚杰所说:语言学,无论就其理论结构而言,还是就其任务之确切性而言,都是在人文科学中最先进而且对其他各种学科有重大作用的带头学科。
声若洪钟的权力
权力产生话语影响力,绝对的权力产生绝对的话语影响力;权力在短时段的有限空间内产生速效的、速朽的话语影响力,真理在长时段的无限空间中产生缓慢的、不朽的话语影响力。权力只有和真理结合起来,才能产生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话语影响力。
权力是社会体制中职位的标志,而不是某个人的标志。在社会机构中占据权势地位和支配地位时,就有了权力。国王的身体不仅是一个象征,也是一个政治实体。
权力调动和运用社会智力和物力财富,将自己喂养得膀大腰圆、声若洪钟,就像霍布斯打造出来的“利维坦”,包含了全部的社会身体。没有什么比权力的实施更加物质的、生理的和肉体的了。杜赞奇《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权力的文化网络,诸如宗族、商业团体、经纪人、庙会组织、宗教、神话及象征性资源,无处不在。托夫勒:权力由暴力、财富、信息三者构成 。丹尼斯·朗《权力论》:武力、操纵、说服组合互动,形成强制、合法的权威。西摩·马丁·李普塞特《一致与冲突》:权力是个体或群体能借以对其他个体或群体施加控制性影响的一切手段。奥尔特加·加塞特《大众的反叛》:摁一下按钮,就法力无边。
伊索《狼与小山羊》寓言中,小山羊站在屋顶上骂狼。狼说:骂我的不是你,是地势。培根说:必须有能够付诸行动的权势和地位,就像打仗必须占领制高点一样,也像《孙子兵法》中“转圆石于千仞之山”的“势”一样。伊利亚德:作为“显圣物”膜拜的石头就不再是石头。张俊以《石头》歌词:同一块石头,爬上天的就成了星辰,被人仰望。
赫伯特·斯宾塞《社会静力学》:凡是有权力绞死人的人都有权力教育人。儒家学说影响深远,是凭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王权支持。福柯认为:话语产生真理,但必须有权力支撑,不存在不受权力影响(power-free)的话语,权力拜物教和话语拜物教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追溯语言史,就是一部统治阶级话语影响力的历史,一般来说,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
权力在短时段的有限空间内产生速效的、速朽的话语影响力。希特勒掌权时,《我的奋斗》销售数百万册,年轻人订情互赠此书为信物;萨达姆《扎碧芭和国王》等垃圾小说当时列入伊拉克中学和大学的必读书;巴赫金以较多笔墨论述了权势对话语力的影响程度(参见《巴赫金全集》)。哥白尼生前没敢发表他的《天体运行论》。伽利略忏悔宣誓:我否认、憎恨并诅咒那种认为地球在转动的荒谬、卑鄙、可恶的异端邪说。
控制短时期内大众的思想状况是容易的,因为他们往往受权威的控制和引导,用权威的眼睛来看,用权威的耳朵来听,用权威的脑袋来想,但是,如托克维尔所说:不要把稳定与力量,或把一件事情的伟大性与持久性混为一谈。汤因比《历史研究》:上帝喜欢削短出头的椽子,随着权杖落地,多数人很快就撤回了他们的支持与模仿。
真理在长时段的无限空间中产生缓慢的、不朽的话语影响力。真理是时间的孩子,不是权威的孩子。人类真正的阐释者总是享有恒星的命运,但需要多年的时光,它的光芒才能被人看到。苏格拉底饮鸩之后对朋友说:告诉人们,你们埋葬的只是我的尸体。尼采哀叹:我的时代还未到来,只有明天的明天才属于我。叔本华的书几乎无人间津,他自我解嘲说:一个人越是属于后代,他就越不能被同辈人理解,我的书像镜子,蠢驴去照时,镜子里不可能有天使。英国讽刺作家乔纳森·斯威夫特说:当一个真正的天才出现在这个世界时,你辨认他的依据就是笨伯们全都结成联盟对付他。
权力是有效的,也是有限的,布鲁诺坚持日心说被处火刑,但地球仍在绕日转动;塞尔维特被烧死在日内瓦,但他发现的血液循环得到公认;皇帝的“御制诗”,有几首能够流传?现在还有谁读《我的奋斗》?费希特《论学者的使命》和《人的使命》:我的使命就是论证真理,我永生不死;苏轼:“君子之泽,百世不斩”(《东坡志林》);王文元《日完录》:官以显贵者短烁,学以文张者恒舞。西塞罗《论神性》:他们人死了,并不意味着他们的思想也死了。时间是唯一的批评家,它可以使当时看来是坚实牢靠的荣誉化为泡影,也可以使人们曾经觉得是脆弱的声望巩固下来。
那些生前寂寞的真理发现者和捍卫者,就像普希金《纪念碑》中写的那样:他为自己竖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荒草永不会淹没人们为它踏出的小径。
合法性的魔力
话语影响力与合法性呈正相关,合法性借助各种各样的名义,合法程度越高,话语影响力越大,统治越稳固。
人类社会的发展史,是一部从专制到民主的政治制度演变史,也是从以君权神授名义到以人民的名义的话语艺术、话语影响力的演变史。
以神的、正统的名义,历代各国的情况不尽相同。或神权高于君权,如宗教改革前的西欧各国;或君权高于神权,如信奉东正教的东欧;或神权与君权合一,如哈里发既是宗教领袖,又是世俗国王。古斯塔夫·勒庞《革命心理学》:臣民在这片国土的每一个角落仰望着他,如中国的天子,既奉天承运,又君临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皮佑选集》:权杖是上帝赐予国王,国王用它来保护自己的臣民以防止敌人的侵犯。福柯《权力的眼睛》:国王的存在,植于上帝的意愿,使他成为正义、法律和权力的源泉。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任何一种统治都试图唤醒和培养人们对其合法性的信念。霍尔巴赫《健全的思想》:一切宗教都是由于渴求统治地位而产生的。杜赞奇:统治者从习惯法、象征等资源中汲取合法性资源,使自己的权力披上合法的外衣。没有合法性,仅有军事、经济实力是不够的,曹操是太监的养子,无法与刘皇叔在血统上抗衡,不得不“挟天子以令诸侯”。
陈力丹《精神交往论》:“占统治地位的思想在上升时期具有代表全体人民普遍要求的一面。”统治阶级以共同命运的象征为旗号为维护自己的利益进行宣传,任何体系都要求对不平等的合法性有一种共识。官僚机构代表国家或公共事物,其特殊利益便被赋予了公共利益的表象,其成功的奥秘就在于这种特殊利益与公共利益的神秘混淆,在于其特殊利益与一般的社会目标的虚幻吻合。
掌权者有意识地用特殊的认知方式塑造着普遍的意识,将他们的话语伪装成知识或普遍利益,人民在无意识中接受了权力的干预和驯化,集权主义单向度话语体系,成为奴役的载体,人们感到与资本主义一体化(参见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纪伯伦散文诗全集》:国家的智囊们已经消除了牧人和羊群之间的分歧,用神奇的麻醉剂恢复了教长的尊严,并将盲目服从重新置于大逆不道的被统治者的心中。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国家把它的意志描绘为以共同的福利为目的的、普遍的和理智的意志,以便能够掌握国家的“航舵”或抓住开启立法大门的“门把”。
“人民”等概念往往成为被借用的合法性的名义。路易斯·博洛尔《政治中的罪恶》:少数摆出一副多数的样子,对舆论施加影响,通过以人民的名义说话来指使人民。“革命”的名义也常被盗用,奥尔特加·加塞特:一切看似革命的运动都不过是伪装下的政变而已。
休谟说:少数人统治多数人之谜,不在前者的暴力,而在后者接受了前者创造的舆论。葛兰西《狱中札记》:在话语影响力的霸权(hegemony)笼罩下,权力变成权威,强制的慑服变为毋庸置疑、心甘情愿的服从。
合法的话语影响力具有安排秩序、稳固统治的魔力。一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像一张天网,把那么多的“土豆”整整装了几千年。约翰·奥尼尔:神圣就是保持秩序。布瑞安·伊恩斯《人类酷刑史》:只要他们觉得一项命令是来自合法的政府,他们就会遵照执行而不去考虑这项命令的内容。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话语产生交往权力,对管理权力施加影响,创造和取缔合法性,合法性取决于社会成员的认同。彼德·布劳《社会生活中的交换与权力》:只有合法的权力才获得心甘情愿的服从。韦伯说,基于合法性信念之上的服从,才是“稳定的服从”。秩序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愿望,托夫勒:这种需要,为政府的存在提供了理由。马歇尔·萨林斯《甜蜜的悲哀》:国家把人丧失生命、财产和自由的恐惧变成了对秩序加以合法认可的手段。茨威格《异端的权利》:人们有甘受奴役的热望,因为对安宁秩序的渴望,甘愿把脖子伸进轭里,对那枷锁加身的手,还要亲上几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