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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的玻璃

2014-04-29谈怀国

椰城 2014年6期
关键词:生活区宿舍楼女工

■谈怀国

愤怒的玻璃

■谈怀国

宿舍管理处的陈主任中午小睡了一会儿,醒来已是午后两点,思虑再三,实在也没什么事情可干,就决定去公司生活区转一转,看一看。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他闭着眼睛就知道那儿的几栋楼是啥模样,门朝哪儿开,楼梯有几步,哪个房间住了些什么人。说白了,主要还是想做一做样子,证明自己在认真履行职责。公司摇身一变成了老板私家的韭菜园,自己虽然是行政干部,毕竟也是端着人家的饭碗,也得看着人家的眼色行事。

公司生活区一共有六栋宿舍楼,每栋四层,住着千余名外来员工。其中百分之九十是女性,这是纺织企业的显著特点。这个时候的生活区是安静的,上早班的在车间,中夜班的虽然在宿舍,但这个时候一般都在睡午觉。整个生活区平静得如一塘水,风平浪静,荡不起一点波澜。陈主任背着手,嘴里衔着一支烟,一路青烟袅袅。夏日的阳光把他的影子投在脚下,缩成圆圆的一团,在两脚之间移动缠绕。脚下的地面很干净,左侧的绿化带泛出葱郁的绿,草坪整齐洁净,隔离栏栅一尘不染。这说明清洁组工作很尽责,自己定的考核措施已见成效。但是,每一次来这里,让他觉得碍眼的总是每个楼层公共走廊上的玻璃,那些玻璃实在太脏了,简直有点惨不忍睹。本来他在接管生活区的时候就注意到这个问题,但据清洁组的人反映,清洁玻璃不在她们的职责范围,而他的前任——现在的后勤部经理又予以证明。清洁组的工作自由而散漫,可晚来,可早走,工资不在一线工人之下。另外,把垃圾中的废品捡出来换钱,又可以赚一份额外的收入,因此,能来清洁组的员工都是有背景的,都能跟公司的某领导扯上点拐弯抹角的关系,他不敢擅自增加她们的工作量,这事就一直耽搁下来。估计这些玻璃至少有十年以上不曾擦拭过。如今到了他的任上,但又能怎样呢,总不能挽起袖子自己动手吧?既然前几任都这么过来了,自己也可以依葫芦画瓢,得过且过,反正都是一些外地人住宿。听说这些外地人老家的条件都很差,有些地方还赶不上贫穷的非洲。对他们来说,出门在外有这样的条件就不错了,她们还能挑剔什么。

陈主任这样想着的时候,已经走过1号楼,来到2号楼的转角处。这时,冷不丁从2号楼侧门窜出两名女工,干扰了他的神思。他不经意地朝她们望了一眼。这两名女工都穿着轻薄的睡裙,手里端着塑料盆,盆里有毛巾和牙刷以及一些洗漱用品,显然是去两栋楼之间的公共水池洗脸刷牙的。大约因为穿在她们身上的裙衫过于透明,陈主任的目光就一直跟着她们。当两名女工刚走到楼梯圆角的转弯处,意外发生了,只听见三楼上哗的一声响动,一块玻璃脱出窗框,带着太阳的反光直坠下来。不好!这个念头刚闪过,陈主任就看见走在前面的一名女工匍然倒地,后面的那名女工惊叫一声,愣在那里不知所措,等她明白过来怎么回事,赶紧上前扶起同伴。同伴满脸是血,但神志还清醒,用手捂着头上的伤口问:“我这是怎么了?谁把我打成这样?”

陈主任上前来看了一眼,觉得情况不是很严重,就吩咐那名守候在旁边的女工说:“不要紧的,送到医院包扎一下就行了。”说完,就没放在心上。此刻,陈主任想的是:此时无风也无雨,那儿又没见到什么人,玻璃怎么会突然掉下来呢?又那么凑巧,简直没有道理。陈主任决定用最快的速度爬上三楼去看个究竟。这一看,问题就出来了,这些玻璃嵌在铁制的窗框里,起固定作用的油腻子由于年久老化严重,大部分已经脱落,残留的部分或干裂或变成粉末状,失去附着力。轻轻一摇,玻璃就在窗框里晃动,掉下一两块来也就不是什么稀罕事了。这栋楼如此,其他几栋楼也是同时期修建的,估计好不了多少。但也得去检查确认一下,回头写一份报告,请求行政部门拨款维修。

陈主任看过了3号楼,正走在3号楼与4号楼之间的空地上。这时,听见有人喊一句:“在这儿哪!”他循着声音望去,发现说这话的是一名男工,虽然有点面熟,却叫不出名字,但可以确定是住在这个宿舍区的一名普通工人。陈主任认为他的话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就收回视线继续往4号楼里走。随后就有一大帮人疯跑过来,将他团团围住。有一个四十岁的男人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指着他的鼻头问:“见死不救,你还是人吗?”

旁边有人附和说:“当了官的人,是不是都他妈黑心、冷血?”

“他们就知道要我们干活,加班,从来不把我们外地人当人看!”

……

面对纷纷而来的怒骂和指责,刚开始陈主任还有点茫然,有点莫名其妙。后来才突然想起可能与被玻璃砸伤的那名女工有关。他不知道在他离开现场去其他宿舍楼察看的时候,那边的情况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伤者的情况迅速恶化,身体痉挛,眼球上翻,人很快陷于昏迷。旁边的那名女工没有能力把她抱起来,更无法将她送往医院。情急之下,这名女工带着哭腔,朝着宿舍楼里狂喊救命。宿舍楼里有人起来了,有人用手机打了120。在等120的当儿,宿舍楼里更多的人起来了,男男女女聚集在一起,表示对伤者的关心和对整件事情的关注。伤者很快被送往医院。

伤者自有她的亲戚陪护,那个走在后面比较幸运的女工由于只是一般的工友关系被留了下来,由她负责向人们讲述事情发生的过程。当然也讲了当时在场而没有任何作为的陈主任。于是广大住宿员工不分男女,不分亲疏,个个义愤填膺,要找陈主任摆一摆道理。这个揪住陈主任衣襟的人就是受伤女工的亲叔叔,他的身后还有受伤女工的其他亲属和老乡。

在众人的议论和指责声里,陈主任终于明白己被围的原因。他自知理亏,更严重的是伤者生死未卜,万一后果严重,自己难逃干系。他有点悔不当初,暗暗责问自己,为什么就没想到拨打120呢?或者亲自送她去医院呢?多简单的事啊!难道仅仅是自己判断上的失误吗?显然不完全是,一定还兼有对伤者生命的漠视,或许跟她是外地人农民工的身份有关。为什么会这样呢?尽管当前社会的大环境都是如此,但显然这是病态的,不人道的。

陈主任可以在内心对自己进行检讨、谴责。但作为企业的管理人员,个人的面子还是要紧的。他不可能向工人公开认错或道歉。而现在,他还被工人揪住不放,实在有伤体面。他用力挣了挣揪住他的那双手,不料这只出粗力的手竟如此有力,根本挣脱不掉,他就有点恼羞成怒了。说:“请你放手,有什么事可以好好商量。干吗要这样!”

那位揪着他的叔叔就是不肯放手,还在不停地责问他,是人?还是禽兽?

陈主任说:“我警告你,立即放手,不然后果自负。我可以送你进班房。”

不料,这话不仅起不了丝毫的震慑作用,反而更加激起众怒。只听有人大声说:“他妈的,你们听,他还有理了!”接下来就有人喊:“打他,打他个狗日的!”

一声教唆好像给堰塞的江水打开了缺口,局面顿时失控,陈主任来不及做好应急准备就被涌动的人潮推倒了,他仰躺在干硬的水泥地上,一时分不清哪是拳、哪是脚,只感到身体各部位同时遭到踩踏和击打,乱纷纷的。疼痛加上屈辱,他咬紧牙关硬是不哼一声,很快就人事不知了。

陈主任醒来已是第二天早晨,窗外的阳光明艳而热烈,雀鸟在香樟树的枝叶间鸣唱,空气中透着早晨特有的润湿和清新,沁人心脾。陈主任就是在这种舒服的感觉里醒来的。醒来的他被一阵来苏水的味道刺激,立即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似曾相识的白,白墙,白铁床,白被单,甚至走廊里来往的人都穿戴成一身的白。这应该是医院!不错,正是医院,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有点懵懂,有点吃惊,想爬起来弄个明白,但他发觉自己的身体不听调遣了,浑身的骨头散了架似地放不开、收不拢,每块肌肉里都藏着疼痛。他只好顺服地放平身体,把身体调整到一个比较舒适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地躺着。好在脑子是清醒的,能够流畅自如地回忆和思考问题,昨天的一幕像电影胶片一样在他脑海里从头至尾地回放了一遍。这之后,工人的那些怒骂和指责老是在耳边回响,一遍又一遍,撕扯着他的神经,使他陷入沉重的思考。

妻子送客回来,见陈主任醒了过来,欢喜异常,一屁股坐在病床头边,伸手摸摸陈主任的脸,把他的手放平,替他掖了掖单子,问他伤口痛不痛,是不是想喝点水,想不想吃东西。陈主任只是闭着眼睛沉思,不发一言。陈主任正在想着那些玻璃,他妈的玻璃,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妻子见陈主任没有反应,着急说,老陈啊,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脑子被打坏了?要是被打坏了你就说,到底要不要紧啊?

陈主任说,这事不怨他们,是那些玻璃,好久没人管,就发脾气了!

妻子有些听不懂他的话,愣愣怔怔的,说,玻璃,啥玻璃?玻璃也会发脾气?——我的天哪,这可不得了,脑子真的坏了!这些人下手也太狠了!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陈主任有点莫名其妙,说,我脑子坏了?谁说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在想事情呢!

妻子收住眼泪,有点不信,说,没坏?真的?

又伸出食指点着自己的鼻尖说,你看看我还认得吗?你说说我是谁?

陈主任说,还用认吗?你是我老婆呀。陈主任为了证明自己的脑子没坏,不仅说出了妻子和女儿的名字,出生地,还报出了妻子的生日以及他们的结婚纪念日。说完,冲妻子眨眨眼睛,尽力显示出一点幽默感来。这下妻子相信了,憋了一肚子的疑问和关切都争先恐地喷涌出来。陈主任只是静静地听着,听着,心思又回到那块玻璃上。他觉得那块玻璃的离奇脱落,似乎还有一些他不解的含义。

妻子的话似乎倾倒完了,或者得不到回应忽然没情绪了,终于安静下来,又摆弄着一堆糕点、水果要陈主任吃。陈主任轻轻地晃晃脑袋,表示他不想吃。他把视线从这些食品转到妻子的脸上,然后又落到那些食品上。他向妻子打听那名受伤女工的情况。妻子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诉了他,所幸结果还不算很坏,流血止住了,伤口已经缝合,由于玻璃扎得太深,可能伤及神经,后果还有一些不确定性,需要一段时间的观察。陈主任心里一阵宽慰,默默地祝愿那个女孩尽快地好起来,能够健康如初地生活。他让妻子把亲戚朋友送来的营养品分一半给那名女工。妻子对他的行为很不理解,说,你都被打成这样了,还管那些闲事干吗?他说,都怨我,是我没有管好那些玻璃!——不多说了,你就替我代劳一下吧,这样,我心里会好受些。妻子只好照办了。

公司领导派人来看他,他听说还有几名闹事的男工被关在派出所里,那个揪住他衣襟的叔叔也在其中,他请求说,把他们放了吧,是我亏欠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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