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涩诗人
2014-04-29蒋芬
蒋芬
R.S. 托马斯(1913—2000)是20世纪威尔士继迪兰·托马斯之后又一位饮誉世界的诗人。如果说迪兰·托马斯的诗歌将英国的诗风带入激情和想象,走向了超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传统相融、相生的发展道路的话,那么R.S.托马斯则是完全不同的风格,他的诗清晰、透明,苦涩、冷峻肃穆、厚重深刻,像经过多年雨水冲刷过的白石,用非常朴素的词语写古老而又有现代意义的题材,是沉思的诗,经得起一读再读。
R.S.托马斯于1913年出生在威尔士的首府卡迪夫,是父母的独子。五岁之前他随身为海员的父亲在英国各大港口漂泊,后来因父亲患上耳疾不能出海后,全家便在北部安格列塞的霍里黑德(Holyhead)定居下来。他1929年进入班戈大学(Bangor University)学习古典文学,1935年毕业之后前往位于卡迪夫的圣米歇尔神学院进修,并于1937年被正式任命为牧师。
托马斯在大学期间就喜欢写诗,并匿名发表过一些青涩之作。从第一本献给妻子的诗集《田间石头》(1946)到去世前的《不与命运休战》(1995),托马斯生前一共出版了27本诗集,大约1600多首,多次获得各种诗歌奖项,并于199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威尔士的一些学者认为,若不是前一年的文学奖颁给了诗人希尼(Seamus Heaney),说不定他不会输给波兰女诗人申博尔斯卡(Wilawa Szymborska)。
托马斯的诗歌透出一种苦涩。他一生大半时间都在威尔士度过,威尔士农民艰苦的生活、英国殖民统治下威尔士文化的危机,他不会威尔士语却是威尔士人的尴尬身份均使他的诗歌厚重、苦涩。在他的传记《什么人也不是》中,他曾经提到过他的威尔士情结。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一次他和父亲在利物浦的霍伊莱克(Hoylake)的海滩边玩,父亲指着西边远处的群山用英语对他说:“那就是威尔士。”而他对于威尔士的认识却是一个逐步、缓慢的过程。在1942年被调到莫那文做教区长之后,他更深入地走入了威尔士的土地。莫那文使他大开眼界,在那里他明白了现实与理想的冲突。这里的农民粗鲁、世俗,生活非常艰辛,他们用英亩和英镑来衡量一切。威尔士人已经背弃了他们的文化传承,他们去韦斯浦等地和英国人做生意,寒冷、贫瘠地方的农民梦想着赚了钱搬去平原上肥沃的地方去生活。然而在某种程度上这里还是守旧的地方。人们手工劳作,锄地,剪羊毛,堆草和修建篱笆。这些孤独守旧的人们整天在地里劳作,他们到底在想什么?他们的精神生活是怎样的?这是诗人思考的问题。
因此,他写威尔士农民的生活。 “想想下面田里的这个
人。/长靴沾满泥,迷失在自己的气息里,/没有欢乐,没有忧愁,/没有孩子,没有妻子,/ 麻木地蹒跚在田间的犁沟里,/如茫然的梦游者” “你记得戴维斯吗?他死了。/面朝着墙,那是这个贫苦农民/在威尔士山区的石头田里/劳动的姿势。我记得那间房/在板石瓦下,还有那张宽大的床/带着污雪,他就躺在上面,/在三月中旬的恶劣天气里/孤独如一只怀羔的母羊。/我还记得陷困的风/撕开窗帘,野蛮的光/就在地板上频频发狂。/空地板上没有毯子/或脚垫减轻重重的踩踏,/邻居们走过松动的木板/看着戴维斯,生硬地说些/空洞的安慰,之后转身/狠心离去,潮湿的墙/与死亡联盟散发着腐味。”一個农民, “没有欢乐,没有忧愁,没有孩子,没有妻子”,精神苦闷,没有思想,生活苦涩,常年在地里劳作,即使是死时,还保持着劳动的姿势;一个农民,即使艰苦劳作,可是家徒四壁,窗帘是能被风撕开的,空地板上没有毯子,地板是松动的。 农民的艰苦,他感同身受,这种生活,他没法轻松描写这一切。
对于托马斯而言,威尔士农民生活的苦是从他们还没出生就开始了的。在《乡下孩子》中,他写道: “毫不快乐从贫瘠的子宫坠落,/渐渐成熟,父母却日渐衰老;/在他背运的眼前风景向有皱纹的窗/缓缓展开:肆虐的寒冷风暴/遮没整个世界;灰麻鹬在啼号,/哀鸣声太刺耳无益舒释胸怀。”新生命的诞生是“毫不快乐”的,孩子的出生犹如动物一般是“坠落”的,进入这个受苦无尽的世界;温暖的子宫“贫瘠”,孩子在成长,父母却日渐衰老,眼神是“背运的”,人生犹如一场笑话;甚至灰麻鹬的叫声都是“啼号”“哀鸣”“太刺耳”。一切都是那么苦涩,没有丝毫的快乐与幸福。
托马斯是威尔士人,却受着传统的英国式教育,英语是他的母语。年过三十,他才开始学习威尔士语。他曾在自传中说,每个有独创性的作家都是独立国家的一员,有自己的语言,并且他的语言能敏感地捕捉到他想要表达的。他称他能使用两种语言为“恶魔”,而对于威尔士语,诗人的心情是矛盾而又尴尬的。他为自己不能用威尔士语写作诗歌而难受,尽管他后来的自传是用威尔士语写的。从内心来说,他希望自己更深融入威尔士的内部,所以他不断搬迁,搬至离英国越来越远的威尔士的西北部。诗人写自己不会威尔士语的苦涩心情: “英格兰,你究竟做了什么?/父亲的语言在我唇边那么陌生,/冒犯耳朵,束缚舌头,/它可是能把新思想谱成永恒的曲调啊!” “瞧,我是威尔士人,/真正的Cymro, /血脉中有泥炭。/我生得太迟,/她夺走了我,/把我抚养大,/没吃过苦;/只有一样损失,/我不能讲自己的/语言……Iesu, /那些动听的词句,/我只能徜徉其外,/从金发陌生人那里/拾点语言。”“我要自己的/语言,免受/它的责难。/看见这片土地/农庄空荡荡/不见了乡亲;/石头文稿/在风雨中模糊,/我要合适的词/描述内心的苦恼。” 这是对英格兰的谴责,因为语言的危机就是文化的危机。
托马斯从1937年起开始担任助理牧师,一直到他1978年退休,长达四十余年。乡村牧师的艰苦寂寥的生活、威尔士农民对宗教的态度、他传教的艰辛甚至他对上帝的怀疑构成了他诗歌的很大一部分。在他到达丘克(Chirk)传教之后,他第一次真正面对了痛苦。一些教区居民病得很严重,而他作为牧师必须经常去慰问他们。如他写牧师的生活:“没有别的声音,/黑暗之中唯余一个人的/呼吸声,考验他/对空无的信念,把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钉向一柄无人的十字架。”每当礼拜结束,教堂无人时,灯也关上了,他感到一阵空虚,于是对着十字架提出了各种问题。如他写乡村教士:“ 他们的头颅/做了那么多祈祷渐渐成熟,/却栽进同样的坟墓跟笨人粗汉在一起。没有著述/纪念在无名的教区/所做的孤独思索。”
威尔士农民对宗教的淡漠态度使托马斯的传教显得艰辛和无奈。他在自传中写道,宗教对于威尔士农民来说只是星期天的事情。母牛生小牛,也是男人们不上教堂的理由。在他的诗中,也写到了农民们上教堂时的心不在焉,就算在祷告时,农民脑中也在计算着小母牛的市场价格。如“上午天晴,你准备好/去一本正经的教堂,那里蹙额的圣书,/使阳光清醒。是谁教你祷告/又立刻算计?你眼睛望向/天空,脑子飞快掂量/小母牛在星期四/镇农贸会上的售价。”作为牧师,托马斯经常思考:上帝到底是什么?是什么样的上帝创立了这样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是充满爱与仁慈的上帝吗?他心目中的上帝与《圣经》中仁慈的上帝不一样 。如他写上帝造人的故事,“上帝看着太空,于是我出现了/揉眼张望眼前的一切:/大地冒烟,没有鸟歌唱;/炽热的海滩不见脚印,/上帝说话了。我赶紧躲在/山那边。”人类出现时大地的景象,人与上帝的疏离,在这里得到很好的体现。又如, “上帝说,我要在这建座教堂,/召唤这个民族来敬拜我,/用贫穷和疾病折磨他们,/以回报这千百年来的辛苦/与忍耐。”这还是《圣经》中仁慈的上帝吗?
托马斯的诗歌总体来看是苦涩的,但是苦涩中蕴含着希望。“我是农民,被土地的艰难/剥夺了爱、思想和体面;/但在露水浓重的荒田里,/我要说的是:/听着,听着,我和你一样,是个人。”哪怕被剥夺了爱、思想和体面,可是还是和你一样,是个人,这是多么的不屈!他写威尔士历史:“我们曾是一个民族,现在仍是。/当我们完成了桌底下的/面包屑之争,或啃完僵死文化的/骨头,我们将站起来,/在新的黎明中互相招呼。”看到现在,看到未来,威尔士还是一个民族,将站起来,在新的黎明中互相招呼。“他会继续下去;肯定會的。/在他身下,土地的租约/会变,机器使一切/成为噪音,但心灵画廊的/墙上,那张由荒山定格的/脸,虽不光彩照人,/却坚定如土地。”威尔士农民的坚持与坚强,谁说不是未来的希望?
托马斯的诗歌语言非常朴素,但并不表示没有艺术性。朴素却并不平淡,他能寥寥几笔就描述出圣母哀痛地抱着基督尸体场景: “山峦依旧,/拥在天边,/远远注视/这静穆之景。/近处/高耸的十字架,/阴森,无人,/思念身后/处子柔怀中的/圣体。”远与近的对比,气氛的渲染,圣母的无法言说的痛苦表露无遗。
托马斯是个矛盾体,他传教了四十年,可是面对着思想麻木的山区农民,他束手无策;他不断融入威尔士社会,从英格兰和威尔士的边界一直搬迁到威尔士腹地,他想真正成为一个威尔士传统文化的保留者,可是无处不在的英语对威尔士语言、文化的冲击让他忧心忡忡。他诗歌的苦涩与冷峻体现了一个思考的诗人和牧师对社会的责任感。他是一个华兹华斯式的诗人,可他笔下的自然世界却没有华兹华斯的那么美好;他是丁尼生式的,描写的自然是“布满血红的牙齿和爪子”的,他是现实而冷静的。他直击现代社会人们精神生活的贫瘠与空虚,从这点来看,他又具有艾略特的“荒原特色”。但他对沉默的上帝的思考,对生命终极意义的拷问体现出的更是一种哲学家的情怀。他的诗紧紧围绕他的人生经历,不管是内心的还是外在的,具有一种复杂的、透彻的而又无法摆脱的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