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鲟”找回来的世界
2014-04-25任红
任 红
“鲟”找回来的世界
任 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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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听我说。恳请。请细听这个故事。我的故事。鲟的故事。然后用你的权杖和良心,对我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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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亿年前,地球上出现了原始生命的痕迹;20万年前,地球上出现了人类。
而鲟,则出现于2亿3千万年前的早三叠世。
我该如何描述我们起源的轨迹?
起初,地球不过是一团混沌的火球,然后由无数的星辰尘埃渐渐聚合而成。
生命的奇迹由此诞生。
而我们,不过是地球中此消彼长的无数生物连缀起来的生命链上的一环。
我们是谁?
1.4亿年前海洋的主人,中生代的孑遗种,傲慢的洪荒古兽?
我们是谁?
新世纪濒于灭种的族群,看不到明天的可怜虫,丢失了母河的流浪汉?
……
我们是谁呢?
2 0 0 8年11月18日,科研人员对打捞的亲鱼进行体检。这是截止目前,农业部批准的最后一次捕捞科研用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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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总是被称为活化石。生物化石是在地球表面突遭浩劫后灭绝的生物形成的。存于同一地质时代的某些物种幸存下来。这就是活化石。这些劫后余生者在地质历史上曾经繁盛一时,遍布大地,海洋或者天空,是声名煊赫的大族;但后来,它们衰落了。就如我们。
在距今1.4亿-2亿年前,古鲟就生活在地球表面的一些海洋、湖泊或者江河里。
那时,古老的特提斯海包围着一个超级大陆。鲟鱼的祖先就生活在这些超级大陆板块之间的海、淡水域之间。
随着板块的漂移,有的板块渐渐远离,有的互相碰撞,有的凹陷下去,有的发生抬升。
经过这些漫长的地质年代,古鲟被隔离分成不同的种群。就像是随意搭乘“板块专列”的旅客,谁也不知道会被带向世界的哪端。
用尊严和隐忍形容我们并不过分。
我们是来自恐龙时代的物种,带着那个时代的全部体面,遵循着古老的生存法则,来适应着你们这个用新的规则重新分割、厘定和整合的水世界。
我们比恐龙幸运和长久。但我们却越来越少了。
我们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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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鱼类中的素食者,以浮游生物、植物碎屑为食。
在这庞大食物链条中,我们不在顶端,也不在低端。
我们只在那个不上不下的位置,却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处境。
上帝对我们,和你们,都不宽仁。
2011年11月22日,长江宜昌段葛洲坝前成了中华鲟洄游的新家园,对野生中华鲟进行监测,打捞中华鲟卵。上图为已经打捞起来的中华鲟卵,表明野生中华鲟开始产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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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九、二十世纪之交,全世界的大小河川中,仍有我们悠游的身影。
但人类的贪心和水质的污染让我们走投无路。
法国、丹麦、西班牙的鲟种群基本消亡。
大西洋鲟被列入濒危动物红皮书。
美国、加拿大等国的鲟鱼数量急剧下降。
1997年,国际濒危动植物种贸易公约会议接受了德美两国递交的世界鲟鱼保护方案,将鲟形目的所有种类均列入了公约保护物种。
现在地球上还找得到大量鲟鱼的水域,就只剩下里海、黑海,法国的纪龙德河和中
国的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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鲟鱼是那么孤独。
这孤独,不只因我们的稀少,还因你们的漠视。
你们对鲟鱼自身的了解,甚至远不如对鱼子酱制作工艺的了解。
只有鲟鱼的鱼子,才可以叫做鱼子酱。
用精致的天平,度量少许的份额,用闪光的汤匙,满足味蕾的荣耀。在法国,对鱼子酱等级的分类严格有如香槟,然而那里却鲜有人知道鲟鱼的种类。
我们的日渐稀少,更加重了这份尊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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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些特殊的季节,可能是春季,也可能是初冬,我们选择的时间会稍有差异。
在鲟鱼可能的产卵场,你们人类的鲟鱼学家出动了。你们在等待那个特别的时刻。
我们漫游上千公里,只为那个特别的时刻。
剖开以鲟鱼卵为食的生物的胃,鲟鱼学家寻找正在消化的鲟鱼卵粒。
这是我们开始繁育子嗣的证据。
我们每一次的产子量,数以几十万计。我们靠多产,来维持种族的延续。
真的。对我们而言,以我们的子嗣为食的鱼类并不可怕。
他们遵守规则,取食无多,他们的出现,甚至从未对我们构成一桩小小的劫难。
携带着来自母体和父体的生命气息,携带鲟类特有的DNA密码,我们卵粒在江河上
漂流,又沉降。
2011年12月3日,全人工繁殖子二代中华鲟工作在中华鲟研究所三峡基地进行中,子一代中华鲟雌鱼正在排卵。
2013年11月1日,中华鲟全人工繁殖雌鱼正在生产,她的同伴在水里守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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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生命的狂欢,宛如默片,你是听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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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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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是中华鲟。鲟鱼的一支。
我们住的地方曾是蓝色的海洋,蓝得就像矢车菊的花瓣。
同时它又是那么深,深得任何锚链都达不到底。
要想从海底一直达到水面,必须有许多许多教堂尖塔,一个接一个地连起来才成。
就像人鱼公主说的那样。没错。
但那里并没有铺着白砂的海底,和姑娘们成人礼的舞会。
那里的味道,就和你们的眼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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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海洋世界的秘密,你们知道多少呢?
它覆盖了地球四分之三的面积。
那里幽深苦涩。
我们的男性,要等待7年,我们的女性,至少要等待13年。
我们才可以重返长江。
是的,当我们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用了四个月就离开长江,却要用数倍于此的时间,等待回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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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岸线,到处都是资源耗尽的迹象。
海洋哺乳动物的栖息地越来越小了。沿岸的城市化和污染让它们变得异常脆弱。海鸟为了觅食,越飞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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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大海来。
那座叫做葛洲坝的坝,他像任何一个新生事物,出现在我们面前,等待我们接受。
超出过往的经验。
他矗立在那里,远远看去,就像一道浮出水面的漂亮鱼鳍。
催产、取精、取卵、人工授精,中华鲟全人工繁殖进行中。2011年11月10日,中华鲟研究所进行全人工繁殖子二代中华鲟工作,授精完的中华卵放在专用的孵化器里开始孵化。科研工作人员正在观测孵化情况。(下页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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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
那是你们人类的纪元,不是鱼类的年历。
那一年,我必须花费一生的时间去忘记。
大江截流,还乡无路。
然后我们掉头返回大海。
是的。那一年,我们什么也没有留下。孩子。不。没有。
第二年,不,也没有。
我们没有后代,不能成为父母。我们不配享有那样的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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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和你们一样,会经常选择妥协。
这来自心灵深处的妥协,帮我们度过生命中的茫茫黑暗。
有一些古老的智慧,就流动在你我的血液当中。
当我们失去家园,我们会创造出一个新的。
当我们丢失了一个旧产房,我们会寻找另一个。
这在2亿年中,并不是第一次。
这在2亿年中,也并不是最艰难的一次。
孵化箱里不断成长的的中华鲟卵。一周之后就开始破膜而出,新的中华鲟宝宝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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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葛洲坝水利枢纽修建前,中华鲟的产卵场,位于长江上游干流和金沙江的下段。
由于葛洲坝枢纽的阻隔,在紧接葛洲坝下的宜昌长航船厂至万寿桥附近约7公里江段上,形成了一块面积大约330公顷的新产卵场。
这个新产卵场的开辟,让我们重新有了繁衍生命的荣耀,也让你们不必陷入更深的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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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处境,何尝不是你们的处境?
鱼有多难,人就有多难。
我们不过是你们在江河上的倒影。
你们不过是我们在大地中的倒影。
一个物种的终结,代表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你们已经不再认为自己是万物的主宰,而能够滥用手中的权力。
人就是人,他不能代替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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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中华鲟的休渔令颁布,中华鲟受到国家保护,捕捞要通过政府的审批。
1982年,研究机构—中华鲟研究所成立。时任国家总理的李鹏题写所名。
1989年,中华鲟改变了人类的一条法律。—《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颁布,中华鲟作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被列入《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相关的
条例也在以后的几年中越来越完善。
是的。我们不再是经济鱼类,而是濒危物种。就这样,一条鱼惊动了人类的首脑,
就这样,一条鱼改变了人类的法律。
人类开始关心我们的处境。
但是,你们所做的,与其说是怜悯我们,倒不如说是怜悯自己;与其说是救赎我们,倒不如说救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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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的秘密,你们知道多少?
鲟的秘密,你们知道多少?
1869年的一天,那个叫奥夫相科夫的俄罗斯人在伏尔加河上意外地发现了一处小体鲟的小产卵场。就是在他的手中,第一次完成了鲟鱼的人工繁育。
鲟鱼生命密码的破译由此开启。之后是,闪光鲟,匙吻鲟,高首鲟……我的远亲,鲟形目的各个分支的生命密码,被你们一一破解。
1972年的一天,在中国的四川,第一次完成中华鲟的人工繁育。这将预示给我们怎样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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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会知道九年以后,长江会有一座葛洲坝在水面耸起。
这座并不高的水坝,后来一度成为中国的第一水利枢纽,国家未来能源的命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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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工繁育的技术在日益提高。
最初并不顺利,一次人工繁殖的代价,往往就是一个鲟鱼母亲的生命。
这个难题,不久被解决了。
用你们的话说,母子平安。
是的,不是依靠自然的力量分娩。人类,你们,成了我们的助产士,护士,亲友,家人……
是的。你们托住母鲟的下颌,轻轻放上担架,侧身贴住。双手交替起伏按压产妇的腹部,生命的音符就掌间律动。
而下一刻,黑金般的卵流便滑落到采卵杯中。孵化箱里不断成长的的中华鲟卵。一周之后就开始破膜而出,新的中华鲟宝宝出生了
家长带着小孩在中华鲟研究所参观中华鲟孵化。
科研工作人员正在观测孵化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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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初冬的宜昌江段下着雨。那些飘摇在水中、拖拽着滚钩的渔船又要无功而返了。挂着的“特许捕捞”的红色小三角旗的渔船,渐渐地驶离葛洲坝坝前二号机组前面那片神秘的水域。我们的水域。
那一年的意义,大概,就是这种“特许捕捞”将会暂停。你们认识到,即使出于科研而非渔业的目的,捕捞本身仍然会对我们造成惊扰。
是的,你们眼前的这场捕捞,是21世纪第一个十
年中的最后一次合法捕捞。甚至也是未来十年的最后一次合法捕捞。
那是2008年的初冬。那一年你们的世界发生了很多大事。我们的故事显得有点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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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许捕捞的指标,有的时候是10条,有的时候是8条,有的时候则更少。二十多年来,在这片自由的水域里,每年总有一些这样的包办婚姻,是为了产下的仔幼鱼,不再经风受雨。
相对于自然繁殖的幼鲟,人工繁殖的幼鲟将有个不同的轨迹。他们将比自然状态下出生的鲟鱼提前一周出生。他们不必经历江河中的自然选择,不必担心葬身鱼腹的风险,也不必经受忍饥挨饿的磨难。
他们是幸运儿,有着更多生存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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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般的卵粒好像睡着了。
他们是那么沉静地躺在水底,任凭水流的冲刷和机器的轰鸣。当你对他们静静凝视。你会发现有个小小的黑色胚胎,就在乳白色的膜衣里,轻轻
地转动。这亿万斯年,年复一年的水下的生命图景,突然立体地呈现在你们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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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包裹他们的膜衣将会溶解,孵化器里会上演一出生命爆发的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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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们会搬离狭窄的孵化器,住到布满环形水池的“大公寓”。他们将靠消耗自身的蛋白来度过最初的时光。
2011年12月9日,中华鲟研究所科研工作人员细心呵护中华鲟宝宝成长,用吸管吸走水箱里青苔,避免霉菌侵害幼小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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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后,他们将会开口进食水蚯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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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后,他们会以饲料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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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来年四月,他们将离开这里,降河而下,游向遥远的东海。
而自然繁殖的幼鲟,此时已经早早地游到了河口附近的崇明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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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他们会长到10公分。
但有一些人工繁殖的中华鲟,他们从未离开人类,从未离开你们。
是的,你们人类要对鲟鱼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而此前,却选择秘而不宣。
年复一年,这些与人为伴的幼鱼,远离海洋,在淡水中终于长大,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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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的经营和耐心等待。
其实,你们对能否实现全人工繁殖,也并没有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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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初冬的一天,
世界上第一尾全人工繁殖的中华鲟破膜而出。
他的父母,就是那些从未离开人类的鲟类。
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你们已经做了十几年的准备。
这是一个奇迹。实验室中复生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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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小的精灵,竟是奔着光明而来!
争先恐后,非至力竭而不退缩。
那是追求光明的力量。
不可阻挡的生命奇妙的魔力,在你们的眼前逐一地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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孵化车间的对面,是中华鲟亲本疗伤的康复池。
温煦的夕照正晒在澄澈的池面,她巨大而温和的身影,正徐徐穿越着斑驳的光影。
孤独又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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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宜昌的江畔,常有两场婚礼,一场你们人类的婚礼,一场我们鲟类的婚礼。
就在这宜昌的江畔,也常有你们人类的孩子,认领我们鲟类的孩子。
就在这宜昌,我们新产房的所在地,我们得到了更多的关注。
这里的我们和你们,有着比别处更多的理解和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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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们也是水族馆的展品。
你们透过巨幅的玻璃跟我对视。我从你们头顶前方游过。这是一个史无前例的角度。
我拥有过海洋和大河,我了解深和远的真正意义。而现在,几秒钟,我就必须转身。我只能不停地在原地打转转。
但是,我知道,常来水族馆的小孩,不会变坏。
38是的。我们也被做成标本。
有一些大家都不愿意见到的死亡,却总是不可避免。如《传道书》所说,生有时,死有时。欢乐有时,哀恸有时。
有的死于病痛,有的死于寄生虫,有的死于外伤,有的死于生产。有的仅仅只是寿终。当一些死亡不可避免,我们中的一些会被制成标本。就像你们人类某些具有特殊意义的蜡像。我的灵魂居于高处,俯视我在世间的躯壳。海洋生物的特征。恐龙时代的体貌遗迹。被负鳞甲的有流线感的古铜色的躯壳。背部有韵律的骨板。漂亮的歪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