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大爆炸
2014-04-24
◤文学的马孔多在成长、繁荣的同时,也孕育了衰败、毁灭的种子,只有对它来一次彻底的反动才能获得新生。
朱也旷
有这样一个故事:
我来到一个叫科马拉的村子,为了寻找一个重要的东西。在村子口,我碰到了第一个科马拉人,一个头发卷曲的中年人,他说那个曾经风光一时的玩意儿早就埋在地底下了,都已经发臭啦,他这儿倒是也有一个东西,现在正流行着呢。我摇摇头走开了。后来我碰到了第二个科马拉人。他是个白胡子的老人。老人说,刚才与你说话的那个中年人早就死啦,11年前就死啦,只有在他这儿,才有20世纪最好的东西。老人说着,打开了手提箱,里面有满满一箱纸,纸上写着密密麻麻、难以辨认的梵文。这时一阵狂风吹来,纸张们纷纷扬扬地飘起,像长了翅膀似的飞向远方。我们都去追逐那些纸张,老人朝一个方向,我朝另一个方向。不知追了多远,我碰到了第三个科马拉人,他说别追啦,那个白胡子老人已经死啦。我大吃一惊,随口问,什么时候死的?对方说,4月17号……
这个故事很有些胡安·鲁尔福小说的味道。
在魔幻现实主义已经式微的今天,《百年孤独》再次引起了空前热烈的关注。这一次,不是因为人们在作品里发现了什么新东西,而是因为它的作者死了。在伟大作家成为濒危物种,近乎绝迹、也许已经绝迹的情况下,一位大师的离去自然会引起巨大的反响,但无节制的赞美乃至顶礼膜拜却也会造成认识上的混乱。
对于马尔克斯,墨西哥作家鲁尔福是一个特殊人物。在写作《百年孤独》时,马尔克斯从很多人那里汲取了营养,如索福克勒斯的《俄狄甫斯》、卡夫卡的《变形记》、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达洛维夫人》,以及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等。虽然马尔克斯在诺贝尔奖演说中称福克纳为恩师,其实鲁尔福对他的影响比谁都大。他第一次读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就入了迷,一连读了两遍才睡觉。第二天又迫不及待地读他的短篇小说集《烈火中的平原》。如果说《达洛维夫人》给了他一眼望见马孔多镇最后结局的时间千里眼,那么《佩德罗·巴拉莫》则给了他巧妙的构思、特殊的氛围,生与死、过去与未来、现实与梦幻的界限从此被打破了。
回到前面所说的故事。那个白胡子老人,不用说大家也知道他是谁。他的手提箱里装的是《百年孤独》的手稿。由于手稿是用梵文写的,因此它的作者不是马尔克斯,而是梅尔基亚德斯。后者是《百年孤独》中的吉普赛人,一位令人生畏的预言家,小说的整个故事,即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的历史,包括细节,以及马孔多镇的最后毁灭,他在一百年前就用梵文写好了。
那个头发卷曲的中年人又是谁呢?
那个头发卷曲的中年人叫波拉尼奥,11年前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当然他的离开是不会有什么反响的。他所说的已经发臭的东西是魔幻现实主义,而他所推荐的叫现实以下主义(Infrarealism)。至于故事的意义,我想,它是对当今拉美文坛现状的一个寓言式的写照。
在二十世纪,除了两场规模空前的战争外,还有两个引人注目的大爆炸。这两个大爆炸,一个发生在宇宙学领域,一个发生在文学领域。发生在宇宙学领域的大爆炸不但要求宇宙从“虚无”中创造出来,且要求它在大约一亿亿亿亿秒的时间内膨胀一百亿亿倍。这个理论是如此的魔幻,如此的荒诞不经,科学界居然没有把提出理论的人关到疯人院里,且去寻找证据。证据是极难找的,理所应当地找不到,然而最近有人在南极硬是找到了确凿的证据,所谓的“冒烟的枪”(smoking gun)。发生在文学领域的大爆炸是所谓的拉丁美洲文学爆炸。从1950年代起,一批拉美作家以新颖的写作手法异军突起,令萎靡不振的西方作家刮目相看。除了马尔克斯,这批作家还包括略萨、科塔萨尔、富恩特斯、卡彭铁尔等人。评论界用魔幻现实主义来形容他们的创作。这自然是贴标签,有武断之嫌,却也能大致概括这批作家的特点。这个来自拉美的主义曾经风靡整个世界,令无数后来者(包括新潮时期的很多中国作家,有人因此戏称中国是马尔克斯在海外的最大的殖民地)竞折腰。现在看来,文学界的这个大爆炸不无夸张的成分。
1982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给马尔克斯,可谓魔幻现实主义的巅峰时刻。然而,随着一大批拙劣的模仿者的出现,魔幻现实主义逐渐变成了令人厌恶的陈词滥调,以至于1990后崛起的年轻作家,不得不依靠对它的摆脱而在文坛立足。这批人中的代表人物就是智利作家波拉尼奥。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荒野侦探》出版于1998年,刚一问世便好评如潮,而波拉尼奥本人也成为第一个彻底摆脱马尔克斯的阴影,突破了文学大爆炸的作家。不幸的是,2003年,年仅五十岁的波拉尼奥即因肝脏损坏而去世。次年,他的长篇巨制《2666》出版,更是引起压倒性的好评,有的评论家甚至认为它是超越《百年孤独》的惊世之作。这两部长篇小说无论从题材上还是表现手法上,都可以看成是对百年孤独式小说的全面反动。
魔幻现实主义的式微仅仅是因为模仿者的拙劣吗?原因恐怕不这么简单。在古巴作家卡彭铁尔的谈话中,我们倒是可以发现一些端倪。
卡彭铁尔跟鲁尔福一样,是这场文学运动的先驱者。在一篇题为《拉丁美洲小说的起源》的访谈中,卡彭铁尔这样谈论文学爆炸:
有人试图拿近十年拉丁美洲的“文学爆炸”比照上述“爆炸”。这种比照是不能成立的,原因很简单:以往的“爆炸”如俄国小说“爆炸”、斯堪的纳维亚戏剧“爆炸”或苏联小说“爆炸”都是对已有成就的重新发现。
把伊凡诺夫、巴别尔等苏联作家的小说称为是对已有成就的重新发现倒也说得过去,但把斯特林堡、易卜生等斯堪的纳维亚作家的戏剧称为重新发现就不妥了。但这还不是主要问题。文中提到了俄国的“文学爆炸”,卡彭铁尔直接点了他们的名,就是指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等人。
在世界文学的版图上,由普希金、果戈理、莱蒙托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契诃夫领衔的俄罗斯作家群,是一个足以令其他民族感到惭愧的特殊群体。他们中的后三者无可争辩地把小说这一后起的艺术形式提高到可以与戏剧——以希腊悲剧以及莎士比亚戏剧为代表——相媲美的高度。尽管他们之间差异显著,面对这样一群巨人,你会产生一种类似于尼采面对前苏格拉底哲学家时的强烈感受——忽视他们之间的差异,觉得“所有这些人都是一个整体,是用一块岩石雕刻成的”。但卡彭铁尔不但认为包括自己在内的拉美作家群可以与他们比肩,且要胜他们一筹。
坦率地说,如果不做这种比较,他们自然是大师,非凡的人物。像马尔克斯甚至可以得两次诺贝尔奖,《百年孤独》得一次,《霍乱时期的爱情》再得一次,如果这个奖可以给一个人颁两次的话。但如果一定要做比较,一定要把他们跟那几位俄国作家或者跟20世纪的灵魂人物卡夫卡做比较,对不起,我只好说他们是凡夫俗子,蹩脚作家。结论只能是这样。
但卡彭铁尔也有他的理由。这个理由就是他们贡献了新的东西,尤其是新的观念,新的形式,以及独特的题材。文学的爆炸由此而产生,但观念的误导也由此而形成。过于强调形式、花样不断翻新的结果是,他们很快就耗尽了变化的可能,以及题材本身所蕴藏的能量。更糟的是,对幽灵、鬼怪、妓女、预言家、独裁者等所谓异国情调题材的追求,以及对奇奇怪怪的超自然现象的迷恋,也弱化了作家与变化中的拉美现实之间的联系。于是最后的结局就像梅尔基亚德斯在手稿中书写的那样,文学的马孔多在成长、繁荣的同时,也孕育了衰败、毁灭的种子,只有对它来一次彻底的反动才能获得新生。