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礼记·礼运》到《大同书》
2014-04-29
中国古代的“大同”思想萌芽很早。人类社会在早期发展过程中,伴随着思维的形成,肯定会产生出对美好世界的渴望和想象,这种想象与口耳相传的神话故事、上古记忆融合一体,加上对现实的不满和批判,最终汇聚为对理想社会的期盼。古代的思想家通过对理想社会的想象进行梳理和建构,整合形成人类社会的乌托邦愿景。在西方,古希腊的智者气象,催生出柏拉图的《理想国》,即哲学为王;在中国,春秋战国的圣贤理念,催生出《大同篇》,即圣人治国。
《礼记·礼运》的开篇就提出了“大同”和“小康”两个社会概念。全文不长,照录如下: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域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埶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
这一开篇借孔子和言偃(子游)的对话,描绘了“大同”与“小康”的景象。后人谈及“大同”理想,总要溯源至此。《礼运》所说的“大同社会”,其实相当简略,概括起来,是在价值准则上强调“天下为公”,在治理方式上强调“选贤与能,讲信修睦”,其社会安居乐业,秩序井然,道不拾遗,夜不闭户。与其相对的“小康社会”,在价值准则上是“天下为家”,在治理方式上采用礼义纲纪,“刑(则)仁讲让,示民有常”,其社会等级俨然有序,君臣、父子、兄弟、夫妇笃正和睦,是非分明。从此,“大同”就被看作是人类社会所可达到的最高境界,而“小康”则是现实中能够长治久安的社会状态。
但是,关于《礼运》这段话的考证和争辩,却一直扑朔迷离,至今尚无定论。首先,这段话是谁说的,在什么时间说的,有各种不同的解释。字面上,《礼运》中明确指出它是孔子对子游所言,然而,即便是在推崇儒学、尊孔读经的年代,对此也有不同看法。其次,“大同”思想究竟是不是属于儒家思想,从宋代起也一直争论不休,许多学者认为,《礼运》的这段话,既同儒家关联,又同道家、墨家关联;既可以说出于孔子,也可以说出于老子和墨子。《礼运》的成文年代,从春秋到西汉众说纷纭;“大同”的思想内容,从儒家到杂家各有论据。直到今天,《礼运大同》的归属和主题依然不能在学界达成共识。
在辨析《礼运》的“大同”思想之前,有必要说明儒家经典的历史地位。儒家的创始人孔子号称“述而不作”,最大的贡献就是编撰整理“六经”(后来流传的实际是五经,即《诗》《书》《礼》《易》《春秋》)。经过秦火焚毁以及流传中的佚亡错讹,到了汉代,才又逐渐重新整理成书,但篇目、语句、文字及其解读形成了不同师承和不同文本,并由此产生了“今文经”和“古文经”的长期争执,致使“五经”的真伪和篇目章节文字句读有着各种各样不同的说法。《礼运》作为《礼记》的一篇,虽然是汉代戴圣所编,但毕竟从汉代起就被列入经书之一。虽然汉儒在“五经”的版本文字方面争执不休,但却以尊崇其权威地位为前提。后世把古代文献分为经史子集四部,这种分类不仅是学术分类,而且是权威程度分类,经的权威程度最高,只能继承孔子“述而不作”的传统,可以用注疏、训诂、考订等方式加以解释,但不能否定,更不能推翻。即便是注释,也要守持“注不破经、疏不破注”的规范。由于《礼记》的经书地位,古代的儒学主流一直承认《礼运》所说的“大同”理想属于儒学,不过不一定是孔子的原话,多数人认定其是子游所作,最多是认为羼入老庄等别派学说而已。直到近代颠覆了儒家经典的神圣性,仅仅把经书看作历史资料,关于《礼运》的怀疑和批评才在学界普遍展开。
唐代以前,关于《礼运》的争论并不大,“大同”思想也没有得到学人的足够重视。到了宋代,随着新儒学的兴起,对《礼运》的争论开始发端。北宋神宗时期,李清臣对《大同篇》的文本提出质疑:“《礼运》虽有夫子之言,然其冠篇言大道与三代之治,其语尤杂而不伦。”到了南宋,对《礼运》作者的质疑开始增多。吕祖谦就认为,《礼运》开头借孔子参与蜡祭的感叹,属于道家和墨家的观点,他在给朱熹的信中说:“蜡宾之叹,自昔前辈共疑之,以为非孔子语。盖不独亲其亲,子其子,而以尧、舜、禹、汤为小康,其真是老聃、墨翟之论。”(《吕东莱文集》卷三)在朱熹的弟子中,持类似于吕祖谦这种观点的也大有人在。有人就问朱熹:“《礼运》言三王不及上古事,人皆谓其说似庄老。”“《礼运》似与老子同?”朱熹的回答是:《礼运》“不是圣人书。胡明仲云:‘《礼运》是子游作,《乐记》是子贡作。计子游亦不至如此之浅。”(《朱子语类》卷八七)可见,朱熹虽然援引胡寅之说,认为《礼运》是子游所作,但也有怀疑,并直言其内容浅薄。所以,朱熹的同时及其之后,认为《礼运》篇首的“大同小康”之说出于老庄的络绎不绝。叶适关于《礼运》的读后感,几乎全是批评。他说:“《礼运》称仲尼、言偃所论,与孔子在时言礼全不合。孔子之言甚简,直下不立冒子,治乱只在目前,何尝有道行、道隐之别,大同、小康之辨!盖后学不能以身行礼,浮辞泛说而已。”(《习学记言序目礼记》)宋末黄震也说:《礼运》“篇首意匠,微似老子”(《黄氏日抄读礼记》)可见,在宋代学者眼里,有不少对“大同小康”之说归属于儒家是有怀疑的。因为儒家推崇三代之治,而“大同小康”之说推崇上古,贬低三代,直接同儒家学说冲突。儒家强调亲亲尊尊,而“大同”理想反对独亲独尊,所以,儒学传人即便勉强认为《礼运》属于儒家,也不觉得它有多么深奥重要。
元代陈澔编有《礼记集说》,他引用了前人关于“大同”思想源于老子的一些说法,对《礼运》通篇解题道:“此篇记帝王礼乐之因革,及阴阳造化流通之理,疑出于子游门人所记。间有格言。而篇首大同小康之说,则非夫子之言也。”明代金淛称:“《礼运》先儒以为子游门人所记,以其为仲尼、言偃答问之词也。然其中多非圣人格言,其文又非汉儒所及,意子游门人传其略,而战国儒生为之附益其辞与?”“《礼运》乃谓尧舜没,大道隐,而三代之治为小康,不如唐虞之大同,此老庄之见,而记者文之,非圣人之格言也。”(《读礼日知》)此后一直到清代,对《礼运》篇的起首这段,学者基本上不是淡化处理,就是置疑不论。或 者直指“大同小康”之说为老墨之言。如陆奎勋说:“余观《礼运》,首章以五帝为大同,三王为小康,盖缘汉初崇尚黄老,故戴氏撮五行之大旨而附会为圣言,不可信也。”(《戴礼绪言》)姚际恒干脆断定“大同小康”的论述为老庄之徒所撰的子书(《礼记通论》)。
到了近代以后,尤其是新文化运动以后,随着学界对儒学的批判和墨学的复兴,不少学者看到《礼运》与墨家思想的关系,以民国学人伍非百为代表,他认为从“大同”思想的内容来看,无疑出于墨学。“《礼运》大同之说,颇与儒家言出入,学者或疑为非孔氏,或以为学老庄者渗入之。实则墨子之说而援之以入儒耳。”“《礼运》大同说,与他儒家言不甚合,而与《墨子》书义多符,文句亦无甚远。天下为公,则尚同也;选贤与能,则尚贤也。讲信修睦,则非攻也;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则兼爱也;货恶其弃于地,力恶其不出于身,则节用、非命也……。总观全文,大抵摭拾《墨子》之文,其为墨家思想甚为显著。”(《墨子大义述》)尽管这种说法一度流传,但并未成为定论。至今,关于《礼运》“大同”思想的归属,在学界依然聚讼不已。
在实践中,随着近代中国剧烈的社会变革,《礼运》的“大同”思想得到人们的重新发掘。康有为借助“大同小康”之说,构建了公羊三世说的历史进化框架,把孔子装扮成一个托古改制的先驱,为维新变法开道。孙中山借助“天下为公”的理念,认为孔子是主张民权的先驱,为推翻帝制、建立共和服务。政治上的需要,带动了学界对《礼运》的再度讨论。钱穆、梁漱溟、吕思勉、郭沫若等学人都对《礼运》进行过考订。各种观点可以归纳为:一、“大同”思想确属儒家思想,为子游或子游后学所做;二、“大同”思想的“大道之行”,属于道家老子学说;三、“大同”思想来自墨家的“尚同”、“尚贤”、“兼爱”、“非攻”、“节用”等学说;四、“大同”思想是道、墨诸家思想羼入杂糅而成,很难归于具体某一家(持这类观点者往往也认为“大同”思想不值得重视)。学术上的争论依然见仁见智,现实中的动荡却使“大同”学说成为改造社会的旗帜。空想社会主义学说传入中国后的思想刺激,又同古代的“大同”学说搅和一起,成为新思想的孵化器。
近代把“大同”思想倡扬到极致的是康有为。他用了相当长的时间写成了《大同书》。按照康有为自己的说法,他在中法战争时就开始了《大同书》的构思,“吾年二十七,当光绪甲申,法兵震羊城,吾避兵居西樵山北银塘乡之七桧园淡如楼,感国难,哀民生,著《大同书》。”(该书题词)日本人犬养毅为《大同书》写的跋文中称:“此著先生一生心血之所注,虽敷衍《礼运》一篇,实为先儒未发之学。予尤服研钻之精,造诣之深矣。”实际上,康有为最初撰写的书是《人类公理》,是一本试图以几何方式确立“大同之制”的未定稿。后来他放弃了数学方法,转而以本土传统为资源,比附西学,加上自己的游学见闻,在流亡海外期间,于1902年左右撰写出《大同书》的初稿,但“秘不以示人”,直到1913年,才把该稿的甲部和乙部发表于《不忍》杂志。1935年,康的弟子钱定安将全书交由中华书局出版。
康有为的《大同书》按照天干排序分为十部(手稿为八卷),以“三世”说为历史逻辑,以“小康”、“大同”说为理论基础,以来自西方的空想社会主义思想为参照,论述人类社会的最高理想,描绘“大同”社会的基本面貌。在《自编年谱》中,他称自己在1884年开始思考人类未来,把物理与人事、自然与社会统统构建进一个整体框架。“其道以元为体,以阴阳为用,理皆有阴阳,则气之有冷热,力之有拒吸,质之有凝流,形之有方圆,光之有白黑,声之有清浊,体之有雌雄,神之有魂魄,以此八统物理焉。以诸天界、诸星界、地界、身界、魂界、血轮界,统世界焉。以勇礼义智仁五运论世宙,以三统论诸圣,以三世推将来,而务以仁为主,故奉天合地,以合国合种合教一统地球。又推一统之后,人类语言文字饮食衣服宫室之变制,男女平等之法,人民通同公之法,务致诸生于极乐世界。”1887年有了全球一统的“大同”制度构思,“推孔子据乱、升平、太平之理,以论地球,以为养兵学言语皆于人智人力大损,欲立地球万音院之说,以考语言文字,创地球公议院,合公士以谈合国之公理,养公兵以去不会之国,以为合地球之计。”(《康南海自编年谱》)后来在中国共产主义运动中,康有为的《大同书》成为对共产主义理想进行解释的本土思想资源之一。
康有为的《大同书》与《礼记礼运》相比,已经有了很大区别。为了增加自己的权威性,他假托孔子之名,赋予《礼运》前所未有的高度,在《礼运注》中,他称自己读遍了经书而不得要领,“读至《礼运》,乃浩然而叹曰:孔子三世之变,大道之真,在是矣。大同小康之道,发之明而别之精,古今进化之故,神圣悯世之深,在是矣。相时而推施,并行而不悖,时圣之变通尽利,在是矣。是书也,孔氏之微言真传,万国之无上宝典,而天下群生之起死神方哉!”康有为断言别人都未能理解《礼运》的奥秘,只有他发现了其中的真谛。他解释《礼运》的“大道之行”,就是太平世大同之道;“三代之英”,就是升平世小康之道;“孔子生据乱世,而志则常在太平世,必进化至大同,乃孚素志。至不得已,亦为小康。而皆不逮,此所由顾生民而兴哀也。”(《礼运注》)“大同之道,至平也,至公也,至仁也,治之至也。虽有善道,无以至此矣。”(《大同书》)
《大同书》以“不忍之心”作为“大同”社会的心理基础,即儒学的核心价值观“仁”。康有为以近代的人道主义观点解释传统的人本思想,以“人道”释“仁道”,以“合群均产”释“天下为公”。他把“大同小康”之说和公羊学结合起来,将人类历史分为“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三大阶段,康有为指出,几千年来,即便是汉唐宋明的盛世时节,前溯到夏商周三代,也不过是“小康”而已。当今之际,应当走出“小康”,奔向“大同”。实现“小康”的途径是君主立宪,实现“大同”的途径是“去九界”(详见后)走向没有国家、没有军队、没有阶级、没有家庭、没有任何羁绊的全新社会,甚至连种族也要改造混一。“大同”社会没有私产,没有家累,共同劳动,共享财富,没有军队,只有统一的地球公议政府,议员民选,事务众决,男女平等,人人独立。这种对“大同”世界的描绘,反映了人们对美好社会的憧憬,是西方乌托邦理想和中国“大同”理想的结合。
值得注意的是,与《礼运》所说的“大同”相比,康有为描绘出来的“大同”社会,主张前所未有的个体自由和个体权利。他幻想的“大同”极乐世界,试图解除人间的一切苦难,实现个人的完全解放,甚至包含了性解放的设想。也许,这种远远超出当时社会允许的梦幻式自由,就是该书不愿示人而要秘藏起来传之后世的原因之一。康有为以他对西学的懵懂理解改造了《礼运》所说的“大同”理想,尤其是给“大同”注入了个性解放和个人自由的全新元素,但学界在当时对此并不完全知晓,即便是他的《大同书》出版之后,学界也多不接受他的大胆设想。
由于历史上关于《礼运》存在较多争论,儒学后人往往有意无意地忽略它,或者存而不论。而近代康有为对“大同”理想的狂妄改造,反而使严谨的学人疑窦丛生。梁漱溟关于《礼运》的一席话,可以反映出学界关于《礼运》较为普遍的看法。梁先生在谈到自己读书经历时说,他曾经把儒家经籍都翻了一遍,“自觉颇得其意,按之于书,似无不合;只有《礼运大同》一篇话看着刺眼,觉得不大对。他说什么大同小康,分别这个不如那个好,言之津津有味,实在太鄙!这还是认定外面有所希望计较的态度,决不合孔子之意。所有孔子的话,我们都可以贯串为一线,只有在这里就冲突了。”对于康有为,梁漱溟更不留情,斥其浅薄。“这篇东西(《礼运》)其气味太与孔家不对,殆无可辩。晚世所谓今文家者如康长素之流,其思想乃全在此。他所作的《大同书》替未来世界作种种打算,去想象一个美满的境界;他们一班人奉为至宝,艳称不胜,我只觉其鄙而已矣!”(《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梁漱溟的这种说法,试图把“大同”思想摈弃于儒学之外,反映出主流儒学的基本态度。
从《礼记礼运》的历史解读变迁到《大同书》的出现,“大同”理想始终未能占据中国管理思想史的主导地位,但是如果就此认为它不值得研究,就有可能错失更大。正是“大同”理想与主流思想的若即若离,对中国管理思想的发展演变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其间的奥秘,要从这种若即若离现象中去追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