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的盛与衰
2014-04-29张三保舒熳
张三保 舒熳
溯源于1931年的英雄笔厂(下称“英雄”)是中国最早的制笔业企业之一。它不仅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民族品牌,更是中国近代制笔业的缩影,承载了几代国人的光荣与梦想。然而,政府的强势主导、市场的激烈竞争,以及企业领导者责任意识与经营才能的波动,使得“国民钢笔”的命运一波三折。企业应如何把握政府的有形之手,拿捏市场的无形之手?政府应如何自我革新以处理好与企业的关系?企业家又如何在制度约束下有所作为?管中窥豹反思“国民钢笔”的历程,或许可以给我们以启示。
民国里的短暂春天
19世纪末,中国自来水笔市场为美、日等国所垄断。1925年5月30日,震惊中外的五卅运动在上海爆发,掀起了“抵制外货、提倡国货”的热潮,催生了民族制笔业的发展。次年,中国第一家自来水笔生产企业——国益自来水笔厂创立,后易名博士笔厂。1928年10月,关勒铭厂设立。两家笔厂的创设,成为上海自来水笔工业的先声。1931年10月,“九·一八”事变刚刚结束,英雄前身——华孚金笔厂由周荆庭及其友人的合资公司投资1.5万银元创办,生产新民、华孚牌金笔。华孚意即中华兴盛。彼时,全厂职工仅20名,厂房房屋建筑结构和设备简陋,产量不多。1932年,金星和大众笔厂亦相继开设。至此,上海自来水笔工业已初具规模。1935年,国民政府发起“国民经济建设运动”,民族工商业迎来短暂春天,新民也被政府列为最优等金笔。次年,华孚扩张规模,工人增至150名左右,每天产量约1200支。1937年1月,华孚成立股份有限公司,与博士、关勒铭、金星和大众一起,月产自来水笔约3.6万支。
然而好景不长, 1937年日本全面侵华的“七七”事变爆发,再次打断了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民族企业危在旦夕。华孚部分厂房被日军炸毁,其他笔厂生产也遭受严重破坏,工厂停工,多数职工被迫回乡。次年,华孚利用抢救出来的机器和原料,在上海租界区租借大众笔厂恢复生产,职工又增至70多人。后改由周荆庭独资,资金增至20万,并于1940年上半年收购大众制笔厂。彼时,关勒铭、金星也先后恢复生产。到1940年代,华孚已发展成中国首屈一指的制笔大厂,与博士、关勒铭、金星并称“上海四大名笔”。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侵占上海租界。外贸中断与内地运输困难,加上通货膨胀,上海制笔业再次陷入困境。稍具规模的老厂,或缩小生产,或出盘,或生产处于半停顿状态。1942年战局稍稳定后,货源枯竭的大后方和南洋等地纷纷前来采购,需求的剧增促成华孚等上海自来水笔厂相继复产、扩展。至1945年,上海全行业有自来水笔厂26家,月产金笔3.6万支,钢笔6万支。抗战胜利后,对制笔业威胁最大的日货被赶出中国市场。1946年8月,华孚向国民政府经济部标购敌产——三乐自来水笔厂的全部厂基及设备,并于次年5月改组成股份有限公司,资本增至3亿元,职工142人。
不幸的是,才御外侮,又爆内战,时局再让民族企业陷入风雨飘摇之中。1948年8月后,物价一日数涨,工厂卖出的成品补不进原料,造成大部分笔厂减产甚至停工,加上美货倾销,上海制笔业又一次陷入困境。更为雪上加霜的是,国民政府1948年8月发行金圆券的币制改革,将黄金收归国有,对华孚生产金笔所需的黄金原料造成了极大的影响。截至1949年政权更迭前夕,全行业只剩8家金笔厂和30余家钢笔厂。
英雄“跃进”赶派克
解放初期,国内对金笔的需要量大增,加上外货自来水笔停止进口,为金笔发展创造了条件。政府对资本主义工商业采取“利用、限制、改造”的政策,通过对私营企业“出资收购、批准内迁、开设分厂、私私合并、产品商业部门收购、包销”等方式,迅速扩大了中国制笔业的规模。此外,从1950年10月起,人民政府将原有各笔厂自行筹集制造金笔所需要黄金,改为全部由国家按各厂制笔实际生产需要,由中国人民银行进行配给和管理,解决了华孚生产的原料供应问题。
然而,伴随形势好转,私营制笔企业出现盲目发展。至1954年,金笔厂从8家发展到36家,钢笔厂从30多家发展到254家,导致产大于销,库存增加,部分笔厂因此停工、停薪、停伙。是年,大来机器厂并入华孚。为解决上述困难,1955年2月,国家地方工业部会同商业部召开“全国金笔、钢笔、铅笔专业会议”(简称“三笔”会议),对制笔业实行计划安排和改组改造。次月,根据“三笔”会议精神,绿宝、大同两家金笔厂并入华孚。当年底,上海制笔业已实现全行业公私合营,通过裁并改组,为实行专业协作生产打下了基础。早在1951年8月,华孚就申请了公私合营,并于同年10月获批,公私股各半。
1958年开始的大跃进运动中,全国各主要省市纷纷建立自己的制笔。在此背景下,华孚掀起“英雄赶派克”热潮,仿制1941年推出的 “派克51”,用9个月研制成“英雄100”金笔,并号称12项技术指标中的11项均超过了派克,甚至被拍成艺术片《英雄赶派克》。尽管根据现有资料,我们未能发现英雄在此过程中有何直接损伤,甚至创造了所谓赶超派克的“奇迹”。但是,这种急于冒进带来的资源浪费,直接导致了三年自然灾害期间(1959~1961)制笔行业的普遍原料短缺,计划产量缩减,供应困难,制笔业有所萎缩。根据当时的国家轻工业部要求,各地制笔企业归属、合并、调整,相继成立了制笔公司。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后,制笔业中的公私合营企业均改为国营企业,并按行政划归,还有一部分笔厂按上级指示相继转行。同年8月,华孚创始人周荆庭在上海逝世。不到两个月后,华孚正式更名为国营英雄金笔厂。文革期间,英雄在新产品开发、技术进步等方面进展缓慢,产品质量明显下降。
国退民进下的博弈
1980年代初,伴随改革开放的启程,英雄提出“二赶派克”口号,设计出业界闻名的“英雄200型”金笔。1982年,在美国派克公司授权下试制出第一批派克45型铱金笔,借机掌握了先进的技术和工艺,此后却以“坚持自主创业”为由拒绝合作。1984年后,它对主营产品结构进行了一次较大调整,由中低档转向中高档。到1980年代末,已在国内占据70%以上的市场份额,稳坐业界头把交椅。1990年,它与永生、中国铅笔一厂一起成为中国制笔业仅有的三家国家一级企业之一。自1980年代起,英雄先后被用于多种重要文件的签署,被誉为“国民钢笔”。
然而,从1990年开始,江浙与广东等沿海省份民企的迅速发展,暴露了国企的体制与机制弊端。为挽救颓势,英雄在政府主导下改制为股份制企业,分别于1992年10月和次年8月在A股和B股市场上市。1996年,公司半年总资产为7.03亿,净资产高达3.72亿,实现重新崛起。然而,政府主管部门开始强行“拉郎配”,主导了它的多起并购。同时,公司启动了多元化战略,投资煤气厂、钢琴厂,甚至进军房地产业。到1999年,英雄主营业务开始出现亏损,依靠年底变卖资产实现扭亏为盈。同年,永生倒闭,品牌并入英雄并被封存。2001年左右,公司业绩下滑严重,不得不淡出资本市场。自此,它已再无资金和精力建设自己的品牌和渠道,亦无力通过投入研发与设备提高技术门槛,也就无法逃避被山寨的噩运。甚至,它曾于1990年代中后期迫于经营压力为江浙民营制笔厂代工;更甚至,其一度陷入山寨德国名牌凌美(LAMY)外观设计的丑闻中。
2003年,英雄的存货和设备被同属上海普陀区国资委的海文集团购买,其制笔商标也于2005年被后者收入囊中,并于2006年被更名为上海英雄(集团)有限公司。彼时,公司提出“二次创业”口号,计划通过“高端金笔与跨国公司合作,低端中性笔包给国内民企”的“两手抓”思路,降低赢利预期以扩大市场份额。然而,“二次创业”未受市场认可,公司从2004年开始明显走下坡路,到2012年已只剩不足150人,亏损额攀升至823万。面临久亏压力,2012年11月19日,英雄在上海联合产权交易所挂牌,以250万元转让公司49%的股份,希望在商标、土地不进入的情况下,通过股权转让引入民营企业机制和资金,实施多元化改革和开放式重组。可惜,次年2月1日又以“企业改制的战略环境发生重大变化,以及对意向受让企业的实力和诚意没有足够信心”为由,草草终结了这场股权转让。股权转让失败后,时任董事长史惟康透露,普陀区计划以英雄集团为母体,纳入包装集团和塑料公司,推进制造业板块的3家国有企业重组,实现优质资源整合,做大做强主业。在政府主导下,英雄将根据其所在地面临动迁的实际情况,推进“两头在沪,中间在外”的发展策略,并计划将生产基地外迁。
政府把握之度
从国民政府到共产政权,政府的有形之手发挥着双重效应:支持与干预。作为支持之手,政府为企业提供稀缺资源。比如,从国民政府“提倡国货、抵制洋货”,到打败日本侵略后以优惠价格出手敌产;从解放初期对资本主义工商业采取“利用、限制、改造”的政策,以及紧随其后的“三笔”会议矫正制笔工业无序竞争乱象,到改革开放后将其作为签署重要文件的“御笔”,再到1990年代为其上市融资提供便利。可见,企业寻求政府支持而非对抗,既无可厚非又至关重要。
作为干预之手,政府又会阻碍企业发展。大跃进年代,政府鼓动各地一拥而上、大建笔厂,由此带来巨大资源浪费,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全行业原料的普遍短缺。改革开放初期,政府强力主导英雄实施无关多元化,以致现金流被大量挤占、衰败加速;直到近期,地方政府主管部门又叫停英雄借挂牌引入民间资本,迫其加入政府主导下的新战略。可见,中国传统威权体制造就出的强势政府,已成为企业经营环境中的最重要因素。
十八届三中全会《决定》有两大突破,一是“处理好政府和市场的关系,使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和更好发挥政府作用”;二是“积极发展混合所有制经济”。因此,政府可以从两个方面更好发挥作用:其一,改革企业领导者的选拔方式与激励机制,赋予其经营自主权。正是创业者周荆庭对市场机遇与时局大势的精准把握,以及果断勇敢的冒险意识,才有了英雄的创立与蓬勃发展。然而此后我们再难看到如此有胆有识的接棒者。因此,在国企领导者的选拔任用上,主管部门应尽快引入市场化的选拔机制;在考核机制上,应更多强调企业领导对企业、员工和市场而非对上负责;在日常经营中,应减少干预,赋予企业更多管理自主权。其二,应允许英雄重启民营资本引进,发展混合所有制,改进内部治理结构,使“国有资本、集体资本、非公有资本等交叉持股、相互融合”。
对于企业而言,英雄的国有性质,既为其获取政府支持提供了近水楼台的便利,又为其遭受政府干预埋下了理所当然的伏笔。因此,企业在处理与政府关系中应注意两点:第一,寻求政府支持固然重要,但若过于依赖,忽略打造核心竞争力,则市场一旦放开,恐难幸免。第二,避免与政府冲突,并不意味着企业领导就应甘于“在商言商”、无所作为。相反,应致力于发挥管理自主权,实现内部整合与外部适应的双向提升,推动企业乃至整体经济发展,进而倒逼宏观制度变革。
市场拿捏之道
当然,英雄的盛衰不能全部归咎于有形之手,市场无形之手的作用也不容小觑。无论是以技术创新来最大化满足消费者需求,还是平衡竞争与合作关系,英雄都没有展现出其应有风范。我们认为,面临制度环境的约束,英雄所代表的民族品牌、国有企业,应在内外兼修,推动自身的转型升级。
企业内部整合要注重技术创新。英雄发展史上的技术创新可谓乏善可陈。曾一度轰轰烈烈的“英雄赶派克”发生于大跃进时期,“12项技术指标中有11项均超过派克”的成就有多大可信度,自然见仁见智。改革开放初期,英雄获得为派克试制钢笔之机,却为掌握了对方一些技术和工艺而沾沾自喜,足见其技术革新上的裹足不前——对此,公司的大事年表如是表述——“是年,美国派克公司派人来考察,要求‘英雄厂按照派克质量要求进行定牌生产。工厂试制出第一批派克45型铱金笔。后来虽未达成协议,但使英雄厂掌握了先进的技术和工艺。”上世纪九十年代,无关多元化的资金拖累,使其研发投入有心无力。近期,其对德国品牌的山寨,更印证了技术发展上的穷途末路。我们认为,转型国家的企业要打造核心竞争力,首先应聚焦主营业务、归核化发展,着力实现基于模仿的创新,并在此基础上逐渐加大研发投入、实现自主创新。
适应外部环境,企业需要培育竞合关系。如果说英雄以“坚持自主创新”为由而拒绝与派克合作,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所谓的民族气节而不是盲目自大,还值得给予一丝赞赏;如果说在“国退民进”的浪潮中节节败退,甚至沦为民营制笔企业代工厂,尚可以施予一点同情;那么,面对曾经的兄弟企业——“永生”的倒下,英雄将其并入后从此“雪藏”不再生产的行为,恐怕就要让人对企业决策者的胸襟鄙夷了。尽管“二次创业”阶段,英雄已开始主动与民企与外企开展合作,但无奈此时大势已去。因此,中国国有企业的管理者们似乎应该意识到:当今世界,竞合(Co-opetition)已成为企业间关系的主流。除了拥有出色的政治技能,他们更应开阔自己的眼界,开放自己的心态,如此方能引领企业不断超越自我、追求卓越。
从更宏大的视野来看,英雄的发展历程反映出,企业盛衰总是与国家兴亡休戚相关。又到甲午之年,以英雄为代表的民族企业,能否发挥制度企业家的管理自主权,平衡有形与无形之手,突破行业发展局限,实现东山再起?我们期待,这家已连续17年荣获“上海市著名商标”的老国企,能借上海自贸区的东风,实现“使英雄品牌成为中国文化办公用品领域首屈一指的名牌,英雄产品成为代表中国制造的名品,英雄集团成为有号召力的行业名片”的企业愿景,在中国经济崛起过程中,以“国民钢笔”书写中国梦。(本研究受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基金(13YJC630226)和国家留学基金资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