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细微处见妙谛
2014-04-29赵文心
赵文心
“沦陷在你的眼眸”
对望、凝视是电影表现人物相互之间情感时经常使用的手法,在各种类型的电影里,我们都可以看到镜头定格在人物的眼睛、身影,爱恨情仇奔涌,升华,会说话的眼神以足够的时间长度和情感浓度,产生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感染力。
新西部片《决战犹马镇》(2007),北方军退役老兵丹为偿还债务,押解无恶不作的大盗本,犹马镇火车站好一场厮杀。双男主角的对视由戒备、厌恶渐渐转为接受、理解,两个对手,终于惺惺相惜,相互成全,牛仔们除了继续保持传统西部片打斗的强悍,也有了心灵世界的交流。法国电影《再见,孩子们》(1987)讲述纳粹淫威之下,正直的人们冒着生命危险救助犹太人的真实故事。因小人出卖,在神学校藏匿犹太人的校长被盖世太保带走,“再见神父”,“再见孩子们,回头见”,让神父仿佛平日出门办事般回应孩子们的告别,死神在头顶盘旋,让神父容颜平静安详。泪水缓缓地从男孩儿康坦漂亮的蓝眼睛中渗出,滚落,“我永远记住1944年1月的这一天”。长大的康坦成为法国新浪潮电影导演,让神父在路易·马勒的这部作品中永生。《南与北》(2004)是BBC制作的4集电视剧,剧集精致浑圆如一部3小时时 长的电影,人称“地域版的 《傲慢与偏见》”。英国工业革命之初,从小生活在南方温暖乡间的牧师女儿玛格丽特,视盘剥工人、无序竞争的北方棉纺工业城市米尔顿为人心冷漠之地,无法接受工厂主桑顿的爱情。父母去世,玛格丽特与众人告别,随姨妈迁去伦敦。心神恍惚的桑顿祈盼马车上的玛格丽特“回回头”,眼神从期待,到失落,到黯然无光,令人心碎。导演弃用“两面着笔”手法,坚持不让玛格丽特有任何表示,马车去远,桑顿犹凝望那空茫的虚空。
人们喜欢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德匈合拍片《布达佩斯之恋》(1999)中的凝望时刻便是此语的准确诠释。
多瑙河畔火车站,又一批被捕的犹太人正被押上闷罐车,饭店老板萨伯也在队列里。为救萨伯,情人伊莲娜无奈求告纳粹突击队长汉斯。战前,年青德国游客汉斯迷恋伊莲娜,被拒后是萨伯救起跳河的汉斯,好言开导。战争“点化”“恶之花”,汉斯再次出现,以萨伯和伊莲娜的保护者自居,使饭店得以经营,他还在暗中放走有钱的犹太人。其实,汉斯一直在等待打击他们的最佳时刻,“你放心,我把你放在特别处理的名单里了”,萨伯蒙在鼓里,不知道这“特别处理”是纳粹灭绝犹太人计划的专用术语。汉斯占有了伊莲娜,向大队长讨得一名犹太人的释放名额,赶到火车站。萨伯眼中微微升起生的希望,不动声色的汉斯当着萨伯的面,解脱的却是队列中另一名曾向他缴纳大笔“赎金”的犹太老人。
汉斯用最残忍的方式亲手将曾经的恩人送进地狱——可以救你,偏不施援手,给予希望,又干净利落地夺走。这个桥段人物命运跌宕起伏,镜头语言却十分克制,甚至平淡,只用中景缓缓迫近结局,没有面部特写,也没有激烈的肢体动作,更没有你来我往的言语,人物的外形是安静的,只有眼神的交锋,内心的波涛汹涌全凭眼神传递。萨伯与汉斯遥遥相对,咫尺天涯,两个灵魂,默默角力。汉斯按捺不住玩弄他人于股掌的快意,眼眸中闪烁着冷酷的寒光。萨伯想必看见了当年亲手救下的那个失魂落魄者,没有多做停留,跨进车厢,眼中的善意与诚实并未消散,那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他一定在心中默念与伊莲娜的约定:洪水总会过去,要做留下来的石头。汉斯失望了,他能裁决萨伯的生死,却无法从萨伯的眼中看到乞求与绝望。
《布达佩斯之恋》是先有哀伤凄美、引发自杀潮的乐曲《黑色星期天》,后有电影故事的创作构思;一经上映,便成为旅游指南,多瑙河的波浪、伊莲娜的美艳、萨伯饭店的名菜牛肉卷,被誉为布城的标志。电影的成功之处更在于塑造了一个颇有新意的纳粹形象,汉斯不似常见的盖世太保穷凶极恶,战后还博得帮助过犹太人的美名,生意也借掠夺的财产做得风生水起,几十年间志得意满。当汉斯故地重游,八十岁的生日宴上,伊莲娜成功复仇。这个算计好一切的魔鬼,唯一没有算计到的是滔天洪水过后那块石头的冰凉与坚硬。
文字无法呈现影像之立体光影,但感受能帮助我们填充电影叙事的大小缝隙。在这个无语的对望中,我看见的不只是萨伯如何承受厄运,“在一个细微的切口里呈现更为广阔的意象”,之前撒落在故事各处的不经意的对话、动作、场景,齐聚此时,忽然间都有了旨向统一的意义:揭示人性的卑劣与磊落。散珠成链,对人性的拷问是那串联的丝绳。
2013年是获得七项奥斯卡大奖的经典影片《辛德勒的名单》上映二十周年。电影根据澳大利亚小说家托马斯·基尼利所著同名传记小说(1982)改编。二十年来,“辛德勒”成为“二战”期间反对纳粹种族主义,以一己之力拯救他人的正义之士的代称。如“中国辛德勒”,中国驻奥地利维也纳总领事何凤山为奥地利犹太人签发了数千份移民国外的证明;“瑞典辛德勒”,瑞典驻匈牙利外交官拉乌尔·沃伦伯格挽救了数以万计的犹太人的生命。
导演斯皮尔伯格从买下小说版权到正式投拍,酝酿准备了十年之久。要在银幕上成功塑造“辛德勒犹太人”(即被辛德勒营救的犹太幸存者)心目中的“德国好人”,必须解开人们心中的谜团:做过纳粹间谍、风流成性的投机商人奥斯卡·辛德勒为什么会为了拯救犹太人而不惜牺牲自己的命运与未来。影片以一次无语遥望的画面再现了辛德勒的心灵震动,令人信服地阐述了辛德勒从一个发战争财的爱物者,变为倾其财富帮助犹太人的爱人者的心路历程。1943年3月13日,波兰克拉科夫犹太人聚居区大惨案日。在山坡上骑马散心的辛德勒目睹德军毫无人性的杀戮驱赶,犹太人如在地狱里奔突哀嚎,走投无路。镜头推近,受到强烈刺激的辛德勒差点坠下马来,残忍的画面交相叠印,渐渐地,他的目光聚焦在一个走路都还不太稳当的红衣小女孩身上,那抹红色刺目刺心。我们看着他的眼神从旁观漠然,到惊惶挣扎,到痛惜决绝,默默领悟人性是怎样在一个唯利是图者心中渐渐苏醒。
“辛德勒犹太人”穆雷·潘提瑞在战后给予辛德勒很多帮助,他记忆中的一次交谈可以作为这次遥望的注脚, “有一次他(辛德勒)来我家,我将一瓶白兰地放在他的面前,他一口气把它喝完了,然后眼神闪烁——他不是喝醉了。他说:‘我是纳粹,我认为德国人做错了……当他们开始杀害无辜的人的时候,这并不意味着因为他们是犹太人,于我而言他们和我一样,所以我决定做些什么来反抗,我尽自己的能力去挽救他们。”
影片的高潮桥段则可视为这次遥望的升华。纳粹投降,身为纳粹战犯的辛德勒安顿好工厂的诸多事宜,准备潜逃。犹太工人送上一枚用金牙打制的指环,作为告别礼物。注视指环上镌刻的希伯来经文“拯救一个人就是拯救全世界”,辛德勒哭伏在地,痛悔没能再多救几个犹太人。夜色中泪眼盈盈。此时此刻,目光望向的是自我的内心世界。辛德勒完成人性复归的艰难历程,在拯救犹太人的同时拯救了自己的灵魂。
“沦陷在你的眼眸”是一句歌词,吟咏舍不下放不掉的爱情。借作标题,以为“眼眸”之多重“沦陷”是观影的准确描述。
“我们都有自己的风景”
英式的含蓄矜持加上北欧的冷淡内敛,加上叙事节奏慢条斯理,加上陷入中年危机的探长迟暮疲惫,全然不具备与歹徒搏斗的敏捷身手,加上家庭生活的百般不如意——女儿坚持己见,与中东裔青年恋爱,妻子与他人相爱,老父痴呆病故,这部以探长为唯一主角的刑侦剧还会好看吗?
还就是好看!这里说的是英国、瑞典合拍的三季九集电视剧《维兰德》(2008—2011)。
好看的原因,一是有好的剧本。这部打破我们惯常思维方式的电视剧,由BBC根据瑞典著名侦探小说家亨宁·曼克尔的作品改编而成。以叫好又叫座的原创作品为改编蓝本,保证了BBC出品影剧的品质。剧情推演缜密,人心人性的表现出其不意,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第一季甫一播出,便获得了英国电影学院奖最佳电视系列剧。亨宁·曼克尔1948年生人,20世纪70年代开始写作,因创作维兰德侦探小说系列而一举成名,作品风格独具,兼具推理的悬疑与人性的深度,已经被译成了数十种语言。亨宁· 曼克尔还是一位戏剧导演,有儿童文学作品和戏剧作品。20世纪90年代,维兰德探案系列推理小说就在瑞典被改编成电影或电视剧,令作家笔下的虚构人物,小镇于斯塔德警局的探长维兰德在瑞典家喻户晓。如今,维兰德探长更在世界范围内获得大量粉丝。
二是有好的演员。扮演维兰德的是英国著名演员和导演肯尼斯·布莱纳。早年,布莱纳驰骋在英国舞台,以出演莎士比亚戏剧成名,自导自演《亨利五世》,获奥斯卡多项提名。近年,执导《雷神》,出演《我与梦露的一周》,并凭此片获2012年奥斯卡最佳男配角提名。这位功力极强的演员把维兰德人到中年的困窘、对受害者感同身受的同情和内心的挣扎表演得细致入微、丝丝入扣。各集刑案的发生、背景、发展,与探长的个人情况发生各种联系,探长不是机械地孤立地处理案件,而是不断触发心理活动,间接影响或直接引导案件的侦破,布莱纳在探长、父亲、丈夫、儿子等各种身份情状下的表演都自然准确。
剧本好、演员好的影视剧不在少数,《维兰德》深得我心的更重要的原因是剧中南瑞典自然风景的独特魅力。先看几段与我有同感的“维粉”的感想:“广阔的原野,荒芜的山丘,金色的麦田,绿色的草场,偏僻的城堡,寂静的海滩,夕阳里的白马……美丽精致的画面和血腥犯罪的阴沉做着强烈的对比。” “画面很带感,望向窗外的每一帧,都如同一幅幅浅淡墨迹的山水画。”“从影片的一开始,伴随着美丽空旷带着些许凄凉的北欧风景,哀伤却又激昂的旋律,阴冷的镜头下,无不充斥着些许压抑,些许的沉重。在阴暗的峻冷的色调中,风从田野上呼啸而过,寂寥的小镇,空旷的小路,独自行驶在旅途上的永远红着眼眶的中年警探,忧伤宁静的背景音乐时时回旋在你耳边。这几乎不是一部有关犯罪的剧,破案的节奏慢得像是维兰德沉重的步履,缓缓地直中你内心的柔软。”
在我的视觉记忆里,风景的格调要更明亮安详一些,风景的意义也不止于背景或者衬托。一个不娱乐,不闲逛,甚少人际交往的探长,除了上班破案,家是唯一的去处了。剧中反复出现维兰德的家,脏乱,不收拾,也不见他上床好好睡觉,总是和衣在躺椅上打盹,手垂下,脚胡乱搁着,毯子或大衣滑落,好像存心要让自己累死……然后,被手机吵醒,又有案子发生,挣扎起身,一脸疲惫地开车,上路,去与罪恶搏斗。景色掠过车窗,维兰德渐渐清醒,振作,拂面的风便是他的早餐,明亮的光赋予他活力。有人用诗一般的语言表达对风景的敬意,“低头向大地鞠躬,再仰起头来凝视苍天”。维兰德并不如此,眼前的一切仿佛熟视无睹,仿佛合体,是与生俱在的家园。
为破案,维兰德在城里城外四处奔忙,车疾驰,人无语,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静默风景伴他走过漫漫长路。一帧帧画面迅疾闪过,有时树影浓疏不同,有时树丛高低不等,有时茅草倒伏复又挺立,有时光线明亮又渐转黯然。还有色彩的变幻,风雨霜雪的泼洒,白昼黑夜的晨曦与暗沉……那风景竟没有一幅是重复的,也会凋零,更会繁盛。它们滤去迷茫,滤去罪恶,温暖身心。有人认为,电视剧叙事全靠台词,是“换个地方说话”。但在此剧中,空镜头画面同样具备叙事能力。我几乎难以分清,喜欢维兰德与喜欢风景,孰先孰后,孰轻孰重。
关于瑞典,我所知甚少:这是一个王国,是伟人诺贝尔的故乡;瑞典人身材高大,金发碧眼;帕尔梅首相遇刺在首都的大街上,20多年过去还没抓到凶手;如何对付“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则是警匪片中经常会出现的桥段。检索维基百科,故事的发生地小城于斯塔德位于瑞典最南部,地貌为丘陵、平原,城市的主要产业是贸易,手工艺品和旅游业,有渡口和铁路通往周边的城市。中世纪的哥特式古老建筑,圣彼得教堂和圣玛丽教堂保存完好,瑞典只有很少的城市有这种古老而特别的房子和街道网络。
想象在这样一个人口不足两万(2005年有17,286人)具有中世纪风味的小镇,没有山麓的连绵起伏,没有河流的奔腾不息,没有森林的幽闭静谧,没有鲜花绿草的争奇斗艳,没有城市的五光十色,没有人群的千姿百态,南瑞典的平淡景色,竟拍出这般千变万化,感人至深。伟大的凡·高曾对弟弟说过:“没有什么是不朽的,其实艺术也不是。不朽的是艺术中对人、对生命的理解。”我们看凡·高的《星空》《向日葵》,静物、风景都是静止不动的,可是笔触及光感都在流动,每一抹色彩都在跳跃。那“流动”与“跳跃”的是生命的活力与人生的希望。
风景本是客观存在,丝毫不会在意人类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拍摄中倘不能用心,景物只是堆砌的画面,让人过眼即忘。清人袁枚说得好:“我道景虽好,一过目而忘。情果真时,往来于心而不释。”幸好,编导们是如此爱着这片土地,又是如此认真地对待电视剧的拍摄。因此,片中的风景,比一般风光片拍得更用心,不为猎奇,不追逐流光溢彩的喧哗效果,而是剧情的有机构成,人物情绪的缓冲调节,还是由衷的欣赏与赞美,对所生活的大地。这些剧情之外的所谓“闲笔”,是影视剧品质的证明,使故事与环境环环相扣,使人物性格有着落处。我们的电视剧就是不能在这些地方下功夫,倒也不是不肯,是不懂。这也是英剧有别于美剧(同类作品)的优长之处。
“我们都有自己的风景,那是需要我们去承受的。”冷峻的维兰德探长竟说出这般感性的话语。北欧原野的广袤,安宁,是探长的内心之家。剧中,身为画家的维兰德年迈的父亲,即使在病中,依然执着地画着同样的风景:虬枝苍劲的老树,低回盘旋的苍鹰,油漆斑驳的木屋。老人已然体力不支,却不愿待在画室里,坚持到寒风凛冽的户外写生,面对自然作画。老人眼前这片画了数十载的荒原,景致早已烂熟于心,他的“写生”,是职业习惯,更是对自然的不可停歇的爱恋。父亲去世后,维兰德情绪十分低落。调查案情,在别人家里看到一幅父亲的画作。征得主人同意,维兰德把画作带回家中。有画陪伴,内心深处失去父亲的痛苦稍稍得以消解,在面对自然时,他始终与父亲同在。
当风景与人生、与内心融为一体,就不再是可有可无的点缀与附庸。倘一遍看过,它是它,我是我,两不相干;于它,无丝毫损失或不快;于观者,却丢失了与风景对视、对话的机遇。“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中国现代诗人卞之琳的杰作《断章》,将“风景”与“看风景的人”视为一体,互为表里,是对风景的空灵描述,也是看风景的人内心复杂思绪的巧妙折射,成功地将空间的艺术化为时间的艺术,描绘的艺术化作叙事的艺术。
“自己的风景”,人到中年的维兰德,已大致看遍,人生的苦涩与沉重亦多多“承受”。职场的成败,家庭的离合,亲人的别离,如山的压力,当维兰德内心的种种无人可以诉说,风景化为情思,风景善解人意,静默无声的风景是维兰德的心灵伴侣。那些伴着维兰德在人生路上奔波的景物,初看以为是无情之景;再看,已景景即情,情与景浑然一体、水乳交融,当真是“一切景语皆情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