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轮回的“游戏”
2014-04-27张青山
张青山
摘 要:《八月的星期天》中最引人注目的无非就是那枚“南方十字”钻石了。细心的读者会发现,这枚钻石原为尼尔(保尔)所有。几经周折之后,它又回到尼尔夫妇手中。整个故事绕了一个大圈之后,重回原点。“南方十字”究竟意味着什么?书名《八月的星期天》又从和而来?本文尝试简要分析这些问题。
关键词:八月的星期天;莫迪亚诺;南方十字
整部小说以叙述者的的回忆构成。我们甚至不能明确叙述者是谁(约翰?)。或许这并不重要,就像那个世界中的其他人一样,大家都竭力隐藏身份。至于他所讲述的那些故事,是不是可以解释为他“在昏迷狂乱中,仅仅产生一些幻觉、幻视”【1】,我们亦无从得知。这部发表于80年代的作品中依然飘荡着莫迪亚诺早年作品中挥之不去的情结。约翰同居依·洛朗(《暗店街》的叙述者)的共同点显而易见,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抛向过去。而这段由回忆建构起来的历史无不是一段逃往史。
《八月的星期天》与作者的前期作品有诸多类似,然而也有其独特性。在读这段似真非真的故事时,我们或许会联想起梅里美的《伊尔的维纳斯铜像》。维纳斯手上的戒指成了故事悬念的起源,《八月的星期天》中的“南方十字”也同样始终纠缠着它的占有者,给他们带来不幸;或许我们还会联想到莫泊桑的短篇《奥尔拉》,其中的主人公由于精神障碍而产生的一系列幻觉是不是也同样能解释约翰的所谓回忆。莫迪亚诺笔下的人物没有亵渎神灵,也不是精神病患者。他们默默地忍受着生活的纠缠。这种纠缠源自他们自身的身份,更源自他们生命之外的某种力量,与其说是上帝,不如说是那个时代。
一、从巴黎到尼斯:寻求他处的无果而终
希尔薇娅偷了“南方十字”,却在去尼斯的途中将其放在显眼的位置。后来在同尼尔夫妇的接触中,她仍然将钻石戴在脖子上。这一切是不是能说明我们每个人都在有意无意地制造着自己的悲剧呢?如果她足够细心,或许就不会有后来的遭遇了。他们在尼斯的房间充斥着霉味,似乎已经证明了他们竭力躲避也只是徒劳。随着这霉味到来的是维尔库和尼尔夫妇的纠缠,更是命运跟他们玩的没有结局的游戏。尼斯“这个城市是一片沼泽,我将会在这儿越陷越深。”【2】
小说采用倒叙的手法,沿着叙述者的回忆进行建构。叙述者身在尼斯,失去了希尔薇娅和那枚名叫“南方十字”的钻石。那是发生在七年前的事了。如果没有和维尔库的再次相遇,或许那一段往事已勾不起叙述者的任何回忆了。这一情节也与《暗店街》有着明显的相似:居依·洛朗若不是因为于特的退休或许也不会想到要寻找失去的记忆。对于《八月的星期天》的叙述者来说,维尔库的纠缠是他最后一次以一个确定的身份存在于世的证明。在维尔库消身匿迹之后,随着烦恼的消失,他同时也加入到了“海滩人”的行列,没有身份,居无定所,仅剩下一些残存的记忆。由于采用了倒叙的方式,我们无法按照叙述者的节奏进行分析。我们首先将目光定位到故事的源头。一切都源于那個时代的巴黎,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那个叫马纳河岸的地方。虽然我们并不能得知确切的时间,不过可以断定的是,故事发生在战后。或许是因为占领时期的残留影响,或许是因为这一时期仍然是一个“奇怪的年代”,期待中的生活还是那么遥远。而这一切竟是源自那枚“南方十字”钻石。从它第一次现身于法国大革命期间的1791年,一直到二战期间,凡是占有过它的人都以不幸的结局收场。叙述者和情人希尔薇娅的故事也是从它开始的。叙述者和希尔薇娅情投意合,为后来的故事奠定了一个基础。更有甚者,希尔薇娅偷了保尔和维尔库进行交易的“南方十字”,逃往尼斯,准备投入新的生活之中。事实上,尼斯并不能如他们所愿,给他们带来安宁。这个他们寄予无限期望的世外桃园跟现实中的马纳河岸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们可以从叙述者对城市以及居于其中的人群进行的描绘看出这一点。“我身边坐满了木乃伊般表情的男男女女,他们静静地喝着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英格兰人大道。或许,他们正在鱼贯的人群中寻找着自己昔日的影子吧。”【3】所有人都陷入到一种麻木状态中,连美国领事也不例外。叙述者之所以也陷入其中,是由于曾经他得到了不该得到的两件东西,其一是他的情人希尔薇娅,其二是希尔薇娅带来的钻石。从叙述者的角度说,这两件东西都本不该归他所有,不过得到它们却能让叙述者从没有身份的“海滩人”状态中解脱出来。只是维尔库不可能看着自己的爱人跟别人远走高飞而无动于衷,保尔也不会放弃原本属于他的“南方十字”。叙述者和情人希尔薇娅不断地受到来自两个方面的纠缠。维尔库直接以真实的身份出现在尼斯,因为叙述者在马纳河岸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他,所以没有什么疑问,他来到尼斯无非是想重新夺回希尔薇娅。至于尼尔夫妇的情况就复杂得多了。尼尔是不是就是曾经同维尔库进行钻石交易的保尔?如果尼尔就是保尔,那么他来尼斯或许就是为了重新夺回“南方十字”。
在莫迪亚诺的笔下,我们似乎也能读出纪德的无动机行为理论。人物的行为受直觉的驱使。他和希尔薇娅的结合导致了维尔库失去了相对稳定的家庭,而希尔薇娅偷走了“南方十字”又使得保尔失去了他生活中很重要的一个部分。“我”和希尔薇娅造成了别人的迷失。维尔库原先的家庭看似和谐,事实上却未必如此。维尔库因为母亲的反对没有同希尔薇娅结婚。用它自己的话说,这给后来的不幸埋下了伏笔。不管他的话是否可信,可以肯定的是,我们从中看到了那个家庭的不稳定。而保尔也因为那笔神秘的交易被带入了整个故事之中。从这个角度看,不论是叙述者和希尔薇娅这一对,还是维尔库和尼尔夫妇,他们所有人都在做同样的事。从巴黎到尼斯,不过是为了改变某种存在的状态,去寻找幸福。仅有的区别在于,我和希尔薇娅想摆脱现实,过上一种全新的生活;对于维尔库和尼尔夫妇来说,他们要做的是找回失去的东西,找回过去。这个过去只能从叙述者那里得到。人际关系如此复杂,不禁让我们想起萨特的那句名言“他人即地狱”。人与人在勾心斗角中了结一生。只不过莫迪亚诺要表达的显然不只是停留在人际关系这一层面。无尽轮回的悲观氛围指向的是那个“奇怪的年代”,就像在荒诞文学中那样,所有畸形现象只能从整体上得到解释,而不可能是个人的过错。维尔库在希尔薇娅从尼斯消失后再也没有纠缠叙述者“我”的理由了,他去了比利时,因为即使他“极力想成为过去的维尔库”【4】,现实也不可能帮他实现这个期望了。他坐上了布鲁塞尔的一列火车,而这列火车“摇摇晃晃地朝着一个谁也不认识的终点开去……”【5】尼尔夫妇似乎也没有因为重新夺回钻石而得到了想要的生活。虽然不能确定,但至少十分有可能的是,他们的汽车掉进了山谷,而他们也和以前任何一个占有过“南方十字”的人一样,因为它而失去了生命。对于叙述者本人来说,在经过一番周折之后,他重新加入到“海滩人”的行列。他们都曾想对抗荒诞的生活,在尼斯找到想要的东西,最后却都一致地不能如愿。同尼尔夫妇的死相比,叙述者能回到故事的原点,似乎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二、真實的他处
1.罗马:想象中的他处
莫迪亚诺的小说中总是充斥着寻找和逃离这两种相反的动作。维尔库和尼尔夫妇始终在寻找着他们所失去的东西。而与此相对应,叙述者就不得不始终躲避他们。实际上,叙述者自己也一直在寻找。他想找到全新的生活,现实中是尼斯,想象中则是罗马。这个罗马在莫迪亚诺的其他小说中也常有提及,它对于叙述者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翻看莫迪亚诺的家史就会发现,意大利这个国家也曾留下他的家族的足迹,他的祖先曾经就是从意大利迁居到法国的。虽然不是罗马这座城市,不过我们似乎依然可以从中看出作者的意图:去祖先的土地。似乎只有那里才会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在《八月的星期天》中,罗马始终是一个想象的目的地。叙述者尽管想到去罗马,却没有付诸行动。整个故事脉络跟前期的小说有许多相似之处:在《暗店街》中,叙述者的路线是巴黎—默热沃-瑞士,在这里则是巴黎-尼斯-罗马。他们也都没能到达最后一个目的地:在《暗店街》中,叙述者是在偷越瑞士边境的时候遇到了意外,失去了他的情人德尼兹,而在《八月的星期天》中,同样的一幕发生在尼斯,主人公连尝试越境的机会都没有。
罗马究竟意味着什么?同瑞士的洛桑一样,它始终是无法到达的想象之地,有点像贝克特作品中的戈多,只能等待。或许我们可以说它们代表了作者的某种生活期望,一个能让人不再是“海滩人”的地方。而这样的一个地方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就像莫迪亚诺在其处女作中让其主人公什勒米洛维奇有机会接近的特拉维夫,虽然代表了终级的他处,却成了现实的地狱。或许这也解释了在后来的作品中,作者干脆让主人公无法接近这个目标,好让它始终处于一个想象的领域。只是这是否能表达作者对生活可能性的一点乐观呢?
2.八月的星期天:现实中短暂的他处
他处只能存在于想象之中。现实中也有幸福,只是转瞬即逝。在《暗店街》中,小说人物们数次提到了过去的美好时光,而且居依·洛朗同德尼兹一起生活的年代也确曾给他带去过快乐。在《八月的星期天》中,叙述者和希尔薇娅在尼斯的共同生活,虽有外界的不断侵入,却是一段美好的回忆。只是这种生活注定不能长久维持,希尔薇娅终究是不属于他的。就算没有维尔库和尼尔夫妇,那个“奇怪的年代”或许也无法让他拥有真正的幸福。在失去希尔薇娅之后,幸福仅存在于回忆中了。而曾经的八月的星期天叙述者又怎么能忘记呢?那是比尼斯的岁月更值得回忆的一段时间了。虽然还是“海滩人”经常出入的沙滩,虽然和“海滩人”一样,他和希尔薇娅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不过有了美丽的希尔薇娅在身边,他对生活也不再有更多的奢求了。
三、无尽轮回:因为宝石还是因为生活?
“无尽轮回”,尼采的这个极具虚无主义色彩的词汇被莫迪亚诺所使用绝非偶然,它适用于《青春咖啡馆》中的露姬,可是谁又能否认这种宿命也同样伴随着《八月的星期天》的叙述者呢?就连叙述者本人都怀疑他回忆起来的这些是真实,还是纯粹出于他的幻觉。维尔库宣称自己已经没有任何记忆了,却坚持要和叙述者谈希尔薇娅的事,他们能谈什么呢?眼前的维尔库貌似还是曾经马纳河岸的那个人,而她口中的希尔薇娅在“我”看来是很陌生的,简直有可能是另一个人。甚至连维尔库和尼尔夫妇是否真的存在都成了疑问。或许他们都只不过是占领时期的幽灵。“他们到底真的存在呢,还是我们在极度孤独中产生了幻觉?”【6】“即使那天晚上尼尔夫妇不出现,那么第二天,或者第三天,也会有别的人出现。”【7】
“南方十字”给每个占有它的人带来厄运,这不免给小说增添一些神秘的色彩。“南方十字”意味着什么?显然它不仅仅是一枚钻石。它是否代表了基督教?我们无从得知答案。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南方十字”给了它的占有者一种身份。一旦得到这一新的身份,就会造成它与占有者原来的身份之间的矛盾。这种无法调和的矛盾终究会导致不幸的结局。如同叙述者所言:“我们的忧虑不是因为接触了这块冰冷的、泛着蓝光的石头,而是,毫无疑问,来自生活本身。”【8】
四、结语
莫迪亚诺的小说总是给我们呈现这样一类人物,他们没有身份,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他们的身份是矛盾的。这一点从他的第一部小说中就能得到明显的例证。不过从什勒米洛维奇到后期小说中的人物,我们也能看到一些渐进的变化:犹太身份消失了,战争的阴影也逐渐淡去。《八月的星期天》的叙述者原是一个摄影师,一个希望能捕捉生活片段,将其永恒地定位在那个瞬间的人。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他也是生活的弱者,试图用摄影同时间对抗,而这一切终究是徒劳的。在得到希尔薇娅和“南方十字”之后,他不再是原来的那个摄影师了,他有了新的身份。不过正是这个组合起来的新身份成为一切烦恼的根源所在。命运注定在他得到这些后会重新剥夺所有的一切。他重新加入到“海滩人”的行列中。或许这不是最坏的结果。试想如果他始终占有着“南方十字”钻石,谁又能肯定他不会像尼尔夫妇那样,葬身于山谷之中呢?整部小说笼罩着飘忽不定的氛围,叙述者的记忆也不再可靠。爱芙拉顿·贝伊夫人早已去世,却像幽灵一般和叙述者一起坐在阿尔萨斯·洛林公园的长凳上;尼尔也是占领时期的人物,却又在战争阴影早已远去的年代重新出现。这些或许都是叙述者的幻觉,曾经经历的那些事早已过去,只是他不愿选择忘记。
注释:
【1】《星形广场∕环城大道》,帕特里克·莫迪亚诺著,李玉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4月,第118页
【2】《八月的星期天》,帕特里克·莫迪亚诺著,黄晓敏译,黄山书社,2015年1月,第34页
【3】同上,第13页
【4】同上,第26页
【5】同上,第26页
【6】同上,第53页
【7】同上,第40页
【8】同上,第156页
参考文献:
[1].《星形广场∕环城大道》,帕特里克·莫迪亚诺著,李玉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4月.
[2].《暗店街∕夜巡》,帕特里克·莫迪亚诺著,李玉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4月.
[3].《八月的星期天》,帕特里克·莫迪亚诺著,黄晓敏译,黄山书社,2015年1月.
[4]. Patrick Modiano, Rue des Boutiques Obscures. Paris : Gallimard, 1978.
[5]. Patrick Modiano, Dimanches dao?t. Paris : Gallimard, 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