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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生命之重化作轻盈

2014-04-29赵文心

世界文化 2014年3期
关键词:朱朱亚克矿坑

赵文心

自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有无数以战争为题材的艺术作品问世。无论小说、电影、绘画、戏剧、音乐,侵略、杀戮、血腥、悲哀……是它们的共同标签。这既是战争这一与文明历史发展共存的狰狞怪物的真实写照,也是艺术家们用各自的方式对人类苦难的沉挚纪念。

不过也有例外。以电影为例,法、英合拍片《虎口脱险》(1966),上映几十年间备受观众喜爱。“二战”期间,英国一架战机执行轰炸任务,被德军击中,几名英国士兵被迫跳伞逃生。他们与德军展开了斗智斗勇的生死游戏,险相迭生,同时,也闹出了不少温情的笑话。巴黎市民油漆匠、乐队指挥为盟军士兵提供帮助的桥段令人忍俊不止,“鸳鸯茶”——他们在土耳其浴室见面时的接头暗号,成为电影的醒目标志:笑声也是反击侵略者的有力武器。获奖无数的意大利电影《美丽心灵》(1997)以浪漫的方式对抗纳粹集中营的残暴。犹太青年圭多用尽全力为儿子营造美好的幻象:所有的残酷只不过是一场游戏,游戏的奖励是一辆大坦克。在他的精心保护下,儿子以童稚的天真与勇气和父亲一起度过艰难时光。最后时刻,他以捉迷藏的理由让儿子躲进铁箱子里,留给儿子的依旧是笑容,他用生命为儿子带来阴霾中的光芒。网友说得好:“枪炮、炸药、毒气、死亡、饥饿,这些东西看似强大,最后的胜利者,却只能是人和生活……只要我们不害怕,坚强、快乐、盼望,人生终究美丽。”

而我近年看到的最好的电影(没有之一)《生死花园》(法国2003)则着眼于表现战争背景下普通民众的善良、可爱、豁达、幽默,将“含泪的笑”诠释到了极致。

电影就如同平实的生活那样开始:小镇的人们呼朋唤友去参加集会,半大小子吕西安满心的不情愿,因为父亲亚克又要扮演小丑,戴上红鼻子把自己弄得很愚蠢的样子出丑卖乖,吕西安不明白父亲那些简单的还不停出錯的表演有什么意义。于是,亚克的好朋友安德烈平心静气地为吕西安也为我们讲述了这个小人物反抗侵略、自我牺牲的故事。

时光倒回多年前纳粹占领下的法国小城。因为火车站道岔小楼被炸,运输受阻,德国人恶意报复,把四名小城居民作为人质扔进荒野里一个七八米深的矿坑,四十八小时之内,如果没有人自首,他们将被处死。

四壁灰白光秃秃的矿坑,仰头只见高深莫测的天空,烈日曝晒,大雨滂沱,四个男人衣衫褴褛,脚踩泥浆,一分一秒地熬着。就在饥寒交迫、深陷绝望之时,一个胖胖的戴一副圆眼镜的德国士兵出现在人质的视野里。士兵和蔼地自我介绍叫朱朱,被征入伍前扮演小丑的艺名,“战前我在巴黎演出过两年,对法国的印象非常好。”朱朱摸出红鼻子戴上,在矿坑四周走正步,玩杂耍,手法娴熟的他假装失手,落下一条用报纸包裹的长面包,还有几个苹果,是朱朱省下了自己的午饭吧,“人活着,就有希望”,人质们听见朱朱轻声说。

朱朱后退几步,离开坑边,原本含笑的脸渐渐浮起沉痛,悲悯,还有愤怒,还有无奈。就在这一瞬间,我热泪盈眶。如果说之前我的注意力在推想导演如何演绎“囚徒困境”,朱朱的出现牵引我跳出阴郁冷漠,我感激他。没有人看着他,没有人与他对望,他不必掩饰内心的想法,不必强作欢颜或故作冷漠。分食面包、苹果的人质们看不见,只以为遇上个快乐好心的德国士兵,我看见了一张与周遭的残忍格格不入的脸,圆眼镜后面是一双天使悲悯的眼睛。

朱朱又一次来到人质们的身边,这次他索性坐在坑边,垂下双腿,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手风琴,轻声唱起法国人家喻户晓的民谣《燕子之歌》,歌声明亮清澈,人质们向上仰起的濒死的脸庞有了些许光泽,人世间的欢乐重回心头。朱朱无法将他们救起,朱朱无法阻止杀戮,朱朱能做的,是用歌声抚慰人质们绝望的心灵,朱朱的歌声,同样抚慰了我的心灵,让我对厄运之下的美好善良重拾信心。

大限时间到,士兵们端起枪对准坑底束手待毙的人质。朱朱把枪扔在地上拒绝执行命令,他不做屠夫,即使以生命为代价。仍然没有人与他对望,他善待的法国人无法表示感激,他与自己的良心与人性对望,热爱法国,热爱和平的朱朱以一己的牺牲与侵略与暴虐对峙。戴着红鼻子,朱朱倒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有很多讲述小丑的故事,小丑的滑稽给人们带去欢乐;人前嬉笑的面具下却可能是扭曲的人生,等等。而朱朱小丑的外表之下掩藏着悲天悯人的伟大心灵。朱朱只是电影中一个戏份少少的人物,他的存在却极好地证明了好电影所具备的审美价值:丰厚感人的情感蕴藉,正直深刻的品格感召。

朱朱因善待人质而献出生命,那么,人质的情形究竟如何?

德国人抓这四个男人是镇上的小人法尼提供的名单,法尼与他们或多或少有些过节,以此举泄私愤。可别说,还真抓对了人,四人中的小学教师亚克和帽厂厂主安德烈正是炸小楼的“主犯”。

两个单身中年男子,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一喜感一儒雅,亚克是小学教师,受人尊敬,安德烈经营祖传帽厂,衣食无忧。两个朋友平日里除了忙碌各自的营生,最愉快的事就是一起去路易丝经营的小酒馆喝上一杯,各自在心底揣一份对路易丝的好感,又都不着急诉说。这样的生活常态,节奏舒缓,人心安稳。战争打破宁静。小酒馆的收音机传来戴高乐将军的召唤:法国儿女,为祖国做点什么吧!这召唤点燃内心勇气,两人决定行动。

正式行动前,有心理铺垫:晚归,走过天桥,两人略带醉意,把路易丝送的白葡萄酒砸向德军运输列车。德军盲目扫射,他俩得到正义战斗的成功的刺激。练手之后,可以来次大的了:挖出花园里埋藏的炸药、雷管,炸毁火车站,阻断运兵车。剧情如此安排,符合两人的实际,人到中年,卿本良善,不能去做更张扬的事,并且,他俩完全不曾考虑后果,不是有经验有组织的抵抗战士,就是觉得要做点什么,人生才有新的意义。也符合法国乃至当时德军占领的其他地区的常态,轰轰烈烈的大规模抵抗运动,必是中后期才会出现的。更广大的有良知的国民,是默默忍受,默默等待,然后,偶然中又必然地做出义举。

一番手忙脚乱的准备,火药燎伤了亚克的手。一番心慌意乱的操作,安德烈全然不知火车站的扳道工就睡在身旁。行动成功,小楼轰然倒下,两人快活极了,跑去小酒馆庆祝。路易丝是懂他俩的好女人,之前也劝阻,也担忧,此刻,拿出全部家底:黄油、兔腿、鸭肉,精心烹煮一大盆汇什锦犒劳他俩。他们为自己的壮举干杯,他们被自己感动了,还没有过如此忘情的时刻。在他们之前的人生中,可能会有种种小计较,小功利,内在精神或许就集中在个人命运的注视和个人欲望的认可上。但面对侵略暴行,生命中的崇高感被唤醒,弱者的抵抗义薄云天。

粗野的砸门声打断了庆功宴,剧情从轻松、戏谑急转直下,命运险象丛生。接下来的情形我们已略知一二,亚克、安德烈与另两名人质身陷矿坑,生命只以小时计。坑外无人会自首,“作案者”就在坑中;他俩打算自首,但又担心牵连路易丝;更吊诡的是就连另两名可以受益的人质都不信:你俩怎么会干这事?

是啊,常人心目中,英雄是力挽狂澜,叱咤风云,英雄是登高一呼,群情激奋,开创历史崭新纪元,如亚克、安德烈这样温和、保守、胆小的人实在和英雄的高大勇敢挂不上钩。感谢电影对于平民英雄的诠释,不刻意拔高,也不胡乱煽情。电影的视觉效应使得要强化一个东西很容易,各种技术手段应有尽有;要弱化即含蓄克制却很难,但人性的力量有时就在弱化或忽视中悄然生长体现。

就这么在矿坑里煎熬着,直到朱朱出现,带来片刻安慰;直到朱朱倒下,从此刻骨铭心。

我们都知道后来人质活出生天。指望恼羞成怒的德国人发善心是不可能的,那么,转折如何出现?是谁解开死扣?

在亚克和安德烈的炸火车站行动中身负重伤的扳道工吉尔贝,躺在医院里,要妻子玛丽向当局检举:炸小楼是他干的,他自首;他请求妻子,自己已不久于人世,代人质们去死是最好的安排。我顿时想起电影《辛德勒的名单》的一个细节:纳粹滥杀无辜以追查所谓犯罪者,一个小男孩跨出队列,指着倒在地上的死者,“是他干的!”纳粹无奈收场。这是急中生智,借死者助众人逃过难关。而吉尔贝先生却是自告奋勇、自我牺牲以解救他人。

与丈夫深有默契的玛丽无需丈夫再多说什么,她眼睁睁看着重伤的丈夫被德国士兵抬到刑场,执行枪决。诀别时刻,没有任何煽情的镜头推拉、放大,只有玛丽遥望的目光与紧闭的嘴角。浑身裹满绷带的吉尔贝也毫无激昂的表示,只默默地以自己的性命从枪口下救出那四个绝望的人。吉尔贝的戏份比朱朱的还要少,观众甚至都没看清他到底长什么样,更无从想象他是怎样做出这样的决定。那个夜晚,吉尔贝睡在小楼里值班,爆炸的瞬间,他看见安德烈逃离的身影。他没有任何怨念,平静而坚定地面对死亡,把生的希望留给他人,在吉尔贝先生的人生天平上,衡量失去与获得的砝码,是弥散在心间的宽阔又高贵的善意。

两声枪响,矿坑边与刑场上,朱朱和扳道工,德国士兵和法国工人,两个原本与炸小楼毫无关系的人,勇敢赴死。他们,还有玛丽,是日常生活里最不起眼的小人物,但人不是凭借国别、身份来分类的,而是以心灵和人格来区分的。电影用平静而不是激烈、克制而不是喧嚣的方式,将普通民众反抗侵略的凛然正气,表达得感人至深。

战后,亚克和安德烈相约前去看望玛丽。两人拖拖拉拉,磨磨叽叽,这话真没法说:炸火车站的事干得不错,给予侵略者重重一击,却在无意中伤及无辜;到了,还是无辜者的自我牺牲救回了自家的性命。是感激?是道歉?谁都开不了口,狼狈离开。良心实在不安,两人又返身回去。玛丽悠悠地说:“料到你们会回来,没想到这么快!”一番打趣后,玛丽郑重拜托二人保守真相的秘密,满足丈夫当英雄的心愿。

如此可歌可泣的情怀,又是我完全没有预料的情节转折和情感升华。我不知道哪种情形更伟大:是让世人知晓代人受过的勇敢,还是以隐忍幽默化解他人的内疚与感激。我只知道天地正气并非只有激昂的气势或者光芒四射的力量。他们的伟大是从心灵中生长出来的,自自然然,舒舒服服;他们的伟大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想亲近,亲近了便心灵荡涤。

饱尝战争苦难的他们,将伤痛、牺牲都化作轻盈的笑声直上天际。

我犹豫着不知怎样确定电影的戏剧属性,是悲剧,可我哭了又笑了;是喜剧,又生怕看轻了它。在如今这个光怪陆离、浮躁不安的时代,喜剧往往被等同于小品、搞笑,观众也就是娱乐消遣,图个热闹。卓有成就的剧作家赵耀民为我指点迷津:“喜剧走向深刻就要有悲剧性主题作为骨子撑着”,著名作家丛维熙则把搞笑的东西称为“漂浮于海面上的水草海带”,把具有悲剧因子的喜剧作品誉为“深水中沉甸甸的海贝珍珠”。

被侵略者占领的日子里,小镇上的人们竭尽可能地保持日常生活的温馨有序,邪恶不能淹没良知,黑暗不能抑制幽默。他们以自己的方式爱着自由,爱着他人,这样的民众是任何侵略者都无法奴役的。“作家们从悲剧情感和情节中超脱出来,将之喜剧化”,他们含笑的泪是最具审美价值的人性的珍宝。

亚克踉跄着爬出矿坑,从朱朱的身边捡起滚落在地的红鼻子。在以后的岁月里,扮演小丑,給朋友们带去欢乐,是他,他们,纪念牺牲者,纪念那段岁月的最好方式。

我和吕西安一样,为红鼻子鼓掌,喝彩,含着诚挚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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