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外一篇）

蔡峥嵘

回故乡的第二天，我在水井边见到了儿时的好伙伴引子。

我们拥抱，寒暄，流泪。

岁月改变了故乡，也改变了我们的容颜。引子家住水井边，新盖的小洋楼很气派，在十里八乡是数一数二的，原来她家可是整个大队有名的贫困户。

引子说，蓉儿，你好吗？这些年都在做什么？

我说，还能做什么，过日子呗。我笑得没心没肺的，反问她，你呢？引子，在哪里发财呢？老公和孩子都回来了么？

她没有回答我，笑笑。

引子穿了一件精致的貂皮上衣，指甲涂得很艳，身材袅袅娜娜，虽人到中年却风韵犹存，眼神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忧郁，那种忧郁很美，让人心疼也心动。我们不知道站着说了多久的话，索性坐在井沿上，像儿时那样照自己的影子，傻傻地笑。

水井内壁上长满了青苔，那些石头还是那么白，雪一样。引子望着井水中自己的影子说，时间真快呀，那时候我们躺在雷公山上望飞机，渴了就来井里打水喝，有一次喝多生病了，被我爸打了一顿。

我说，后来在我家过了一夜，我妈给你炒猪油鸡蛋饭。

引子说那是她第一次吃猪油鸡蛋炒饭，说到这儿她眼圈红了，说自己小时候没人疼没人爱，是个多余的，活着就像个影子。

我连忙转移话题，那时候条件差，你看现在多好，湾里的人都羡慕你，都说养儿不如养女呢，你妈不是把你当成心肝宝贝么？一大早去巴河买藕去了，说你最喜欢喝排骨藕汤。

引子没接我的话，叹了口气，半天冒出一句，那是钱好。

引子的话吓我一跳。

引子在家排行老三，上面两个姐，她爸妈指望她带来一个小弟弟，让算命先生取的名字——引子，结果一口气带来了三个妹妹，似乎她是个扫帚星，没把她当回事。引子总是穿两个姐姐的旧衣服，补了又补，过年时也没有新衣服穿。有一年我母亲让来家给我们做衣服的裁缝把她出嫁的好衣服改小，给引子做了一身新衣。后来引子就改口喊我母亲干妈。引子勤快，打猪草，放牛，带妹妹，做饭，洗衣，像个小大人。到了上学的年龄，我们都背着书包，但引子还是在家抱孩子，当民办教师的母亲实在看不过眼就去做引子父母的思想工作，由母亲出学费，但也只是上到三年级，就回家干活了。

后来我们离开了故乡，断断续续有一些她的消息，再后来杳无音信。

从井边回家，我兴奋得告诉母亲见到引子了，母亲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她说引子腊月初就回故乡了，早来看过我了，还买了很多补品。湾里的水泥路就是引子出资修的，人人念她好嘞，引子妈逢人就夸自己的闺女。

我打断母亲的话，妈，引子在外面做啥生意发了。

母亲看着我愣住了，问：引子跟你说什么了？

我摇头，啥都没说。

哦。母亲又补了一句，不要再问她了，她这些年在外面也不容易。

年三十的那天，引子邀我去巴河，我们徒步去的。寒冬腊月的故乡一点也不冷，一路上我们说说笑笑的。

引子说，好久没这么笑过。

哈哈，没心没肺活着不累，我说。

活着容易吗，引子……我刚想问她的情况，忽然想到母亲的话，又忍回去了。

到了巴河镇，我们径直来到了江边，找个制高点坐下，像儿时那样，把小石头丢进江水，浪花几乎在一瞬间卷走了小石头，无影无踪。呜呜的船笛让我不知所措，不知道时光究竟停在何处，今夕何夕，引子更是一脸茫然。

引子不時掏出苹果手机回信息，她给我看她和儿子的照片，好帅的小伙子。我开玩笑说，引子，你多大生的孩子，不知道还以为是姐弟呢，呵呵。

引子说，我18岁生的孩子。

天啦，你纯属早婚早育，孩子怎么没跟你一起回呢？

他在国外读书，我好几年没看见他了。引子说的时候眼泪流下来了，我赶紧拿出餐巾纸塞给她。

这时，引子哇地一声，像一头受伤的母兽抱着我，我被她突发的举动搞懵了，小时候因为不能上学，她也这么哭过，童年的影子就像一道疤痕。等她抽泣够了，我决定带引子离开巴河镇，回家的路上，引子的情绪慢慢平静些。

吃完年夜饭，我偷偷告诉母亲在巴河发生的事情，母亲沉默好久。她说，其实引子在外面挺不容易，她妈只知道花钱，从不去关心她。

从母亲嘴里得知原来引子爸在她16岁那年得了重病，引子只好去南方打工挣钱，被一个富人看中包了，就是人们所说的二奶，每个月来看她和孩子一次，引子常常一个人带着孩子，现在孩子在外面读书，她就孤家寡人了。这些是没有人知道的，引子统统告诉了我母亲。

我终于懂了引子眼里的忧郁，也懂了她无助的哭泣。

离开故乡时，引子开车送我们一家三口到县汽车站，我们拥抱告别。

我说，引子，一定要好好活着，快乐地活着，不要活着像个影子。

她使劲点着头……挥手。

老王的金小鱼

老伴走后，保姆也回家了，三居室的屋子空荡荡的，空荡荡的感觉很难受，老王不知道干什么，胃口也不好。

这时候他会骂两句，王八羔子，把老子都忘了。他也骂死去的老伴，对着相框骂，看你生的几个白眼狼……骂累了，老王就从裤腰上取下钥匙打开柜子里的抽屉，抖抖索索一层一层打开，足足包了九层，最里面是用一层黄绸布包的，天啦，多漂亮的金小鱼啊，一片一片的鱼鳞像真的一样，鱼的眼神，腰身，尾巴，活脱脱的要游动似的，栩栩如生。看见祖传的宝贝，老王眼里开始发光，那光像金小鱼身上的光，他从不拿到手里，只是看看，看着看着就会笑起来，就像从前每一次看着他的孩子，开心极了。

欣赏完金小鱼，老王会一层一层包好，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锁好，然后用手拉拉屉子。除了老伴，几个孩子都不知道这祖传宝贝，这是老王的秘密也是老王的心病。三个儿子两个女儿，给谁呢？他不知道。他和病中的老伴商量过，谁孝顺传给谁，可是老婆子生病期间，儿子们提点水果回来站几分钟就走了，他们像开过会一样，每个儿子都如此。这让老王很生气，说，有事就忙去吧。

儿子们也当爷爷了，工作确实忙。他们给老王老两口请了一个保姆，但保姆工资总是到位不及时，老王有些积蓄，不想给儿女们添麻烦，就自己每月支付了。但这个老王不生气，老王气他们不常回家看看。

日子不紧不慢地走着，老王不打牌，只是每天沿着百二河走走，活动活动老骨头。有一天在河边遇到几个卖古董的，好多人围观，老王也凑近看热闹，原来都在赞美一条金小鱼，他一惊，怎么跟自家的小鱼一模一样，难道……老王急切地把小鱼抓到手里，生怕它游走了，细细端详，才发现小鱼不是真金做的，老王嘿嘿一笑，他是个直性子，随口说，这不是金的。

卖金小鱼的急眼了，大声嚷嚷，老头儿别胡说八道，快走，快走。

老王急眼了，说，明明假的，还说真的，骗人呢，小王八蛋。

你怎么知道是假的，老东西。卖金小鱼的开骂了。

我家就有真的。老王忘了这是自己的秘密。他气得脸红脖子粗。

老爸，您怎么跟人吵架了，你刚说我家有啥？老王的大女儿突然出现在身边。

卖金小鱼的人说，这老头儿说他家有金小鱼，在这里起哄，你赶紧带走。

老王的大女儿看气氛紧张，拽起他就走。

回到家，老王第一件事就是看金小鱼，美丽的金小鱼熠熠生辉，这才是真的啊。看见金小鱼，老王心里踏实，温暖，仿佛这金东西是他的亲人，唯一的安慰，所有的不快和寂寞顿时无影无踪。

天冷了，树叶子掉了一地，老王坐在小区的树下，像一截枯枝。

快到春节了，空荡荡的屋子和街上的红灯笼让老王更觉得孤单，无助。

过小年那天，儿女们约好似的都回家了，问寒问暖，四世同堂，天伦之樂，老王不知道有多开心，席间，他幸福得老泪纵横。电视上正在重播往年的小品《常回家看看》。

四岁的重孙子说，老爷爷，我爷爷说您有金小鱼。

老王脸色大变。

他看了大女儿一眼，对儿女们说，都知道了，敢情你们都是为了金小鱼回来的。

老王突然讨厌金小鱼了，那鳞片，尾巴，眼睛，那光芒，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温度，越看越讨厌，越看越孤单，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

儿女们并没有发现老王心里的变化，逢双休照常带着孩子们来看他，买菜做饭，给老人收拾屋子，整理衣柜。他们左一个老爸，又一个爷爷，喊得老王心里暖暖的，老王虽心里有想法但还是很高兴，这高兴是一种甜，慢慢地，这甜淹没了那些不快，毕竟是自己的孩子。

老王家的和睦让左邻右舍好羡慕，他们都是一群老疙瘩，说，老王啊，你真有福，孩子们多孝顺啊！老王听了笑眯眯的，高兴得像个老顽童。

突然，连着两个双休日儿女们没来。

第三个双休日儿女们又没来。

老王意识到什么，抖抖索索打开柜子的抽屉，果然的，金小鱼不在了。老王一怔，也仅仅是一怔，摇摇头，叹口气……

连他自己也不懂，如此大事，内心反应竟是如此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